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烈女

這是比之前更黑更暗的牢籠。

敲敲後面的牆壁,聲音實在,顯然想要抓她回來的人已經放棄選擇水路北上。這是在陸地,光線永遠都這樣暗,不是山區,便是地下。

閉上眼睛坐在簡陋的木板牀上,已經被囚禁好幾天的雲杉默默回想這一段時間來經歷的不尋常事。

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那位從乾都來的靖王!

靖王——

和鷹王相比,似乎這個“王”字,更具威懾力。

那是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當今皇帝龍博瞻的第七子。不過說起來,這位七皇子名叫瀛聞,和鷹王的名諱“瀛楚”比,彷彿兄弟一般。

鷹王是蓬萊人,師承天都王白孤鴻,白孤鴻死後,整個天都也由他繼承——鷹王和白孤鴻姓“白”,全名白瀛楚。

靖王全名龍瀛聞……

想想那位七皇子的樣子,鷹王今年二十六歲,眉目清奇,原是和女子比都要叫人更加驚豔,而靖王,雖然也當得起眉清目秀,但是俊美程度,鷹王在前,還是隔出個天差地遠。

是親兄弟嗎?

鷹王離開後,突然出現的那個梅姑娘曉蝶,帶領着千葉郎君和鐵臂神龍聯手抓住她,後來她就見到了這位靖王。

他從一頂軟轎裡出來,而她被強制按着跪倒在地上。他低頭,她昂着頭,他睥睨着她,自高自大傲慢無比的樣子那時候起就讓她無比厭惡。

就算落魄到連衣服都遮不全身體,看見鷹王時,從鷹王那雙俊美無儔的眼睛裡射出的,也是足可溫暖心臟和善的目光。

越是卑微的心,越是過慣漂泊的生活——人,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差異。

她逃脫過一次。

利用看守的男子對女子自然而然存在的不軌之心。

誘惑人,是蓮花宮裡長大的每一個女子必備的技倆。託義父雲喬尹的福,她沒有學習太多,可是,經歷過逸城公子,又經歷過黑翼鷹王,靖王船上區區看守,手到擒來。

上船的當天,那名身上帶刀的看守就被她拽着手臂拉在粗木牢門上。雲杉伸手戳瞎了該看守的眼睛,並趁着看守鬼哭狼嚎之際,搶過腰刀,連砍數刀砍斷了鎖門的鐵鏈。

也是爲了保節,也是爲了活命。到現在爲止,居然能把拇指粗細的鐵鏈數下砍斷,讓她依舊驚喜。搶到甲板,在千葉郎君的暗器來到之前,她翻身躍入江中。

梅曉蝶、韓瑾生、於蘭坤,他們無一不是旱鴨子。

空自有好本事,也只能眼睜睜瞧她在翻滾的江濤中破浪遠去。

想來,他們必是捱了靖王一頓狗血噴頭的好罵。

二次被抓在逸城,被鐵臂神龍的鐵臂敲暈,醒過來之後,未見靖王,就被那梅曉蝶左右開弓扇了十幾個耳光。眼前冒金星,耳朵嗡嗡響。

“哈哈哈哈……”她卻還是大笑不停。

“是不是靖王也這樣對待過你呢?”她問梅曉蝶。然後,便看見那女人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想想幼年,再怎麼被蓮花宮主嫌棄,義父對自己還算不錯。噢,不,何止不錯。懂事開始,她可就沒有過過一天會像眼下這種生活。似乎香兒她們跟着肖宮主,常常爲些瑣事要被懲罰。大冬天頂水盆啊,夏天跪曬得很燙的鵝軟石地等等。肖宮主也找茬懲罰她,沒過一會兒,義父就將她給帶走。

義父、義父……

想到義父,這心情可不就得千迴百轉,糾結成一團。

大概就是因爲“義父”這個稱呼,在她心裡,他那個人,才變得那麼被她懼怕,被她忌諱。

要不然呢?

奇花谷主桑越人怎麼樣?

打扮詭異,行爲乖張,江湖上名聲又那麼不好聽,可是因她而死,思及念及,心裡其實非常溫柔。

那是義父——

義父……

義父!

說來說去,還不是和自己沒半點血緣關係的人!

第二次被俘之前,她拔了一支釵給路邊的乞丐。找鷹王,找倚天哥哥都不容易,找臉上三橫三豎的老人,對於丐幫弟子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她相信雲喬尹一定會拿到這隻釵。

那還是她總角之年,雲喬尹替她買的第一支髮釵,白玉材質,頂端做成一朵白玉蘭花的樣子。被冷香兒豔羨過很長時間,也代表了她童年裡最純潔時節最美好的回憶。

沿着石階一步步走上來,漸漸的,前後左右都被竹子給淹沒。數不清的竹,是這個萬竹山莊的特色。靖王所居的撼波苑就在這萬竹圍繞的最中央。

肖宮主曾拜見過許多次這位當今皇上的第七子,可那都是秦玉川在世之時。秦玉川做的是武官,武官上京述職會拜見主管兵部的四皇子齊王。七皇子和四皇子很要好,與此同時,太子殿下對這兩個弟弟都手足情深。秦玉川攀附四皇子,連帶着肖宮主可以巴結主管尚武門的七皇子。秦玉川死了之後,這層關係還延續了好幾年,後來才慢慢平淡下來。

平淡歸平淡,得以拜見,肖宮主心裡,依然有些故人之情。

而靖王瀛聞知道這女人有些手段,端坐檯階之上,俯瞰下面蓮花宮主跪拜,輕蔑一笑之餘,擡擡手,語氣尚算親和:“免禮,看座。”

沒有和白瀛楚、程倚天之類的人深處,加上瀛聞頭上有皇子光環,肖宮主眼中,堂堂靖王,自然更加光輝燦爛。

帶着傾慕,肖宮主出語尊敬:“謝殿下。”

之前,梅曉蝶已將對岸聽來的話如實稟報。坐在座位上,瀛聞已經閉目深思好一會兒。此刻,這個頗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蓮花宮主就坐在眼前,瀛聞問:“你知道怎樣才能讓六大門派、劍莊以及逸城之類聚集起來?”

肖宮主點頭;“是。”

瀛聞坐直身體:“不妨現在說來,本王聽聽。”

肖宮主道:“峨眉派、青城派和華山派的掌門自打被黑翼鷹王抓起來之後,黑翼鷹王便沒放過人。”

“他是將他們帶走了。”

“並沒有帶得很遠。”

“你是有耳目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還是推斷?”

“王爺這話問得極是,”肖宮主拍了個馬屁,接下去,“非是要長他人志氣,可是,黑翼鷹王有心不讓別人發現自己行蹤,不管花多大血本,費多少心思,真的打聽不出來。臣婦這樣想。”

瀛聞聽了,不由得點頭:“我也是。”頓了頓,“那麼,這三大掌門現在應該在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肖宮主沒有回答。瀛聞身邊梅曉蝶躬身道:“回殿下,據探子回報,已經在蘇北發現三大掌門的行蹤。”剛說完,瀛聞目光銳利,向她看來。梅曉蝶更是不敢隱瞞半點:“沒有任何武器和銀兩,到達揚州,三位掌門已是落魄無比。”

“沒有一個人接應他們嗎?”

“有!”

肖宮主插了一句:“揚州有洗心樓。”

梅曉蝶旋即解釋:“那是逸城名下產業。”

肖宮主跟着說:“逸城和六大門派勢同水火。”

梅曉蝶連接得天衣無縫:“所以三大掌門摔了裝銀兩的盤子,未曾接受任何饋贈。”

說到這裡,肖宮主不再搶話頭。梅曉蝶一五一十將話順着說下去:“逸城起了個頭,別人也就知道。現在少林、武當和崑崙的三位掌門都在焦城未曾遠去。而峨眉、青城以及華山的弟子們,都快馬兼程,前去接應各自的師父。”

肖宮主對瀛聞道:“靖王殿下,臣婦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不久之前,黑翼鷹王竟然冒險同時擒獲三大派的掌門人,整個江湖都以爲,他和他的黑風三十六騎必將走不出這個武林。可是,他不僅走了,還走得那麼囂張。帶走了三大掌門,少林的主持、武當的掌教以及崑崙的掌門都在南川,無一人阻止。”

“你想問我:這是爲什麼?”

肖宮主站起來,雙臂高舉,右手按住左手,手齊眉。

瀛聞道:“肖宮主見識廣博,倒是替本王分析分析。”

肖宮主廣袖擋住臉,膽邊一陣惡寒。

這裡面關係太複雜,水非常深,一句、兩句說不好,雲杉要不到,自己可就交代在這兒。

但是,頭是自己挑的,靖王也把燙手的山芋扔回來。不說點東西出來,也不行。

放下手,想了好一會兒,肖宮主才道:“三大掌門中,有人認識黑翼鷹王。”

瀛聞眉毛一掀。

他的反應不壞,肖宮主心略微平定,更是咬定這樣的說法:“天慈方丈、清風道長以及馬長空當中,肯定有人認識他。”到底是誰呢?肖宮主接下去說:“馬長空長居崑崙,六大門派日常協理武林的事務,都未見他插過手。黑翼鷹王從東邊來,他在西邊,不會有交集。清風是二十年前鳳凰教攻上武當山後,紫陽真人去世,門下人才凋零,輾轉才變成的武當掌教,只近些年來名望升得有些快而已,背後卻還是託了‘武當’這個名號本身的福。只剩下天慈方丈——”

瞧瞧瀛聞,肖宮主猛地剎住話頭。

瀛聞目光閃爍,這些話顯然都講到他的心裡。有些窗戶紙,他知道不能碰,肖宮主更不敢不要命衝上來替他挑破。可是,話說到這裡,他也好,蓮花宮這位肖宮主也好,基本已是心照不宣。

爲了轉移話題從當下的沉默中拔出來,肖宮主重新回到剛剛的討論上:“現在三大掌門未到焦城,而少**當崑崙又在焦城坐等。臣婦以爲,當下應該快馬加鞭,攔在三大掌門到達焦城之前,我們先將三大掌門給抓起來。一開始不用暴露身份,如韓瑾生韓大人、於蘭坤於大人二位名號爲外人熟知的,臣婦以爲都不宜出頭。”

“他們不去,難道曉蝶一個人就能抓住峨眉、青城、華山三大派的掌門人嗎?”

肖宮主順勢跪在地上:“臣婦不才,自願請令。”

瀛聞道:“我知道此次前來,所爲是白瀛楚丟下來的那個姓雲的女子。”說這話,人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下臺階,陰鷙着臉:“你這是給本王開交換條件?”

“王爺留着她沒用。”

“留着她,本王要找的人會自己回來。”

“回來又如何呢?王爺應該以豐滿自己的羽翼爲重。”

瀛聞聽之,不由狠狠一震。

“能將六大門派、劍南劍莊一起收歸己用,殿下意下如何?”

“爲何沒有那逸城呢?”

“擁有六大門派以及江南劍莊,逸城等於王爺囊中物,其實都一樣。”

“此話當真?”

“絕不敢拿這樣的大事同殿下開玩笑。”

“本王以爲,肖宮主只擅長那些事……”

那些事!

哪些事?

雙方之間彼此又心照不宣。肖宮主並不以爲恥,嫵媚一笑:“雲杉那個丫頭性子太過強硬,不惹殿下喜歡。臣婦手下有新收的門人,殿下有意,可以一見。”

“是嗎?”放下正事後,靖王瀛聞笑容輕浮:“那就送過來吧。”

肖宮主眉飛色舞:“是。”

“叫什麼?”瀛聞又問。

肖宮主殷紅的嘴巴吐出來三個字:“華淑琪!”

嶽州城內,柳子街大宅,杜伯揚深夜闖入淞南苑。

程倚天連日焦慮,遲遲未睡。杜伯揚進來,他衣衫完整站起來道:“有新消息嗎?”

“靖王果然離開皇城,現在就在君山。”

“爲什麼會是君山?”

“想來是因爲,這兒是除了中原之外,武林強大勢力最爲集中的地方。靠近川蜀,同時還有劍莊。”

和許多人一樣,逸城公子程倚天對這位七皇子的行動充滿疑惑。唯一清楚的是,韓瑾生和於蘭坤確實是靖王的人,靖王面前,確實也有一位藍衣姑娘。

杜伯揚說:“她叫梅曉蝶。”

打探這些消息,傳音閣花費不菲。現在看起來,都只爲公子一人私情而已。

杜伯揚有些不以爲然,但不會表現在臉上。另外,他還需要將額外的情報說出來:“蓮花宮主去君山了。”頓了頓:“如果沒有猜錯,這和雲姑娘也有些關係。”瞧程倚天並不理解,杜伯揚繼續說:“想得到靖王的召見,不帶利益去,難以獲得信賴。然靖王是皇上的七皇子,蓮花宮主想要有所求,求得不能大,更加不能多。最好的就是討要雲姑娘。”

“雲杉也算蓮花宮的人……”程倚天喃喃說。

“是啊,換做我,用這樣的理由便可以和靖王談出很多。”

程倚天聽完,不服不行:“杜叔叔真乃**湖也。”而他這話,當然贊得一點兒沒錯。少頃,他又問:“蓮花宮主索要雲杉,總不單純就爲雲杉是她蓮花宮的人吧。”言下之意:那位肖宮主,可從來沒和雲杉有過那樣深的交情。

杜伯揚仔細思忖,半天頷首:“興許——”一邊自語:“左青山的得力手下說蓮花宮主剛剛離開君山,之後去了望江樓。洪州在嶽州之西,如果要回蓮花宮,她該選擇賓如歸或者順鑫這樣方便出西城的客棧。可望江樓在東邊。”

程倚天聽出來:“她這是要取道東去。”

“東去要幹什麼?”

“杜叔叔以爲呢?”

“東邊?”除了逸城之外,就沒有特別扎眼的門派需要蓮花宮主親自出動。“不!”杜伯揚隨即又反應過來。

“六大門派!”程倚天、杜伯揚異口同聲叫起來。

“沒錯!”杜伯揚說。

“就是六大門派!”程倚天緊跟其後。

杜伯揚神色凝重,擲地有聲:“自吳家坪蓮花宮主想要公子的命,我們便同蓮花宮劃分界限,去年給了她們銀子,今年供給需要到秋後,但是,顯然蓮花宮主也知道,那已經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要想生存,她就必須在已有的基礎上持續擴大蓮花宮在武林中的影響。”

“少**當崑崙都在焦城——”程倚天已經領悟其中奧秘,可是他依舊非常疑惑,“光憑她,居然能同時對付少林、武當和崑崙?”

“這……我也很納悶那,”杜伯揚捻鬚,半晌道:“興許不是這三個門派,而是另外三個……”

程倚天一驚:“是峨眉、青城,還有華山。”

杜伯揚一聽,急忙轉身奔出門。過了一會兒,他又奔回來,身後還跟着蕭殷冷三人。

蕭三郎揚了揚剛到的傳音閣信函:“素離師太單人獨行,已過狼山。”殷十三接着說:“歐陽木通和鄭曉峰互相幫襯,兩個人在通州。”

蕭三郎補充:“他們各自的弟子都快到了,所以三個人都選擇原地等待。”

殷十三問程倚天:“公子,你是蓮花宮主,你要先去哪裡?”

“歐陽木通,還有鄭曉峰……”

“是因爲峨眉派都是女子的緣故嗎?”杜伯揚問。

程倚天沉吟,爾後道:“蓮花宮主此番是大動作,和吳家坪那時候比,使動的人只有更多,不至於減少。而且,”說到這兒時,他略微停頓,之後開口:“鬼蠱這種穢物,在狼山人煙密集處,或者通州,都不會使用。”表情有些沉重,顯然吳家坪的事還是在心中留下不小的陰影。

“公子,不管怎麼說,要奪回雲姑娘,跟着那老孃們準備錯啊!”殷十三開口打岔。

程倚天對他們甚感抱歉,不過,他還是很堅定:“雲杉於我,比我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既然黑翼鷹王沒有帶走她,我當然一定要將她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