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質感如磨砂一般，就像在空氣中灑滿了一層細小的灰綠色顆粒。
太陽還隱匿在遠方的羣山之後，晨鳥也還沒有從黑暗的林中飛起，原野沉浸在一片**的肅穆之中。
一輛戰車停在原野上，靜默無聲，其後是列成整齊方陣的數百士卒。士卒統一着白色戰衣，手執長戟，戴着像爵一樣的帽子。士卒呼出的氣在空氣中結成白霧，但同樣沒有一點聲響。
趙辰站在馬車上，望着不遠處的邯鄲城。
見到邯鄲的第一印象，便是高大。比牛還巨大石塊，一塊塊的累疊向上，像山脈一樣向着四周延綿伸展，最後才終於堆成了邯鄲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城牆。城牆上，一座玉柱銀牆，飛檐吊角的城樓更是將城牆高度拔得彷彿與空中游雲同一天地。
不愧是國都啊，趙辰由衷感嘆了一句。
身旁，御者一勒馬繮，戰馬打了一個響鼻，拉動馬車，朝着邯鄲駛去。戰馬拉動戰車速度輕緩平穩，竟與人在地上行走感覺起來一般無二。士卒立起手中長戈，前後晃了三下，執起長戈，如戰陣進軍一般，大步跟在戰車之後。
按照趙國禮制，凱旋儀式戰車應由四匹純白色戰馬拉車，將軍居中自己駕馭馬車。但是，趙辰並不會駕車。
“儒家說，禮樂射御書數是君子六藝，您竟然不會駕車？”大王派來的禮官掩嘴偷笑。
“我會騎馬。”趙辰回答。
幸好這已不是周天子的天下了，什麼禮制都可以拋到一邊，實用爲先。於是禮官給趙辰找來了一個人，特意爲他駕車。
戰車逐漸靠近邯鄲城，羣山之巔，太陽也已經升起。萬丈金光普照天下，斜斜的落在城樓上。
趙辰隱隱約約，能夠看到數十人站在城樓上。但是還看不真切，道路的盡頭就是邯鄲，但趙辰卻感覺這條路彷彿被無限的拉長。
又前進了一盞茶的功夫，終於，趙辰能夠看清城樓上的情景。
趙辰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的趙王雍，王上今天穿了一件華貴的紫色長袍，以金絲線鑲邊，揹負雙手站在城牆邊，縱覽天下小。一瞬間，趙辰感覺自己變得如螻蟻一般渺茫。戰車也被縮小，縮小到連一隻小鳥也放不下。只有身後的士卒整齊有力的前進步伐一如既往的真切。
一陣豪情充盈趙辰心頭。這便是全天下男人都想有的榮譽！有一天從戰場得勝歸來，駕着戰車駛向君王，而全城的人民都在等待着爲他歡呼，爲他瘋狂！
戰車在邯鄲城門停下來。
趙辰抱拳行禮，仰頭大吼：“趙辰拜見大王！”
“辰卿安好。”
趙雍居高臨下，看下去竟有些晃晃悠悠，感覺風就在耳邊呼呼吹過，彷彿要將他吹下城樓去。趙雍有些恐懼，他不知道是風想將他吹下去，還是他自己想要跳下去。但他不能在臣子面前表現出怯弱。他也喜歡這種感覺，從這裡看下去，似乎天下都變得渺小。
戰車繼續向前，朝着邯鄲內城行駛。
趙辰感覺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他抓住車緣，匆匆一瞥。四目相對，目光的主人是一個女子。少女珠顏玉膚，雲鬢流蘇。一霎時，少女體態與趙辰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重合在一起。
趙國公主妍。
趙辰慌忙移開目光。這時，戰車已經駛入城洞。一擡頭，趙辰就能看到黑漆漆的殺人洞，裡面掛着尖森的釘板和鐵柵欄。更多讓人心悸的殺人兇物則隱匿在更黑暗的深處。
一道光芒射入，眼前霎時一亮。
“信安君！信安君！”
道路兩旁，突兀的出現密密麻麻的人羣。一看到趙辰，圍觀人羣瞬間炸響，各種雜亂的歡呼聲如蠅在耳中嗡嗡作響，根本無法分辨。
趙辰僅聽清了一句信安君。很多人都在這樣喊，趙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手臂如戰場戈矛晃動。趙辰知道會有很多人等在這裡，但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山人海，人頭攢動，還有那一聲聲吶喊，仿若鼓點在胸膛裡一陣陣迴響。
趙辰一揮手，身後十餘騎走到戰車之前，打開馬後的袋子，將裡面的銅幣和銀幣贈給圍觀羣衆。
這也是凱旋儀式禮制的一部分，得勝歸來的將軍要將戰利品的一部分送給國都的人民。但趙辰進攻魏國的時候是輕騎前往，根本沒辦法攜帶過多金銀；等攻下上郡，上郡又變成了趙國一郡，人民也變成了趙國人民，根本不可能放兵掠城。所以趙辰其實很窮，這次發送的一百萬銅幣都是來自趙王和衛墨非的贊助。
接到禮物的羣衆吼聲更加喧囂，趙辰花着別人的錢，買來爲自己的歡呼，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戰車再度前進，從集市中穿過，靠近邯鄲內城。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集市中多是兩層樓的房屋，像是酒樓之類的地方，窗口擠擠密密，滿是掉出一半的身子和伸長的手臂。也有的私家民居，窗戶半掩，待嫁少女躲在窗戶後，偷偷的偷看這位年少成名，戰功赫赫的將軍。
不時，會有一些小的水果和鮮花從閣樓中被扔出來，落在戰車上，騎士身上。
趙辰矜持含笑，等待着戰車緩緩前進。他漸漸迷醉在這種喧譁和虛榮中，一時間，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彷彿這個世界再無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到，不可爲。
但另一種遺憾卻將他的幻想拉回現實。
這份榮譽，孟龍，趙戈等人也應該和他一起共享的。他們曾爲他捨生往死，奮勇作戰，沒有這些人的付出，根本沒有他趙辰的今日。還有那些從來不被記住的士卒，他們有權享受這份榮譽。跟在趙辰身後的，應該是多年來和他一起並肩作戰，死不旋踵的士卒，而不是這些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不過，片刻之後，這些紛雜的想法也被拋於腦後。戰車穿過達官貴族的住宅區域，終於抵達宮城。
趙辰下戰車，步行穿過宮城，走過一段漫長的階梯，穿過寬闊的廣場，走進大殿。大殿內，數百官員武將已經等在那裡。趙辰走到王座前跪下，撐地低首，道：“拜見大王！”
“辰卿請起。”
趙雍一揮手，身後李悅端着一個盤子，穩步走到趙辰身邊。趙辰取過盤子裡的東西，那是一個兩指並寬的紫檀木條，通體黝黑，上刻“信安君，親用”五個字。
李悅立於趙辰身旁，垂下雙臂，高聲道：
“先祖有靈，冥冥在上。
雍自爲王以來三十八年夏，魏師伐我，邯鄲見圍。幸得辰卿，輕騎過維梓，取完城，伐上樑，終解魏國之圍。挽國家於危難之際，展威望於四海之間。雍思量良久，感念其功，遂於封賞：
封趙卿辰爲信安君，食安邑千戶；
封趙卿辰爲王城守衛軍都統領，戍衛邯鄲。”
一模一樣的內容，趙辰曾在平陽城聽過一次，如今再聽一次，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是這種場景再怪趙辰也只是想想。片刻，李悅唸完，大臣們紛紛歌功頌德，誇耀趙雍。
趙辰想了想，也跟着說道：“趙辰才能平庸，智量不足，幸得大王光彩照臨，纔能有機會立下戰功。如今卻還得到您如此多的賞賜，不勝惶恐，感激萬分！”
趙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趙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辰卿，”趙雍衝趙辰招了招手，“你過來。”
大殿之上，歷來是越靠近君主的人，越得恩寵，越發尊崇。現在趙辰因凱旋儀式得以居於首位，已是萬分恩寵，現在趙王竟還要他前進幾步，怎能不讓他惶恐。
遲疑片刻，趙辰向前幾步。
“再靠前點。”
於是趙辰又前進了幾步。趙雍坐在王座上，俯身看着趙辰，說：“這便是傳說中的靈狐嗎？”
趙辰這纔回過味兒來，原來大王要看的是這小狐狸，不是自己。趙辰心裡竟然泛起一陣酸澀。小狐狸像是聽懂了趙王的話，從趙辰肩頭一躍，跳上趙辰頭頂，小眼睛眨眨，仰望趙王。
趙雍招招手，吩咐道：“你到寡人面前來讓我看看！”
果真，小狐狸一躍跳到地上，如貴婦人一般，緩步慢行，一階一階走上去。
“果然是靈狐啊。”大臣中，不知是誰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感嘆。
趙辰苦笑，道：“哪裡是什麼靈狐，這小傢伙只是跟人生活久了，也能理解一點人的行爲習性而已。”
這大殿之上，本不該趙辰如此輕率的說話。但此刻趙王全神集中在小狐狸身上，根本沒注意趙辰。其餘人見趙辰恩寵如斯，哪裡還會上前找他的不快。卻見小狐狸已經走上高臺，一躍跳上長桌，站在上面似打量般望着上面幾人。趙王伸手招了招，示意它過去。
小狐狸一跳，落到地上，從趙王雍的手邊走過，跳進一旁正襟危坐的公主妍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