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番外四

雖然一直想着在自己生前完成帝位的禪讓, 但政德帝終究還是沒能等到這一天。

老皇帝雖然一直硬挺着,可淘空了的底子始終堅持不了多久,張靜離京之後不到半個月, 就再次臥病在了牀。到這個時候, 老皇帝倒是有心立刻把禪讓儀式辦了, 可惜已經力不從心。

好在經過這許多事情之後, 基本上文歆已經坐穩了新帝的位子, 這點多少不用他太操心。只是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文諳也沒能出現,這卻是老皇帝心裡十分難受的一件事。

老皇帝的想法文歆自然是清楚的, 文諳在哪兒這點估摸着他爹估計也清楚。只是老皇帝在這當口是不會自己出面去把人找回來的,這事兒, 哪怕算是臨終前給他爹盡點孝心, 那也得是他的分內事。

畢竟之前虛虛實實, 就算是眼線不少,老皇帝肯定也多少起了疑心。文諳犯什麼事兒都不怕, 說極端些,他就算真的裡通外國帶兵謀反,以他本身的尊位,再加上老皇帝的偏袒,也總能有辦法糊弄過去。

可惜這個外國通的實在太恰巧, 而通的原因又更加的讓人鬱悶。不說男女, 首先就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 其次竟然還是個龍陽之好, 老皇帝這個心結只怕是一直帶到棺材裡都解不開了。

可說到底那又是老皇帝唯一留下來的大兒子, 老人家自個兒帶在身邊教了十多年,感情在那裡, 真要讓他牽掛着辭世,不說做不到,如今既然可以做到,卻不去做的話,那還是當晚輩的不孝了。

反正橫豎也不可能真的一直讓文諳在外頭溜達,文歆也就下決心又把人給接了回來。

接回來當然不可能馬上就跟原本的太子爺那麼供着,表面上依然是逃犯的身份,和克勒塞一起被緝捕回京,直接繼續下了天牢,實際上麼當然是好茶好水好飯好菜的在牢裡養着。

也就是這次這兩人回來,文歆才徹底放了心。

雖然說克勒塞至今還沒能把文諳徹底搞定,但從兩人之間那種彆扭中又透着詭異粉紅的氣氛裡,不要說文歆,就算是周遭的人,都能看着他們的情狀會心一笑了。

老皇帝在聽說文諳回來的當天晚上,拒絕了二兒子提出的讓文諳進宮見面的提議,然後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在睡夢裡悄悄的走了。

那之後京都突然間連降三天暴雨,鋪天蓋地的大雨伴隨着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黑壓壓的盤踞在京都城頭,將一代聖君的辭世襯托的幾乎是前無古人的壯烈。

這三天裡,京裡百姓自發爲老皇帝哭靈。從禁城外護城河邊起一直到城門口,幾乎是全城出動,差不多的街道上全是跪着的一片片黑壓壓的人羣,哀聲震天。

實在大曆建國迄今十四年,京都裡的百姓對前朝末期種種還記憶猶新,新舊對比如此明顯,毫不誇張的說,他們如今的生活確確實實就是政德帝給他們帶來的。這份恩情,不要說只是冒雨給老皇帝哭靈,即便是讓大家去成爲皇帝陵墓裡的活殉葬,只怕自願者也會踊躍無比。

這個時候,文歆已經和克勒塞達成了充分的共識,也就敢放心的在克勒塞的陪伴下,讓文諳從牢裡出來透透氣了。帶着他們悄悄上了禁城的城門樓頂,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暴雨傾盆水霧迷濛,豆大的雨點密集的砸在披麻戴孝匍匐在地痛哭失聲的百姓身上,卻沒有一個人有所動搖。

彷彿是被這種氣氛所震撼,這些天情緒一直暴躁的恨不得能殺人放火搞破壞的文諳也難得的安靜了下來。然後他聽到了自己二弟的感嘆:

“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百姓所求,無非安居樂業。明君者,無非順應人心。”

頓悟其實就是在那一瞬間。

之前的種種想法,在這一刻,突然間就變得澄澈起來;之前的種種執着,在這一刻,突然顯露出了它們的無謂。

在其位,那就應該謀其職。即便此刻自己仍然是以太子的身份站在這裡,等自己登基之後,還會罔顧人民的需求開始東征西討嗎?

或許在今天之前,他確實是覺得只有武力強大才是國家的根本。但是在這一刻,他所感受到的這種萬衆一心,這種民心所向,卻彷彿洗滌靈魂的醍醐一擊,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

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文歆轉過半個身子來,隨意卻又認真的開口:“大哥,今日天涼,回罷。日後這大曆天下,總還要你我兄弟相互扶持。”

這話輕輕淺淺,卻在這些日子裡兄弟倆間築起的高牆上猛力的砸開了一道裂縫,文諳有些恍惚,甚至到回到房中都沒發現自己的鋪蓋已經被從天牢裡搬了出來。

直到一天到外都在傻樂的克勒塞幫他喊了熱水又脫了鞋襪,打算繼續給他扒衣服以便洗澡的時候,他才猛然間回過神來。

只不過這個時候,無論之前心裡有什麼感受,在看到克勒塞那張大臉湊在自己胸前,正給自己解盤扣的瞬間,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就衝這多出來的傢伙,他也一定不能馬上就原諒文歆之前的所作所爲!

政德帝駕崩的消息傳到文家莊是在數日之後,那天張靜正焦急的站在莊子口等錢敬一行趕到,結果人沒等到,卻等到了清河縣過來的差役,帶着政德帝駕崩的消息。

這些日子裡,文家莊裡的氣氛也並不歡快。

張靜迴文家莊的速度比大部隊要稍微快些,畢竟他現在身板上壓着事情,後頭又跟着一百多口人,雖然前頭有人已經提前回文家莊安排,很多事情卻是必須要他親自經手才行的。

這麼一來,他還是不得不放棄和大部隊一起行動的計劃,提前星夜兼程的回了莊裡。

然而回來就發現,等着他的並不是好消息。

這就像是某種新舊時代交替的暗示,錢夫子在張靜離開文家莊之後狀況就突然差了起來,等張靜回來的時候,老先生已經臥牀好幾日,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了。

吳方師徒這幾□□不解帶的守在他病牀前,就連三伢子也難得的減少了學習的時間,更多的時候都在錢夫子牀前端茶遞水的照顧。

錢夫子昏沉中似乎是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反覆嘀咕着“吾兒寬”“吾兒敬”,不用猜都知道這應該就是他的兩個兒子。

錢寬早就在數十年前葬身洪水,錢敬卻還是有可能仍然活着的。張靜聽着那一聲聲的呼喚,心裡頭別提多難受:但凡能找到錢敬的下落,想來對老先生來說也肯定是很大的一個安慰。

然而或許是老天爺垂憫,張靜再想不到會有這樣巧的事情發生。

當他回去偶然跟文十一提起錢夫子小兒子的名字之後,文十一蹙眉回憶了一會兒,把這次那一百二十名學農人的花名冊拿過來仔細翻了一下,最後停在中間一頁上:

“公子你看這人,可有可能便是錢老先生之子?”

這次來的學農的人,雖然說是一百二十名,但實際數量要稍微多出一些。

因爲各家情況不同,考慮有些人家可能兒子很符合跟來學習的條件,但一旦離家,家裡老人卻沒人能照料之類的情況。只要經過覈實,證明實際情況確實如此,本人又確實足夠優秀的話,會適當考慮酌情多增加一個名額給這名學員。

當然,因爲這樣增加出的名額同樣也會導致增加費用,所以原則上這部分開銷需要學員自己承擔。同時同行的家屬也要進行詳細的戶籍登記,以防萬一。

花名冊上登記的錢敬就是一位學員家屬,正經的學員名字叫錢聞,錢敬是他爹。家裡母親已經過世,本身尚未婚娶,所以這次爭取到資格之後就帶着老爹一起來了。

張靜往下看,錢敬的記錄下明明白白的寫着:錢敬,字爲禮,祖籍泰川府龍驪縣。再往下連生辰八字都有登記,仔細一推算,竟然和錢夫子小兒子的年數一模一樣。

文十一繼續解說:

“那龍驪縣本名隴裡,西去文家莊二百餘里,算是老文家的根本。彼時整個縣城便是個大莊子,多以文姓爲主,錢姓不過三戶。這名字籍貫都對,莫非他也是年紀上去,想要落葉歸根,這才靠着兒子千里跋涉往此處來……”

這還真不是個可以完全否定的可能,再加上錢夫子狀況實在不妙,最終倆人決定,一方面派人快馬加鞭迎着大部隊先去把這對錢姓父子接來,另一頭張靜則回去錢夫子那裡再檢查下有沒有更多可以用來辨明真身的證據。

或許是想要見到小兒子的期盼實在太大,已經昏沉了不少天的錢夫子在聽張靜跟吳方師徒提到可能已經找到了錢敬的時候,竟然掙扎着清醒了過來。

兩位大夫都知道這八成不是好事兒,但事已至此,他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唯一可以做的也就是催着張靜儘快把人帶來。

張靜心裡其實也清楚這多半是老先生有點回光返照,而不是真正撐過來了。這幾天自然也是心急火燎的不行,就怕人來晚了一步,趕不上這最後一面。

好在清河縣的差官到了沒多久,路口又傳來了馬車聲,這次總算是錢家父子到了。

反正接待差官的事情有文十一在,張靜不用多在意,立刻迎上車駕,把人往錢夫子院子方向帶。

這會兒見了人,他發現就算沒有再多證據也已經可以確認了。錢敬的五官和錢夫子極爲相像,這種遺傳甚至也體現在錢聞身上,怎麼都是一看就是一家子。

爲了方便趕路,張靜和他們上了同一輛車。這父子倆眼下還不是很清楚爲什麼自己會被提前送來,但卻知道張靜身份,聽張靜提起以前,基本上能說的也就都說了,這下張靜就更加確定。

等到錢夫子門前的時候,這才把前因後果給父子倆大略說了一下,立刻就見錢敬那本就有些渾濁的雙眼裡禁不住的淚光閃爍起來。

就連錢聞都有些哽咽,一個勁兒的跟他爹重複“尋着了”。

雖然錢老夫子和小兒子分別已有幾十年,畢竟血脈相連,不用任何佐證,一見面立刻就認出了彼此,頓時老淚縱橫。

只是老人彌留的時間實在太短,錢寬爺兒倆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錢老夫子晚上精神特別好,甚至多喝了半碗粥,然後就在當夜一覺安靜的睡了過去。

至親骨肉,就算只是得到噩耗尚且會讓人剋制不住悲傷,如今父子纔剛相認就直接來了個死別,錢寬在頭三天裡整個人都呆了。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喊他似乎有反應,實際上卻完全的魂不守舍,不要說吃飯睡覺,就連哭都哭不出來。

等到第四天,似乎終於回過神來,卻接着在靈前一跪就是兩天一夜,幾次哭的昏過去,要不是吳方師徒還在,只怕就要追着錢老夫子一同去了。嚇的錢聞在原本的悲慟之下更是擔心自己爹的身體,不過五六天的功夫,好好一個青年都瘦的有點落形。

這種氛圍下,不要說張靜和三伢子,就連吳方師徒倆都覺得難以言表的難受。直感嘆無論見過多少次生老病死,都依然無法真正不在意。

兩人本來的任務是一直照顧錢夫子到過世就能回京的,現在也並沒有馬上啓程,而是一起陪着守靈。等待七日滿之後,小仇天師來安排接下來的大殮。

錢夫子的事情張靜雖然悲傷,也沒忘記給文瑞去信。等到停靈時間夠,給老先生大殮之後入祠堂等秋後發喪,京裡的撫卹也到了。

隔壁清河鎮知縣親自帶着屬下趕來望鎮文家莊,帶來文歆的特別指示,追封錢老夫子仁德公,特指後輩錢敬襲郡候職,無封地,享同級官員薪餉待遇,爵位世襲罔替,四代止。

另外由國庫特別撥十萬雪花銀,用於在錢老夫子家鄉興建仁濟祠,貫徹老先生的教育理念,面對民間招手學生並免費教學。務求以教化天下爲己任,將錢夫子以及新學府的影響力世代傳承下去。

因爲這事涉及到需要當地地方縣衙的配合,所以清河知縣十分鄭重的親自上門來。最後擬定仁濟祠在月後國喪完畢之後立刻擇日破土動工,而日後的管理事項會以以文家莊爲主,望鎮和清河鎮府衙協同參加的形式繼續。

皇帝駕崩,國喪要一個月,加上來回消息傳遞耽擱的時間,其實等這些事情全都七七八八協商好,也就到了政德帝發喪的日子。

當然,入皇陵是需要挑選合適的日子的,政德帝這最後一程也還需要先在皇陵裡的行宮暫停一段時間,等合適日子才能正式入土。

而這頭文家莊上錢夫子的情況也差不多,雖然墳地是現成的,但是終歸還要先在祠堂裡停一陣子,等時間合適了才能正式發喪。

看着下人們把文家莊祠堂最外面的大門關上,張靜這才轉過身,向遠處看去。

夏日裡烈陽灼灼,知了沒日沒夜的叫,風裡都帶着溫度,夾裹着農家特有的混合着植物清香和肥料異味的氣息。

眼前不遠處開始就是綿延無際的綠色農田,散在田間的除了本地的農家,還有他帶來的那些學農人員。

這些學員除了要跟張靜學習怎麼栽培新種之外,也會和本地的農戶交流,各地不同的栽培法在這裡交融,這讓他們彼此都受益匪淺。

這樣的畫面讓張靜突然想起了大劉跟他提到過的,信息交流。劉大哥曾經跟他說過,一個社會發展的快慢,和這個社會的信息交流速度有着絕對的關係。

今天,現在,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嗯,不錯,他一定要記住把這個事情也告訴文瑞。

擡起頭,深呼吸,向前邁出腳步。在這裡的每一天,縱然有痛苦,可也同樣充滿了生機,現在的他雖然失去了曾經庇護他的長輩,卻沒有理由就此停頓。

他站在這裡,他在經歷這一切,他在儘自己的可能,用他劉大哥教給他的知識,給自己這個時代的人們帶來更加美好的生活前景。

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責任,所以,他必須擡頭挺胸的走下去,他的步伐不僅僅是爲了他自己,也是爲了如錢夫子那樣扶持過自己的長輩,更是爲了這普天之下的黎明百姓。

單個的人或許很渺小,但只要他盡力,終究可以爲他人,甚至爲這個社會,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