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男人怕割麥子,女人怕生孩子。”這話是多少輩子的莊戶人親身經歷總結出來的。

太陽升起來了,乾裂的麥地直往外冒火。

割麥子的人窩蜷在麥田裡,穿着破舊的厚衣服,薄衣服麥芒就扎透了。汗水和灰塵把衣服做成一層鎧甲,一絲氣都不透。越不透氣,汗水越多,衣服上的泥水就越厚。割麥子的人不分男女,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污垢,只能看出眼睛和牙齒。

田賢文一手拄着鐮刀,一手按着膝蓋,艱難而緩慢地直起身子來。直起身子來是他的慾望,而實際上他只是站成了一個“S”。

“住下啦——!吃飯,沒勁啦。”田賢文對着劉桂秀喊。

“再割一會兒吧,還不到九點。一吃飯,天熱了;人更沒勁兒啦。”劉桂秀還是不停地割,她現在只能跪着割。

“四點我就來了,現在九點,五個小時了,飯都涼了。”

“什麼天啦,還能吃熱飯?涼了更好,你別像個孩子似的,再割半個小時。”劉桂秀哄着田賢文。

田賢文無奈地又蹲下,鐮刀揮得很慢割得很吃力,現在他是全憑意志了。

田賢文想,這一輩子太苦啦,一定不能讓田野當農民。這農田裡的勞動真沒有他在課堂上給學生描繪得那麼美。

遠處傳來拖拉機馬達聲,田賢文想:能用收割機割就好了,割倒後人只管捆就輕快了。他知道收割機很忙,根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排不上號的;但他還是直起腰來看了看。收割機揚着塵土奔馳而來,地頭上站着好幾個排號等着的人。

不遠處是陳宗貴家的麥田,陳宗貴埋頭揮着鐮刀,節奏勻稱,“喳—喳—”,不快不慢。比起田賢文來陳宗貴就是真正的莊稼漢了;可是,陳宗貴的老婆建華他娘吃不消了,一個女人上了年紀幹不了這種重體力活。陳宗貴不讓她來;可是,她是死活也得來。不忍心讓丈夫和兒子他們吃苦,來了能幹多少幹多少,在家裡她是不安心的。建華娘聽見收割機的馬達聲,彷彿聽到來了救星。

對陳宗貴說:“去叫收割機吧,太累啦!”

“你歇會兒,我慢慢割。”陳宗貴說。

陳宗貴老婆又蹲下,一會兒收割機的響聲更近了,她又催:“去叫吧,我割不動了。”

“你回家收拾收拾場院吧,我自己割。明天割不完還有後天呢,慢慢來,很快就割完了,不急。”

“你就怕花那十幾塊錢嗎?再說田本元能收你的錢嗎?他好意思的?”

“我不想沾那個光。”

“咱給人家錢不行嗎?”建華娘有點火。

“收割機割得茬子高,種玉米不好種。”

“人家都不怕茬子高,就你怕?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假裝公正。你要面子不去,我去叫。”

“不準叫,我說不用就不用。”陳宗貴擡高了嗓門。

建華娘火了:“今天你說着不算了;跟你一輩子了,我沒說話,都是你說。你在外面沒本事,回家有本事了。我就要去叫收割機。”

“好,你有本事你去吧!”陳宗貴把鐮刀一扔,起身走了。

陳建華負責往家運麥子,推着小車回來,看見父親氣沖沖的樣子,知道是跟娘吵架了。

“娘,俺爹又怎麼了?”

“糊塗蟲,真是個老糊塗蟲。他不讓我去叫收割機,他不去叫,還不讓我去叫。”

“娘,咱慢慢割,俺爹說不用就不用吧。”

“建華,你知道你爹快六十的人啦。累一天,夜裡連身兒都翻不過來,我這不是心疼他嗎?”

“可是,你知道我爹那脾氣,他能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嗎?”

“死要面子,真是個倔驢。”

“建華——!”田玉清站在地頭上推着自行車,招呼陳建華。

“玉清。”陳建華跟田玉清打招呼。

“過來呀。”田玉清招手示意陳建華過去。

“啥事?我正在割麥子呀。”

田玉清把自行車放好,向陳建華走來,陳建華只好迎過去。

“有事嗎?”陳建華問。

“沒事,我要去送水。”

“你們家割完了?”

“割完了。”

“看你這樣——草帽、白手套、嶄新的衣服;這哪裡是幹活的樣子?你看我,這纔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哈哈。”

陳建華仔細地打量着田玉清,這一身時髦的打扮,在這充滿激烈勞動氣氛的麥田裡,身上更增條驕人的富貴氣。

田玉清被陳建華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認識了,這樣看人?”

“整個麥田,數你最特殊……的美。”

“你家還用鐮刀收割啊?用收割機吧!”

“我娘想用,我爹反對。”

“他爲什麼反對?”

“他只是不想求人,他那人要面子。”話一出口陳建華覺得有點不妥,“用鐮刀也一樣。”

“你也老腦筋反對機械化嗎?”

“我哪裡反對機械?找收割機排不上號,低三下四的去求人?”陳建華說這話時有些喪氣。

“你等着。”田玉清轉身走了。

陳建華沒有領會田玉清的話,望着田玉清走遠了,他就蹲下身子繼續割。一邊擦着汗水,一邊艱難地揮着鐮刀,心情既沉重又煩惱;但又無可奈何。

收割機的馬達聲由遠而近,越來越近,好像是到了他家的麥田。是鄰居找來了收割機,他沒有理會。

“建華,你爹叫來了收割機,歇歇吧。”孃的話音裡都帶着喜悅,內心高興沒法形容。

陳建華不相信爹能去叫收割機,他站起來,看收割機已經開割。田玉清也站在地頭上,陳建華明白了。

陳建華站在地中間沒往地頭走,等收割機從身邊過去時,他就蹲下捆麥個子。

陳建華看見娘到了地頭在跟田玉清說話,他埋着頭捆麥子。說不出是什麼心情,省了艱難勞累,可是高興不起來。陳建華娘倒是高興極了。

收割機跑了幾個來回,陳建華家的麥子全放倒了,黃燦燦的麥子躺在地裡等着捆成個。

“建華,不捆了。天熱了,麥秸焦了,天也晌了,我們回家吧。”建華娘高高興興地來叫建華。

一聽說住工回家,陳建華立馬停下,站起來。

“走,回家,你爹還沒吃飯呢,老東西早就好餓了。”建華娘好像忘了自己也沒吃飯。

“多虧了玉清這姑娘。兒子,玉清這孩子真是好,長得也好。”

陳建華沒有應聲,收拾收拾就往家走,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說話。

“兒子,是你讓玉清去叫的收割機?”

“不是。”

“那是誰?”

“她自己。”

“她自己?你沒跟她說?”

“沒有。”

“沒有……,她自己……。兒子你跟玉清……?”

陳建華不說話。

“你們倆是不是……?”

“什麼也沒有!”

“真是個好姑娘啊!”

陳建華還是不說話,建華娘也不再嘮叨;但是她心裡卻有着某種猜測,也是某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