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奏對

皇帝一聲斷喝,殿內頓靜,只有皇后見了皇帝便撲過去:“皇上,蔣氏這個賤婢,她拿來的是□□!”立命來傳信的人過來,將黑尿之事說了。

皇帝眉頭也不由得皺起來,看向桃華道:“這是怎麼回事?”

桃華放下手裡的花瓶,將情況簡單解釋了一下:“……太后並未出現此等情況,奎寧還是要用,若是不用,便再無藥可治了。惠民藥局那名病人,也需知道究竟是何時出現黑尿的。民女想要去看看。”

皇帝見她這種時候,一隻手還端着調好的藥湯,不由得心下微動,擺了擺手道:“既如此,你還喂太后服藥吧。”

皇后險些跳起來:“皇上!”

皇帝冷冷看她一眼:“若是不用此藥,你可有別的藥用?或是於家還能推薦神醫,來爲太后診治?”

皇后答不出來。要是有,怎麼可能還輪得到桃華在這裡?連太醫院院使都叫來了,照樣束手無策。

“既如此,皇后可是要給太后停了藥,從此撒手不管?”

這當然更不行了。眼看着太后的病這樣重,很可能就要有個三長兩短,皇后可負不起這做主停藥的責任。

“可,可若太后出事……”

“那皇后拿個萬全的主意出來吧。”皇帝冷冷地說,“壽仙宮交由皇后做主,定有辦法保太后康復。”

皇后有個屁萬全的主意,更不敢說保證太后康復了,嘴巴動了動,也只能訥訥俯身下去:“臣妾也是擔心太后……”

皇帝這才緩和了些:“知道皇后孝順太后,朕亦如此。當此危急之時,只能抱一線之希望,蔣氏,用藥吧。”

這會兒水都要涼了,桃華只得再調點熱水,給太后灌了下去,便吩咐宮人一定要注意太后小解情況,隨即向皇帝請命要去惠民藥局看看。

皇后頓時又不幹了:“救治太后要緊,那兩個奴婢算什麼,不許去!”

這次連皇帝都有些不同意的樣子。桃華只得抓住了那個來報信的小內侍,仔細詢問之後,又詳細寫了一張紙的注意事項,讓他帶回去着惠民藥局的人照樣辦理。

黑尿熱是嚴重的併發症,但現在此人如果停用奎寧,勢必也是死。桃華只能咬了咬牙,吩咐那小內侍必要查清黑尿的時間,若是服用新藥之前此人便有黑尿現象,那麼證明此病不是奎寧引起的,就還可服藥。另外要製做大量的鹼性液體讓他喝下去,或許可以減輕病症。

小內侍一一聽了,末了低聲問道:“蔣姑娘,若是用藥之後纔有黑尿,那怎麼辦?”

桃華聽他聲音有些哽咽,眼圈也發紅,心裡不由得有點詫異,但也只能如實相告:“這種惡性瘧症,除了黃花蒿水,就只有金雞納粉一種辦法。如是服藥之後出現黑尿,證明此人不適合用金雞納粉,那也就無藥可救了。目前出現黑尿,情況已很是不好,唯一希望就是此人身體強健,能夠熬得過去。”

小內侍點了點頭,紅着眼圈跑了。這裡皇帝又停留了一會兒,纔去上朝。

宮裡已經被收拾過,地上的碎片和鮮血都已消失,但氣氛卻比之前更沉重了。就連不當值的嬪妃們也聽說了此事,陸續過來。

陸盈一進宮門,就忍不住擔憂地看着桃華。但此時誰也不能說話,桃華也只能遠遠對她點點頭而已。

這一日彷彿特別的長,太后還是之前的樣子。因是間日瘧,究竟藥效如何,要到後日才知道,這就特別的折磨人。

好容易由日而夜,這一夜換了趙充儀帶着幾個低位嬪妃來侍疾。趙充儀倒是年輕貌美,但她是皇后一黨,看桃華的眼神自然不那麼友好,桃華也懶得理她,無非大家相安罷了。

如此再熬一夜,第二日清晨,太后倒醒了,看起來精神不錯,喝了一碗湯之後竟又喝了一碗粥。

“太后定是要好了!”趕過來請安的王充媛見了這樣子,頓時欣喜起來。

趙充儀便道:“太醫說太后娘娘得的是間日瘧,若是發熱也是明日,總要到明日看了情況才能知道究竟如何呢。王姐姐且先不用着急。”

王充媛當初只是皇上身邊侍候的宮人,因忠心耿耿,後被冊爲皇長子妾,再後來做了太子良媛,等皇帝登基,就封了她一個充媛。這是九嬪之末,既能令王充媛在宮中立足,又不至於讓人覺得擡舉得太高。且因王充媛既無帝寵又無家世,是個極無害的人,因此皇后也不曾動她。

但衆人皆知,王充媛最是忠心皇帝的,如今皇帝擡舉桃華,王充媛自然也緊跟着要稱讚桃華,因此趙充儀纔有此一言,也是略帶幾分譏諷的。

王充媛倒是絲毫不以爲意,反而一臉的認真:“不管今日明日,只要太后大安就好,都病了好幾日了,怎能讓人不擔心着急呢。”

這話真是說得教人沒脾氣,簡直高大上得無可挑剔,誰不承認都不行。趙充儀有氣都沒法兒發,只能冷笑了一聲,便將目光移向桃華:“蔣氏,你說太后明日會大安嗎?”

“明日自然見分曉。”桃華正在斟酌一張養腎的藥方,頭也不擡地回答。

趙充儀正想再說,那邊青玉已經急促地道:“蔣姑娘,你快來看看!”

太后剛剛小解完畢,青玉看那馬桶之內的尿液顏色深黃,就不由得發起急來:“這還能用那個藥嗎?”她是盼着能用的,畢竟如果這藥不能用,那就等於無藥可用了。

皇后連忙也過來,纔看了一眼就覺得一陣噁心,連忙轉開眼去厲聲道:“蔣氏,這是怎麼回事!”

“太后昨日才發熱,尿液顏色發黃也很正常。”桃華看了一眼就知道青玉是太緊張了,“這不是黑尿。”

“難道真要等有了黑尿纔算出事嗎?”皇后聽她這樣輕描淡寫彷彿成竹在胸的口氣就一陣惱火,“惠民藥局那兩人,恐怕這會已經被你治死一個了吧?若是太后——”

話剛說到這裡,就聽外頭有人報皇帝駕到,緊接着皇帝快步進來,臉上有幾分喜色:“蔣氏,方纔藥局來報,那兩人今日已不發熱,原先有黑尿的那個也已好多了。如此看來,這金雞納粉當真有效,太后也該會治癒的吧?”

說起來皇后在後宮能這樣囂張,與太后自然不無關係,所以皇帝至今無子,這姑侄二人至少要責任對半分。如此情形之下,皇帝還能真心爲太后之病有藥可醫而高興,桃華覺得他還真是個挺仁德厚道的人。

王充媛立刻響應:“那兩人都不發熱了?阿彌陀佛,可見這藥是有效的,太后娘娘定然也會痊癒。”

皇后的臉色頓時尷尬起來。人人都知道她看桃華不順眼,這幾天也沒找各種藉口斥責,但剛說到惠民藥局那人被治死,皇帝就親自來說人已好轉,也實在是太尷尬了。

“這還要看太后明日情形。”桃華卻並沒太高興,“那兩人年輕力壯,因此用藥之後恢復也快,太后娘娘體弱,即使此次痊癒,日後也要好生調養。”

有了這麼一出,皇后終於閉緊了嘴巴,其下的什麼趙充儀吳才人之類當然更不再出聲,桃華耳朵根子清靜了。

這一日太后用了兩次膳食,且未腹瀉,比之前幾日都明顯地要好許多。桃華雖然謹慎地沒有下結論,但青玉等宮人都不由得露了喜色。

這一夜太后睡得不錯,次日清晨,青玉按時去探一探太后的額頭,只覺觸手微溫,因被子蓋得厚,略出了一層細汗,卻並未發熱。

這些日子,太后每隔一日就在這個點兒發起熱來,從未錯過。此時青玉試着太后額上溫度正常,只喜得心撲通亂跳,猶怕自己記錯了時辰,遂又拖了盞茶時分再去試,仍是方纔那樣微微溫熱,斷不是前些日子高熱滾燙的樣子。

她正試着,太后卻微微睜了眼睛道:“什麼時辰了?”

往常這個時候,太后正高熱昏誕,有時還要囈語,何曾清楚地說句話?青玉又驚又喜,眼圈都要紅了,強忍着道:“辰初了,太后覺得怎樣?”

“才辰初啊——”太后動了動身子,“腹中倒有些飢餓了。青玉,叫小廚房熬桂花糖粥來。”

這是多少日子太后沒說想吃點什麼了,青玉喜得眼淚花花的,連忙叫小宮人去傳話,自己轉頭去請了桃華來診脈。

這一日太后只是在午後略發了一陣低熱,喝了些水之後,溫度便又降了下來。且她有了胃口,這一日倒是用了三次膳。桃華仔細替她檢查過,肝脾的腫大已經明顯縮小,可見病情確實是在好轉,奎寧再用一天,就可以停了。

太后年紀雖然不小,但素日在宮中保養得好,這次一場大病,竟未曾有什麼嚴重的併發症,只是因瘧原蟲破壞大量紅細胞,難免貧血。不過這也還未到重度貧血的程度,後期服用補血藥物,自然能恢復的。

這些日子,京城裡頭沒一家不在談論太后的病情,於家女眷們第一個飛奔進宮裡來,見太后倚在牀頭喝補身的湯藥,頓時個個都露出彷彿劫後餘生似的表情來,好話像不要錢似的砸了過去。這個說太后是鳳命有菩薩保佑,那個說太后福澤深厚化險爲夷,總之是全部選擇性忽略了桃華這個醫生。

桃華懶得在旁邊看她們的嘴臉。而且這些日子壓力確實很大,她也累了,準備收拾一下東西向皇帝辭行,至少也讓她回家去睡個囫圇覺啊。再說家裡人肯定也惦記着呢。

誰知東西收拾好,卻找不到皇帝指給她的那個小宮人了,正要找人問,就有內監來宣旨,讓她去文光殿。

文光殿是皇帝在下朝後會見大臣們的地方,類似於上書房什麼的,叫她去那兒做什麼?

從壽仙宮到文光殿可實在不近,桃華這幾天熬得不行,深一腳淺一腳地好容易走了過去,進門就見殿內還有不少大臣,也顧不上多看,趕緊先給皇帝行禮。

“免禮。”皇帝含着笑,顯然心情很好,“蔣氏,你先是治疫有功,現在又治好了太后的病。朕原封了你一個院判,但你終究是女子,也不宜爲官,現在疫情已清,這個院判朕只得收回了。不過,卻是要另外賞你,你想要什麼賞賜呢?”

旁邊有幾個官員嘴脣就動了動。雖說治疫有功,可也不能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啊?不過想到這女子剛治好了太后的病,身上的院判之職又被收回了,他們又不好說什麼。

桃華並不想要這個院判的官職。院判是要進宮當值的,真進了宮還不是由得皇后折騰,她纔不傻呢。

這個時代不是她從前生活的那個時代,在這個時代裡,女人的榮譽只有兩個來源:父親和丈夫。如果你想把這榮譽落在自己身上,那將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承受十倍百倍的壓力。

桃華並沒有意思來承擔這種壓力。她有這種能力,但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尤其在蔣錫是一位好父親的情況下。而且皇帝剛纔的話其實也暗示了,皇帝不能給她個人以榮譽,比如說那個院判的官職什麼的,但她可以要點別的。

“皇上的賞賜,民女受之有愧。”桃華在片刻之間已經迅速打定了主意,“治疫之事,上有安郡王指揮得宜,下有一衆太醫齊心協力,就是民女家中,也有父親與伯祖父一起幫忙,絕非民女一人之功。即以今日治癒太后所用的金雞納粉,也是家父爲修訂《草藥綱》而到處尋找南洋藥材時自海商手中得來,民女不過拿來請太后服下,實在說不得有功。”

“哦?”皇帝眼睛微微一亮,“你方纔說的《草藥綱》是什麼,是醫書麼?朕怎麼從未聽說過?”這蔣氏,果然是個通透的。

“回皇上話,《草藥綱》是民女父親編纂的一本藥書。前人醫書古方雖多,但對於草藥之形態功效,卻並沒有一本書能夠記載完全。且因許多醫書自古流傳,其中多有訛誤,有些甚至是完全錯誤的,若當真用起來,實在是誤人誤己。家父有感於此,故矢志編纂一本專門講述草藥的書籍,一則修補前人謬誤之處,二則亦方便後人學習查看。”

編纂醫書這事兒,一些經驗豐富的郎中也做過,但像桃華口氣這麼大,直指前人“謬誤”的,倒是少見。當即殿內就有人輕輕哼了一聲:“蔣姑娘口氣倒大,不知前人有多少謬誤之處,也值得再專門編纂一本書出來更正。可能當場講上一講,也讓我等長長見識?”

桃華聽這聲音蒼老,又未經皇帝允准就開口,便猜着這大概就是於閣老了。當即答道:“前人書中,多有受方士煉丹之說蠱惑,謬誤甚多,不可不正。”

這話口氣可更大了,竟然說謬誤甚多,不但等於直接把於閣老頂了回去,還把歷代醫書都給褒貶了一下。不光殿內一衆官員們臉色有變,連皇帝都饒有興趣了起來:“謬誤竟然甚多?”

他本來不欲追問的。習俗擺在這裡,他在治疫的緊要關頭可以給蔣家女封官,那是方便她去指揮上下,但事情完結,這官職就得收回來。說起來這有過河拆橋之嫌,所以桃華一提到蔣錫,他便打算藉機給蔣錫封賞,而蔣錫身份高了,自然就能封妻廕子,桃華也就得了實惠。

所以那《草藥綱》什麼的,皇帝只是拿來當個藉口罷了,想蔣家世代行醫,編纂出來的東西也不會有什麼大錯,又是前所未有的專門詳細講述草藥的,且蔣錫又在治疫中出了力,爲此封賞一下沒什麼問題。誰知道桃華竟然口氣頗大,皇帝也不由得起了興致,要追問一二了。

桃華卻是夷然不懼,朗聲道:“方士煉丹,多以金屬之物,故而各類醫書之中,服食之法甚多,其中至少九成皆爲謬誤。譬如服食金漿,《淮南》三十六水法,即爲化金爲漿來服用。《抱朴子》亦言,以苦酒鍊金百遍即變柔軟,服之成地仙。《別錄》裡又說久服能成神仙。此皆謬誤也。

蓋此等說法,大都來自秦皇漢武時的傳說。什麼服金服銀,服玉服丹砂,都言成側成聖。豈不知人乃血肉之軀,依賴飲食養生,豈能容如此重墜之物久在腸胃之中?非但無益,且會因求生而喪生。若堂而皇之當做正經藥方來用,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於閣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抱朴子》、《淮南》等書,人皆知爲方士所言,自不會相信。此不足爲證。”

桃華笑了一笑道:“那所謂的偏方呢?譬如有轉女爲男之法,乃懷妊三月之時,用鐵斧置於牀下,便可令腹中必爲男胎。此類方法,人信不信呢?”

這話就比較難回答了。因爲民間所謂的生男方、求子方,簡直是層出不窮,也有很多婦人相信並且尊奉,頗有上當的。

於閣老不說話,旁邊便有人道:“既說是偏方,自不足爲信。”

桃華又笑了笑道:“這也不信那也不信,那用藥以何爲信呢?”

片刻之後,又聽一人道:“先有《神農本草經》,後有《唐本草》,又何必再編新書,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這人說話聲音較小,底氣也不是很足的樣子,好像既要支持於閣老,又有點拿不準自己馬屁有沒有拍對地方似的。

桃華依舊很平靜地回答:“如這位大人所言,既已有《神農本草經》,又何必有《唐本草》呢?可見朝代更替,各種草藥的藥性及用途便有新的發現,自然要及時編入書中,以供後人查看。不但如此,兩書之間還有一本《本草經集註》呢。《神農本草經》收草藥三百六十五種,《經集註》收七百三十種,而《唐本草》收錄八百四十四種,還更正了《經集註》中的一些錯誤,可見編纂新書確有必要。”而且在她的影響下,蔣錫使用的編錄分類方法,可是前人所未有的。

皇帝擡起手來遮着脣邊一點笑意,咳嗽了一聲。這蔣家女真是牙尖嘴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說得人啞口無言。說起來這一點上她跟夏氏完全不同,可夏氏若能有她一半的強硬,或許當日也不致鬱結成病,給了人可乘之機……

想到夏氏,皇帝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看一殿人都不吭聲了,便道:“既然如此,宣蔣錫,讓他將那本《草藥綱》也帶來給朕瞧瞧。”

皇帝專門宣進宮去,這是一種榮譽,連蔣鈞都沒有過呢。門上接了內監傳來的口諭,闔家都驚動起來。曹氏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一下子取出幾套衣裳來,在蔣錫身上比來比去都拿不定主意。還是蔣錫知道不能耽擱,取了一套新衣穿上,便抱了《草藥綱》往宮裡來。

那《草藥綱》共記錄了二千種藥物,還有經過篩選後的八千個成方,總共二十卷。雖是桃華寫的字小,但其中還有圖鑑,因此裝了滿滿一箱,蔣錫抱進來都覺吃力。

殿中這些官員也有知道《唐本草》共二十卷,內容甚多的,但自己沒有讀過的書,總是沒有什麼直觀的印象,這會兒看見這整整一箱子的東西,頓時都沒了聲音。

就連皇帝也有些驚訝:“竟有這許多?”隨手取了一本翻看,見字跡娟秀,不禁笑道,“原來竟是女兒謄抄的,蔣錫,有女如此,可見你教導得當。”

蔣錫頭次面聖,頭也不敢擡,只老老實實地道:“回皇上,論診脈用藥,草民實不及小女,不敢說能教導。只有草藥藥性之上,草民略有心得。”

皇帝哈哈笑起來:“好好,你倒誠實。只是,你怎麼想起寫這《草藥綱》來了呢?”

蔣錫聽見皇帝笑,心裡稍稍放鬆了一點,這一放鬆,心裡的想法可就一下子衝出來了:“先父當年見罪於先帝,因此家中不敢再行懸壺之業。但家中世代行醫略有心得,若就此廢棄實在可惜,故而草民興起編纂此書之念,既不違了先帝旨意,亦可對百姓略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