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翠屏

讓燕無雙特別驚異的是,走在最前面,從濃霧中第一個凸顯出來的,是曾經主動跟隨她離開孟家堡的丫頭——翠屏。

幾日不見,翠屏今非昔比。只見她穿着一件用雪白的鳥羽攢織而成的衣裳,上面點綴綠孔雀漂亮的尾羽,黑色的秀髮披散在背上,兩鬢各挑兩縷編成辮子,束在腦後。一個用白色百合花編成的花環壓在她的頭髮上。水汽很重,剛剛十九歲的她白皙的皮膚,在雲夢澤這裡散發出無以倫比的璀璨光彩。在暴風雨裡跌打滾爬了一天的燕無雙渾身泥濘,此時此刻,狼狽得和她形成天壤之別。

燕無雙接連張了好幾次嘴,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反倒是翠屏看到她,右手按住左手齊眉,畢恭畢敬行了個大禮,直起身,從容不迫道:“無雙小姐,多謝你使得我能走進這裡。一場雷暴,你和程公子殺死洞阿里和洞阿山倆父子。洞家父子一死,福拓就成了巫門在雲夢澤最尊貴的人。”

在她旁邊,站着一個青年,扎着黑色抹額,頭髮全部散開,披在背上。

“洞氏掌管巫門,不滿足僅僅留在黔東,選擇在這雲夢澤,渴望效仿二十年前鳳凰教,有朝一日圖謀江南甚至中原大好生活。”翠屏拉着燕無雙的手說:“洞氏死了,巫族人就可以回去黔東,重新過往日逍遙自在的生活。”說到這裡,她改了口:“小姐,你珍重。”

燕無雙迷了眼睛似的,眼皮一個勁兒眨。好一會兒,她對翠屏說:“是被迫的嗎?”

翠屏搖搖頭:“小姐是劍莊莊主上官劍南的女兒,母親又是玄門的千金。世道於小姐而言,當然留下來更好。我不同!”看看程倚天,重新正視:“我沒有像程公子這樣的情郎值得留戀。”反手拉住巫族那個黑衣抹額披髮青年的手:“福拓願意娶我,沒了洞氏父子,他就是這兒的掌權者。”笑語盈盈:“我想來想去,這都是翠屏所能追求最好的生活。”

從一個孤女,到遭受主母質疑,離開孟家堡跟隨燕無雙,無論如何,不過就作一個丫頭而已。

燕無雙還想說什麼,但是,即便單純如她,也想得到就算翠屏也有一個喜歡的情郎,那男子,到底不是翠屏想要就一定可以把握。

丫頭就是丫頭!

不如去做巫族的主母!

燕無雙雙眼噙淚,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系在翠屏腰上:“從今往後,我們便天各一方。玉能祈福,送給你,也算我們主僕一場。”

翠屏笑着說:“謝謝。”兩個女孩子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帶着燕無雙往前走,翠屏悄悄對燕無雙說:“小姐,已經到達眼前的幸福,只要可以,一定抓住。程公子是良善耿直之人,揹負一些內疚也一定要抓住。”

“翠屏……”燕無雙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

翠屏的眼神,一直都堅定到無論怎樣都必定清朗。

“你就是太持重。”翠屏說:“不是所有的事都會像你以爲的那樣。”

“假如……”話就在口中,燕無雙就是說不出來。

翠屏代替她說:“假如日後有所暴露?”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五指用力:“抓住了,不放手!”鬆開手,目光灼灼:“你完全可以死死把握!”

燕無雙面紅耳赤,無法肯定回答。轉首看向後面,她很是惴惴。

翠屏說:“福拓會迷知,這麼近的距離,程公子六識都會受到影響。”

“武功再高,他的聽覺也會減弱,聽不到你和我說什麼是嗎?”

“他若在意,小姐便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燕無雙不由得駐足。

翠屏繼續說:“若不在意,證明他心裡有你。”

半個時辰後,燕無雙和程倚天騎着福拓送給他們的馬踏上可以離開雲夢澤的一條大路。曲曲折折的路,逢岔口必有一棵樹斜着導出方向指路。一路奔馳又過一個時辰,濃霧逐步被拋在身後。

青山綠水重新迴歸生活。

來到一條迤邐流淌的碧水前,程、燕二人皆歡呼雀躍,下馬奔跑,來到水邊將自己好好清洗。問路人,找到一個集鎮。換了巫族出來的馬,又各自買了兩身乾淨的衣裳,找客棧歇息一晚。

第二天上路,疾行至連雲山腳下,程倚天說:“是送你回劍莊呢,還是就此別過?”

燕無雙說:“我不想離開你去任何地方。”

程倚天低頭,片刻哂笑:“只怕上官莊主以及上官夫人都不會同意你這麼抉擇。”

“你的心意呢?”她堅定的目光投諸於他。

程倚天默然。

過了一會兒,他問:“之前在雲夢澤,翠屏出來之前,你曾經想告訴我一件事。”

好容易堆砌起來想要橫刀奪愛的信心瞬間土崩瓦解。

燕無雙血色頓時,連嘴脣都發白起來。

只聽程倚天冷靜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鑽進耳朵來:“雙兒,你知道我到如今最在意的是什麼,逸城當然重要,可是由杜叔叔等打禮,迄今沒有大的疏漏必須我去面對。我義父?那也不可能吧。有消息杜叔叔不知道,卻需要你轉告我。”頓了頓,輕輕問出來:“是進頤山之前,還是離開頤山之後?”

燕無雙虛軟道:“進頤山就發現了。後來離開,又看到。”

“是她嗎?”

翠屏的話尤在耳邊,燕無雙閉上眼睛,最後卻還是點頭。

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臉短短時間內會變得可怕。燕無雙捂着嘴巴低低泣道:“我是太想去看看你,一開始想的是,哪怕看上一眼就好。可是,最終卻只是和華六小姐碰面。”

程倚天肅然。

燕無雙跳下馬,來到他面前道:“我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哪怕後來看見,她最後被人帶走——”

程倚天的情緒影響到馬,馬兒在原地接連踱起腳步。

離開的距離遠了些,茫茫蒼穹之下,燕無雙一個人的影子開始孤獨起來。

程倚天跳下馬,站了會兒,走回她面前。

燕無雙終於放棄掩飾,心中掩藏的秘密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雲姑娘根本就沒有離開,她被抓了。抓走她的是一個女人,穿藍衣,也會吹笛子……”

仰望天空,並沒有看見飛翔的雄鷹。如果黑翼鷹王已經離開,爲什麼,他居然不帶上雲杉?

雲杉留下,誰會去找她?

不是雲喬尹,是女人!

蓮花宮主不吹笛子,除了蓮花宮主,還有哪個女人對她感興趣?

雙兒說,那女人一吹笛子,雲杉就好像被什麼擊中似的,接着,那女人的同夥就撲上來。雲杉這才被活擒。

女人的同夥,一個用亮閃閃的、好多葉子狀的東西連起來的鞭子一樣的武器。

另一個則用鐵棍!

“鞭子纏住了雲姑娘的脖子,鐵棍敲了她的頭。”

將燕無雙送到離得最近的平江堂,程倚天打馬離開,這句話就刺一樣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亮閃閃、好多葉子狀的武器,這得問杜伯揚。從頤山接到公子的傳訊之後,四傑便很快來到嶽州。傳音閣的消息走得比他們的馬還快。在柳子街的宅子裡,杜蕭殷冷四人同公子聚在一起。

杜伯揚說:“那是千葉郎君韓瑾生的兵器。散作暗器,連在一起則是兵器。昔日尚武門副都尉花珏舞一手蝶影鏢打得非常好,其實,論及飛鏢絕技,千葉郎君韓瑾生完全在那位花副都尉之上。”

“纏住雲杉的人,應該就是他了。”程倚天認真聽完,自言自語。

杜伯揚道:“能和韓瑾生一同出現的,應該是鐵臂神龍於蘭坤。這個傢伙年少出名,一身橫練功夫端是厲害得緊。燕小姐說看到了鐵棍,我想,那不應該是單獨的鐵棍。鐵臂神龍於蘭坤幼年手臂畸形,練功爲有所成直接劫去畸形部分。”

程倚天脫口:“那鐵棍其實便是……”

“代替一部分手臂的鐵製的胳膊。”

不僅程倚天,蕭殷冷三人齊齊驚呼。

“一個是兵器大行家,一個橫練功夫出衆……”蕭三郎的低語惹起程倚天注意。程倚天也很納悶:“是啊,這兩個人武功路子截然不同,杜叔叔爲何確定一同出現,必定會是他倆?”

杜伯揚道:“你們不知就裡也罷了,若明明白白解釋給你們聽,只怕你們的心承受不起。”頓了頓,“千葉郎君韓瑾生效忠乾都靖王,剛好,鐵臂神龍也是靖王爺的門客。還記得接替華毅揚成爲尚武門都尉的韓瑜彰嗎?這些人,統統都是靖王爺的人。”手捻鬍鬚:“唯有一樣還沒探查到的是那個吹笛子的女人。吹笛便讓人受傷……”說到這裡,他凝然不語。

桌子旁,向來聒噪的殷十三也變得和冷無常一樣沉默。

氣氛不太對勁。

從來都不會失去冷靜的蕭三郎一張俊臉陰沉着,練“月圓夢缺”因而浮於肌理之上的淡淡青氣越發清晰起來。

程倚天深受感染,表情漸漸嚴肅。

且說天色將黑,在洞庭湖上,一條船正乘着風如箭一般順水而行。站在船頭的,正是引起逸城人等猜測的那個女人。只見她穿了一身藍衣,上身繡了孔雀頭,下身裙子的裙襬,則被孔雀尾巴鋪滿。她的頭也打扮得如孔雀一般:細長的脖子支棱着一張小巧玲瓏的臉,薄嘴脣高鼻樑,細長兩雙雙眼箍的眼,滿頭秀髮都束上去,結在頭頂成一壽桃髻,髮髻的前面插了三股顫巍巍銀飾。

小船的中間還有兩位,一位白麪儒雅,就是傳音閣調查到的千葉郎君韓瑾生。這位儒雅郎君,實則是尚武門都尉韓瑜彰的表哥。另一位,身高個大,皮膚紅了發黑,整個兒瞧起來和鐵塔一般,正是那橫練功夫練到很好的鐵臂神龍於蘭坤。

藍衣女人帶着韓瑾生和於蘭坤登岸,岸上,趁着夜色在等的,是蓮花宮主!

若讓之前吃過蓮花宮主無數苦頭的人來瞧,無論哪個都不相信,心思狠毒又自命不凡的蓮花宮主也會有這般謙恭的樣子。看到藍衣女子走過來,肖宮主早早便將頭低下去。兩隻手都高高擡起來,垂下來的廣袖擋住臉。眼睛裡那閃爍不定的不甘心纔不會被瞧了去。

藍衣女子冷笑:“免了吧。”

她這才恢復了從容,嘴角帶笑,放下袖子,腰身挺直。

“敢問尊使,靖王殿下可否心情愉悅一些?”

“拼命要拜見王爺,你到底爲什麼事?”藍衣女扯着嘴角,說得慢條斯理。那輕慢,根本就是寫明瞭。

肖宮主吸了口氣,拼命壓抑,氣息長舒,之後笑道:“沒有特別的事,當然不敢有勞尊使。”藍衣女子、千葉郎君和鐵臂神龍,就像三大攔路神,話不說清楚,絕不會空一個可鑽的空子來。

肖宮主仔細思忖,豁出去道:“敢問三位尊使,你們是否合力抓獲過一個叫‘雲杉’的女孩子?”藍衣女子沒有否認,肖宮主便道:“那是我門人。”

藍衣女子不吭聲,她就更進一步:“我相信鄙派的門人對於尊使,以及對於殿下,不會有多大用。”低頭淺笑,稍後道:“我這個門人特殊在,她關係兩個男人,一個叫白瀛楚,一個叫程倚天。程倚天是江湖新銳,其背後的逸城不僅在江湖聲名鵲起,其本人年紀輕輕武功很高,當今武林但凡有識之士絕無會輕視他的。不過,靖王殿下身份貴重,還不至於受他的影響。尊使之所以活擒我那個門人,十有八九爲的是他吧?”

說話說到點子,關乎主子機密,藍衣女子頓時變了顏色:“休得胡言!”

肖宮主收住話頭,冷冷一笑:“還沒請教尊使尊姓大名。”

“梅曉蝶!”

“原來是梅姑娘。”

梅曉蝶被牽住了鼻子,不得不放低架子:“肖宮主,殿下着在下等辦事,殿下什麼心意,在下等照着做就是。至於殿下爲什麼一定要貴派的那個姓雲的門人,呵呵,在下等人不敢擅自猜度,也請肖宮主不要多問。”

肖宮主道:“我只是想爲殿下分憂。”不容梅曉蝶拒絕,緊接道:“白瀛楚確實已經離開徽州。他橫跨整個江蘇,目標指向東海。可是,至於東海之濱是否真的真的有船已經載着他們離開,這可誰也不知道。也許會回來?特別是雲杉現在落在你們手上!”

說着說着,梅曉蝶的傲慢漸漸被說到微薄。

肖宮主往前進逼:“我不敢妄猜殿下的心意,不過,假如只是要爲殿下分憂,讓我來想一想,假如白瀛楚改變主意,又從東海迴轉,那會發生什麼?黑風劍陣我見識過,尚武門的鐵甲軍鐵甲護體,可是脖子都露在外面。白瀛楚麾下一個姓司空的護衛身手極爲厲害,大概連殺百人都不會皺一皺眉頭。更何況白瀛楚本人武功,只在司空之上。殿下自然會想到這一點,既然想到這一點,就一定會像解決的方法。梅尊使,對付白瀛楚和他手下的黑風劍陣,你爲殿下考慮,會有哪些人可以用呢?”一一列舉:“六大門派掌門?劍莊上官莊主?逸城公子及其手下四傑?”盯着梅曉蝶那雙年輕的眼睛:“你知道怎樣將這些人一股腦兒全部集中在一起嗎?”

梅曉蝶徹底放棄抵抗,側身伸手:“肖宮主,請上船吧!”

“勝利了!”肖宮主在心中對自己大讚一聲。得意的背後,她忍不住想到一個人。

這些話,可都不是她的腦袋想出來。

要救雲杉的人是他——那個一直對雲杉情感極爲特殊的怪人,雲喬尹。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乞丐,傳了一支釵到雲喬尹手上。雲喬尹認定悄悄來到江南的靖王爺派人抓走了雲杉。

能夠搭上靖王爺的,江湖之上,唯有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