羊伯老連連吐出幾口淤積的濁氣,頓時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泰和鬆弛。他反問道:“各位都是爲了一件‘珍珠衫’而來?各位都有不同的目的我要告訴大家的是……”
虛遠爲人生性衝動,怒氣衝衝地叫嚷道:“別婆婆媽媽,有什麼遺言就快說出來,貧僧定將爲你實現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虛遠的話是大實話,其餘各人因爲礙於身份和內在涵養都無法張口說出來的話被虛遠說了,都不由得感激似的目光在虛遠身上停頓了一瞬。就連冷漠如井秋雲,高傲如宗綺夢,妖異如藏雪雅兒,出塵如花妖妙清都感激地看了虛遠一眼。虛遠在江湖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從來只有低聲下氣、仰人鼻息的作爲,哪裡收到過如此時這般的衆人矚目的待遇,一時間心裡樂淘淘得全身上下十萬六千個毛孔都歡暢了起來,手也不知該往哪兒放,是擡頭高昂的好,還是低頭故作深沉狀的好,亦或是目光平視前方以做出平易近人的樣子的好。他整個人都完全沉醉在這種美好感覺裡,甚至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梓桑何處。
面對羊伯老的無禮,羊伯老似乎並未動怒,只是灑然一笑。“我感到很抱歉,各位要找的東西真的不在我身上。非常感謝各位爲了我而千里迢迢的奔波到此一聚。”羊伯老的下一句話如果換做別的人說出來,一定會引來衆人的一陣恥笑這是個十足的傻子。但現在沒有人笑,不僅因爲這並不是一句很好笑的笑話,更因爲他們都能感受得到羊伯老話裡的真實意思。因爲羊伯老的表情很真——
真實。
真摯。
真心。
真意。
不由得人不信。只有龍門承俠心存疑惑,昨天的荒村裡自己和羊伯老一起,從頭到尾都是羊伯老在說關於“珍珠衫”的事,究竟世上有沒有姬不鳴?龍門承俠不知道,如果姬不鳴只是羊伯老編排出來的一個角色、或者姬不鳴與“珍珠衫”並無任何的關聯。龍門承俠可以斷定一件事——如果世間真的有“珍珠衫”,那麼定會是件很神奇的寶物,否則絕難引得眼前這些當世一流、絕世高手相爭。可是,依照現在眼前這些人的神情看來他們對羊伯老的話居然完全信服,龍門承俠不解。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
虛遠一臉愕然,他是第一個做出表情的人。大張着嘴,足以吐下十個雞蛋,或許還有空隙。灰白的眼睛眨呀眨的。
第二個一臉驚異的人事君子莊端,他彷彿忘記了膝蓋上的痛意,整個身子僵住,只有一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腦袋向前探出,像是要搜尋着什麼古靈精怪的事物般。
宗潛和邋遢道人雖然暈厥,但靈識猶自情形,二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醒來。二人也幾乎是同一樣的表情——呆住。
藏雪雅兒只是在不經意間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
妙清遊目四顧,羊伯老的話猶在耳畔,表情猶在眼前,不由得她不信,她不由得身子一顫,就像春風吹拂下的花瓣。
原本低着頭的宗綺夢仰起頭,看着羊伯老就像打量着一頭來自洪荒時代的巨人或者野獸,臉上充滿了驚疑。
兩個修煉“日月神功”的少年相顧一視,神色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態。
井秋雲漆黑色的面龐,依稀像是流動着懷疑的神色。他輕闔眸子,讓人不由的懷疑他和此事並沒有關聯。忽然間他陡地睜開眼,兩道目光發出像針尖寒芒一樣的光亮,整個人都變得有種說不出的輕靈神逸和鬼魅妖異。
羊伯老像是抵擋不住井秋雲這道凜冽目光似的急匆匆像兔子被獵狗追趕般轉身。他轉過身,但身子還是不由得抖了一抖,纏在手臂的烏蟒神鞭悄無聲息地滑下握在手中,彷彿也許只有神鞭在手他才能心裡感到安定和踏實。他向前跨出一小步,背部彷彿受到千斤巨錘狠狠的一擊,五臟六腑間的真氣都不能自已地翻騰了一下。那道目光依舊還停留在背部——羊伯老可以清晰而真切地感受得到。那道目光落在脊椎骨第八節和第十節之間不斷地徘徊,像一把刷子似的來來回回地掃着。羊伯老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一條身子被穿過鐵條架在火堆上、渾身都被烘烤得滾燙的魚。現在正被一個人用蘸滿各種香料和作料的刷子在身上一下又一下的抹着,甚至他還彷彿聞到了魚香味。
羊伯老只跨出一小步,原因是他不得不止步。因爲他感到自己像是虛脫了似的再也沒有半分力氣再次舉步前行。心中明白自己不論怎樣說井秋雲都絕不會相信——說實話,之前那番話即使換做是自己也絕不會相信,更遑論別人了。
這時候身後傳來井秋雲陰冷的聲音。“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羊伯老只覺背後的那雙目光彷彿在這一瞬間消失了,渾身突然一陣久違了的輕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井秋雲一臉的迷茫之色,他居然很誠實地坦白,“我不明白。”
羊伯老心裡“嘿嘿”冷笑,“原來這小子雖然身懷絕世武功,放眼江湖沒幾個人能和他一戰,但卻是個初到江湖的雛兒。他那一臉的深沉之意敢情是佯裝出來的,只是爲了掩飾他內在的單純。如此人物,倒也好應付。”心中一邊想着,一邊轉過身子面對井秋雲,他打定了主意,口中便說道:“我的意思是‘珍珠衫’真的不在我身上。如果我真有‘珍珠衫’還敢在江湖中拋頭露面嗎?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愚蠢之舉嗎?”看井秋雲神色間似乎有所思考,羊伯老心下一陣歡喜,“之前我倒是高估了這小子的心智。”爲了讓井秋雲入自己的道兒,羊伯老又很無奈地聳聳肩,一臉的無可奈何,語氣間也充滿了無可奈何之意。“我說的是真的,‘珍珠衫’在姬不鳴身上。我連這件寶物是什麼樣子的都沒見過,我說的都是實打實的真話。我今日說的所有話如果有半個字是假話,就讓天打雷把我劈了。甘受江湖中人的唾棄,被武林朋友亂刀分屍,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形銷骨碎,挫骨揚灰,遺臭萬年。”他這幾句話一出口,一向自視甚高的宗綺夢也不由得側目看了羊伯老一眼。
井秋雲不慌不忙地走了兩步,來到唐大先生身邊,俯身在唐大先生身上一陣運指如風,將唐大先生的穴道解開。
唐大先生“嗯”地痛苦呻吟了一聲,一臉的頹敗之氣,目光呆滯地望了一眼井秋雲,彷彿有話要說又終究還是忍住了。此時的唐大先生哪裡還有儒雅翩翩的風度,簡直就是一隻斷了足、折了翼的鶴。龍門承俠不知道井秋雲究竟是用了什麼手段使眼高於頂、聲明顯著的唐大先生如此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