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袁凜收起故意落在地上的簪子,起身喚她,“過來。”
聲音裡有着絕對的壓制,不過朱顏還是沒有動,因此袁凜上前撥開了那些錯雜的枝條,將她從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的樹下拉進傘內。
“……你來做什麼?”朱顏不願擡頭看他,側過頭望着被風雨燈照亮的雨絲出神。
“我聽聞父親遣人前來阻截,怕你遇上危險,因而過來看看。”袁凜若無其事地攬了她回到車旁,“誰知你果然將自己弄成這副狼狽的樣子,先回車上避一避雨,一會兒永無就到了……過後再不會有人擾你。”
幾句話之間,他已承認那夜永無進入甲子園帶走朱顏確是他一手安排。
朱顏抿了抿脣,不知從何說起,暫時仍舊保持了沉默。
已有人將方纔傾倒的車扶起,車架損壞不大,想要再套上馬行駛或許不行,但暫避一避雨還是可以的。
朱顏瞥了一眼周圍的十數個人,知道自己就算不想答應也無甚用處,頭一低乖乖鑽進車內。
被雨水沾溼了些許的車廂內潮氣很重,被風雨燈黃色的光芒一映,像有霧氣在飄。
袁凜也進到車中,手中挽了幾塊巾帕遞與朱顏,“你渾身都溼透了,仔細着涼。”
“……昨夜……”朱顏抿了抿脣,解下溼透的斗篷,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她甚至都有些記不清楚,她離開甲子園的那一晚究竟是不是昨夜。
那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在她的記憶裡顯得特別悠長,似有十餘年一般。
“阿顏。”袁凜在她身後坐下,擡手抽去她發間銀簪,爲她擦拭着披散下來的溼漉漉的頭髮,“這支簪子先由我替你保管。”
“那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宣清若喜歡,便留下做個紀念罷……”朱顏闔了闔眸子,這一對銀蝶簪。便是最早暴露了她身份的東西,她早已無意將它們留在身邊。
兩人都不再說話,袁凜替她擦淨髮絲後,又給她換了一件斗篷披上。一切做得耐心細緻,沒有半點可以指摘的地方。
“宣清,那一夜的話,你同竹枝說的那些……我都聽到了……”她原想說得委婉一些,但想來想去。沒能找到更委婉的說法。
“我知道。”袁凜從後面環住她,下巴擱在她肩頭,“阿顏既然猜到了是我遣人送你離開的,便該知道,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清楚楚。”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瞞朱顏了,這一次見面或許就是最後一次,希望這短短的重逢能將她心中的怨恨沖淡些許。
“……我知道……在宣清眼中,我一直都是一顆最好的棋子……可如今棋入劫中。無法可救,還不提麼?”
朱顏抿了抿脣,稍作思考,還想說下去的時候,被他忽然探過頭,輕輕掠過被雨打溼的脣,脣齒間迅速暈開一點極淡的血腥味。
是血,他的傷勢只怕也沒有好轉,朱顏擱下了方纔想說的話,一手輕輕覆上胸口。竭力掩蓋住心中泛起的痛惜。
袁凜更多的是感到驚訝,倒沒有看到她眸中那點糾結的神情。
朱顏方纔提到的“劫”是對弈時才用的詞,每當黑白雙方都把對方的棋子圍住,白子先手可以提走一個黑子。換作黑子先手,同樣可以提走一個白子,且提走對方棋子後,對方於被提處落子,又可反過來提走一枚。
如此往復,這一局棋再也下不完。
她方纔的意思很清楚。袁凜這一局棋本下得極好,她這枚棋子也走得極好,可她現在是一枚落入了劫中的子,若再不棄,這一局棋可就再也下不完了。
這一局棋已經爲她而拖得太久太久,變數橫生,幾乎失了勝機。
再不放棄,可就來不及了。
朱顏從來都是聰明的,袁凜知道瞞得再好,她看清這一點是遲早的事情,可問題不在這裡,扣住她一雙略顯瘦削的肩,附耳上去詢問,“你究竟是誰?她從不通弈。”
“……宣清覺得我能是誰呢?”朱顏迴轉身子,隔着極盡的距離定定看着他,那一次在江南,他也是這樣附在自己身後,說自己並非原本那個朱顏,“宣清說,我不是她……可我現在才知曉,我……便是她……”
袁凜冷靜地看着她,她說的話邏輯紊亂,一點不像真的,可看她那種認真的神情,卻不由得人不相信。
朱顏沒再說,伸手緩緩撫過他眼角、脣角,劃過脖頸,最後落到胸口,“你和從前一樣狠心……”
前世的前世,當她還是那個優柔癡情的閨閣女子的時候,她是精通對弈的。
精通弈的人對於佈局自是瞭然,所以那個時候,從頭到尾她都明白袁凜的計劃,是心甘情願去爲他做一顆棋子,但現在,她不會再這樣了。
“我會爲宣清做成一件事情,也會爲自己做成一件事……”朱顏話說到一半,握了他的手移上自己纖細的脖子,輕輕釦住,死氣沉沉的目光驟然轉爲灼灼,“過去,你就是這樣……殺了我的……”
過去的那些事情就像一場噩夢,又或許真是一場噩夢,她本打算讓那些事隨着自己一道永遠埋藏,不再提起,但袁凜偏偏不讓她安生地回江南去,那就索性誰也不要安生了。
舊恨新仇,他們可以並在一道,好好地算一算。
袁凜瞥了一眼她那隻微顫的手,本想勸她不要胡思亂想,目光又一掃,卻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到身前。
她的手顯然比先時瘦削了許多,虎口處還殘留着過去兩人賭氣時留下的那道疤痕,偏偏合谷穴還深埋着幾枚小針,周圍紅腫的皮膚將針尾全都蓋沒,想要取出的話,只怕得動用磁石。
針刺合谷可以造成流產,但需留針久,且配合服用藥物,不過朱顏身體虛損,本就極易流產,就算不扎這一針,她這一夜也未必受得住。
“你刺了多久?!”
“……你就這麼在意?”朱顏自知這會兒別想把手從他那裡抽回來,懶得費這個力氣,任由他握着,靜靜看着他盛怒的樣子,半點不怕,“可若真是在意……又何必讓我聽到昨夜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