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劍在手。他居然練的是反正道而行之的左手劍法,江湖中凡是練劍的人的都知道左手劍法沒幾個能練得成,但若是練成左手劍法則幾乎可以仗絕藝獨步天下。
青年有劍在手。他的手指不鬆不緊地握住劍柄。手很穩,若說“穩如泰山”那就太愚蠢了,應該說成是——這把劍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與生俱來,和他流着同樣的血、悲傷着同樣的悲傷、歡喜着同樣的歡喜,生死相隨、休慼與共。
青年劍在手中。他握住的彷彿並不是一把劍而是自己的、別人的生死和興衰,因爲只要一劍出手便可判生死、決高下、分榮辱。只有懂劍法的人才知道青年握住的其實是他的命運。——文士憑手中一枝狼毫揮灑文字來決定命運,劍客則要依靠手中的劍來掌握命運。——命運,雖不可測,終究卻還是有人能夠牢牢掌控。其人,少之又少,幾乎於無。
少年眯着眼,彷彿被青年如清泉般澄澈透明的劍鋒刺了一下眼睛。
少年雙手握成拳,一拳在身後,一拳在胸前。在身後用以“守”,在胸前用以“攻”,簡簡單單的一個姿勢居然攻守皆備,守中有攻,攻中有守,下盤則隨隨便便地站着,沒有刻意的拘泥於一招一式的束縛。
少年的武器居然是一雙拳頭?
沒有人想得到。但絕大多數人都知道攻擊敵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拳頭,方便,快捷,有效,總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制敵於先。
少年的拳頭不是很大,由於他手指修長,攥緊拳頭時,指骨突出,崢嶸顯目,流露出剛猛的氣息。
在這個時候,在場人誰都不敢大出一口氣,因爲他們都知道任何周遭細微的波動就會引發少年和青年集中全部精氣神的一擊。——他們都在等。
等一個最佳的出手時機,那個時機必定正合兵家的戰術要訣“天時、地利與人和”,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動則已,一動驚人。
少年在等。
青年也在等。
青年在等。
少年也在等。
等,其實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多情的男子可以爲一個心儀的女子一等就是二三十年、甚至直到生命終結時仍未等到那個女子的歸來;漁翁閒來垂釣碧溪上,他也在等,等該上鉤的魚兒上鉤;獵人設下一個陷阱守在最近、最隱蔽的地方也許三五天、也許十天二十天,他也在等獵物掉入陷阱。多情的人等那個心儀的女子是爲了能長相廝守共度餘生,漁翁垂釣等魚兒是爲了一份閒情、或許爲了生計,獵人等獵物是爲了填飽肚子。
這個世上,有人在等死,有人在等幸福,還有人在等時機。
等,最終結果就是爲了滿足自己的所需。
少年,等。
青年,等。
在等待的少年。
青年在等待中。
“咦?”
“噫!”
青年和少年同時發出同一個聲調的聲音,青年“咦”了一聲,表示不可置信的意思;少年“噫”了一聲,表示感嘆喟息之意。
怎麼會這樣?
沒有劍意,連綿的劍意。
沒有劍氣,狂烈的劍氣。
沒有劍風,凜冽的劍風。
沒有劍鋒,銳利的劍鋒。
只有——
只有“咦”的一聲輕響。
青年人正是宗王師的長子宗綺夢,他七歲時修煉關洛河的“小樓一夜雪滿天”劍法,至今十三年。離開師門時,關洛河曾語重心長地說自己畢生所修的劍法根本難以和宗綺夢一較高下。關洛河在三十年前號稱“天下十大劍客之首”,創建“四大名閣”飛鷹閣,收集和鑽研天下各宗各派的劍法,閉關十年,悟出一招劍法“小樓一夜聽春雨”。之後受好友宗王師之託,收其子爲徒,將一生修爲傾囊相授,十年後宗綺夢創出“小樓一夜雪滿天”壓過了師尊的“小樓一夜聽春雨”。
宗綺夢是一個高傲的人,不僅因爲出身世家名門,更因爲年紀輕輕便極高深的劍法造詣,在西夏境內名氣極大,所以,他高傲是在所難免的。
如今他卻低下一向高傲的頭顱。
因爲他遇到了黑衣少年井秋雲。
他看到拳頭。
拳頭,密集如雨點。
大,大,小,小。
大大,小小。
大大小小。
大的時候,有農家必備的簸箕那麼大。
小的時候,有婦人手中繡花針尖般小。
每一個拳頭都有不同的“姿態”——靜止不動安如山,飛速急旋動如水,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極靜之中有時候又往往孕育着極動,極動之中有時候又偏偏包含着極靜,動有時化爲靜,靜有時化爲動,動靜之態時而結合、時而分化,難以看出是動是靜,是靜中之動,還是動中之靜。拳頭,居然有這樣的“姿態”。宗綺夢以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終於明白——
他明白的不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通俗道理,他更明白的是爲什麼井秋雲的拳頭要叫做——
天穹萬星絕地殺。
原來就是這個原因。他又忽然想到,有些事明白又怎樣,不明白又怎樣,自己還不是一樣沒法子應付——至少目前是這樣子的。井秋雲的“拳頭”幻化的“萬星”,即使自己集中所有心智也毫無破綻可尋。一時間,沮喪和失落的情緒佔據了整個心頭,眼見英名毀於一旦卻不能挽回,這是種揪心的痛。他知道自己從來就輸不起,從懂事的時候他就知道要勝任父親的職位就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強,從那時起他就暗暗發誓自己的人生裡可以死但卻絕不能輸,死得起卻絕輸不起。此時他偏頭看了一眼撲在地上暈厥的兄弟,心中又一陣黯然的笑——即使敗在了別人的手裡,但自己終究還是比兄弟要強上一些。一直以來他都把兄弟當做最大的敵人的來看待這個兄弟在自己的面前總是顯得唯唯諾諾、戰戰兢兢,誰知道這是不是他假裝出來的神情?所以自己始終放心不下,而父親也似乎最看重這個優柔寡斷的兄弟……
宗綺夢霎時間百感交集在心頭,若是他留意到井秋雲的神態和聲音時,或許低下的頭會稍微擡高一些。
井秋雲漆黑的一綹髮絲飄到耳際,他方纔只是輕輕“噫”了一聲。
他如今十九歲零三個月又五天,他只殺過兩個人,兩個天下江湖中最難殺的人死在他的拳頭下。
第一次殺人,他十二歲,那時他記得自己剛過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頭天晚上接到一卷密令,要他在次日拂曉時分刺殺“四大名閣”之一的“流星閣”閣主柳風骨。他沒有遲疑,冒着刺骨的寒風連夜騎快馬奔行一百二十里路程,潛伏在“流星閣”總堂內的屏風後,等待着黎明的降臨。那一次等待比今日的等待更爲艱難和辛苦,終於在天光微明時從屏風的縫隙間看到柳風骨。柳風骨修習的“大風雲掌法”是武林一絕,自有其獨到之處。在距離屏風最遠時,他從屏風後掠出,以最快的速度、最重的手法、最有效的攻擊、最亡命的手段一拳打在柳風骨的後腦。柳風骨還沒有反應過來,頓時撲倒在地,氣絕身亡。當他轉身時,三柄利劍刺入雙肋,一杆瀝泉槍直奔咽喉,殷紅的血流出,他記得自己的眼睛當時紅得像要噴血,不顧刺入體內的利劍,一把攫住瀝泉槍奮起神勇拗斷槍桿,反手插入持槍的侍衛咽喉裡,又一拳打碎了對方的臉面。三個持劍的侍衛霎時慌了神,自己轉動身形,帶動那三個侍衛轉了一個圈,藉機又是“呼呼呼”三拳,便結束了三個侍衛的性命。渾身浴滿血,衝出“流星閣”,飛馬回到蘭陵城覆命。
第二次殺人時,秘密伏在樞密使李重陽宅院的一株茂密槐樹上三天四夜四十個時辰滴水未進,最終在護衛嚴密保護下的李重陽,又一次功成身退。
井秋雲突然感到很奇怪自己爲什麼會在此時想起過往的遭遇?
他心下算計着,如果這一次任務成功的話那麼自己從此後再也不必面對鮮血和死亡。他很討厭殺人,討厭鮮血,他明白世間有很多人其實並不該死,而真正該死的人卻又好端端地活着。比如說柳風骨,爲人正直俠義,流星閣在江湖中一直都代表着江湖中的正道和正義。又比如說李重陽身在朝廷時刻關心着民間疾苦,一心一意爲萬民謀福祉。但自己不得不殺他們,只因爲身不由己。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恢復自己身時,井秋雲又不免暗自一陣喜悅。
井秋雲擡起眼,眼中只有感喟之意。心想,“‘小樓一夜雪滿天’果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劍法。此次交手,我僥倖勝了一場,若有下次,我還真是沒把握。”旋即又想到,“再不會有下次了,這次任務成功我便會遠走天涯,找一個清淨安寧之地和凝霜安安穩穩地度過下半生,再也不理會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了。我這也怕是最後一次使用‘天穹萬星絕地殺’這門武功了。”揚起手,看見左手手背依稀可辨出一條頭髮絲粗細的血痕在皮膚下,回想起方纔宗綺夢那驚魂奪魄的一劍依然心有餘悸,若不是自己揮拳斜劈、錯步旋身、再以“大彎腰、斜插柳”的身法應對,只怕手掌此刻已不是自己的了。再看宗綺夢時,只見他握劍的左手,虎口鮮血長流,順着劍鋒一直往下滑,滲入地裡。直到此刻,看見宗綺夢虎口流血,龍門承俠才知道井秋雲的武學造詣略勝宗綺夢一籌。他之前一見井秋雲的氣勢就不禁思索着若是自己以“將軍劍法”應該怎樣出招才能達到“不求傷敵先自保”的目的。一時,陷入了自造的武學意境中,再看井秋雲的氣勢裡似乎還夾雜着一絲無奈、厭倦和疲憊之意。“即使天下無敵的絕世高手也有不易察覺的破綻。”种師道的教誨猶在耳邊響起。龍門承俠眉頭一皺,想起“將軍劍法”裡有一招“乘風破浪”的招法。沈約在著《宋書
宗愨傳》時說,“宗愨,字元幹,南陽人也。叔父炳,高尚不仕。愨年少時,炳問其志,愨曰:‘願乘長風破萬里浪。’”而後有王勃的千古名文《滕王閣序》說,“慕宗愨之長風。”及後又有李白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一句。依照龍門承俠對“乘風破浪”一招的理解應爲排除萬難、奮勇前進,哪管它是荊棘滿地還是懸崖峭壁,拋開心中的憂慮,奮力一搏,是死是活且拼一拼、闖一闖、鬥一鬥。他只注意着井秋雲的氣勢,一心不能二用,如果他硬要進入宗綺夢劍招裡的意境,定然會有走火入魔之虞。
正當龍門承俠還回味在井秋雲和宗綺夢各自一招武學的意境中時,心緒猛然被羊伯老高亢的聲調打斷。
羊伯老一番話說出口,在場之人除了龍門承俠外都露出失望和落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