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翻越了兩座山，乃是一片相對平坦的丘陵地帶，竟有果園、茶園和形狀各異的梯田。若不是頭頂上一片灰濛濛的天，柳晏還以爲回到了正常的人間。遠處輕霧飄渺，隱約藏着一座莊園。山路蜿蜒，從莊園的大門口伸出，延伸到兩界河邊。最讓他感到驚訝的是，河上居然還有一座橋。難道，這裡是進出陰陽兩界的關口？
看山跑死馬，柳晏趕到那座莊園附近的時候，又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因爲山丘的阻擋，他先前沒有注意到，莊園的山腳下還有一個集鎮。小鎮只有一條街道，兩旁是掛着各式各樣招牌和幌子的店鋪，車馬店、酒肆、客棧、貨棧、糧店、雜貨店倒也齊全。街頭還有一家鐵匠鋪，一個光着上身的健壯漢子揮舞着大錘，噹噹的敲打着一塊燒紅的鐵，火花四濺。
柳晏瞥見其身後的貨架上擺放着幾把刀劍，便來了興趣。自從跟魔將打過一次之後，他迫切需要一把有效的武器。但他也有些擔心，生怕被這裡的認出自己是生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鐵匠還是主意到了他，而且一眼就辨認出來，好奇地說了一句：“生人！”
不過，鐵匠似乎沒有惡意，隨即又說道：“別怕，我也是生人。”
柳晏無法分辨他說的真假，又聽鐵匠說道：“不用懷疑，界橋鎮上有生人，也有死人，還有半死不活的魔族，長生不死的神仙，各種各樣的妖精。這裡不安全，但還算太平。”
“你的話前後矛盾！”柳晏好奇地問道，“既然不安全，怎麼會太平？”
鐵匠笑道：“客官是第一次來吧？那我就跟你說道說道。我說這裡不安全，是因爲幾乎每天都會有人死，無論是生人還是死人。我說這裡還算太平，是因爲這裡還是有規矩的。只要你守規矩，便不會輕易死。當然了，形形色色的人跑到這裡來，可不是爲了來守規矩的，所以就會有衝突，就會動刀動槍。”說着，他往身後的貨架上一指，又道：“客官兩手空空，先買一把趁手的武器防身吧！”
柳晏似乎聽明白了，這廝是爲了招攬生意。不過，他也算找對人了，自己確實需要一把有效的武器。於是，他靠近鐵匠，壓低聲音問道：“有能對付死人的武器嗎？”
“當然！”鐵匠大喜，似乎並不顧忌這件事，他伸手拿出一把劍來，揮舞了幾下，交給柳晏，道：“客官既然這麼問，想必已經知道，尋常刀劍是殺不死死人的。這是陰間鐵山劍，專門對付死人的，對那些半死不活的傢伙也有效，但效果減半。”接着，他又拿來一把刀，介紹道：“這是專門對付妖魔的斷魂刀，一刀下去，魂飛湮滅。”
柳晏都試了試，鐵山劍看似輕盈，實則沉重；斷魂刀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鋼刀，只是刀身鑲嵌了一顆黑色晶石。摩挲着那顆晶石，他想起了碎裂的魔將佩刀，這應該是一種東西。但這兩樣東西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於是他先將斷魂刀放回去，然後對鐵匠說道：“這把劍太重了，有沒有輕一點的，比如飛鏢之類的暗器？”
鐵匠笑道：“雖然沒有現成的，但客官想要的話，我立刻可以給你打造。不知客官想要什麼樣式的？”
柳晏問他要了紙筆，仿照鳳羽的樣子畫了個圖。鐵匠見了，不斷搖頭，道：“按這個樣式打造出來的飛鏢，太輕了，根本射不遠。”柳晏笑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只要保證這個東西能對付死人就行了。”
鐵匠好奇地看了柳晏一眼，突然壓低聲音，道：“這麼薄的東西，用普通的鐵山寒鐵打造怕是不經用，我這裡有死海鐵核，不知客官有沒有興趣？”
柳晏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東西，聽他解釋後才知道，鐵山指的是陰間的一座山，死海是陰間的一處湖，鐵核是從死海中打撈上來的珍貴材料，價值不菲。據說，冥君的禁衛使用的武器就是這種材料打造而成。這種好東西，柳晏當然想要。但問了價格之後，便知道自己根本買不起。猶豫再三，他拿出一支鳳羽，問鐵匠：“我用這個跟你交換行不行？”
鐵匠看見鳳羽，立刻兩眼放光，但隨即掩飾過去，裝作勉爲其難的樣子，說道：“看在我們都是生人的面子上，大家互相照顧一下，我吃點虧也不要緊。”
這點小伎倆怎麼能逃過柳晏的眼睛呢？況且，他也不捨得就這麼隨便放棄鳳羽，於是，他順着鐵匠的話，說道：“那就算了，總歸不能讓您吃虧不是。”說着，他又收起了鳳羽，轉身便要走。鐵匠急了，趕忙攔住他，問道：“說句實在話，你這東西是無價之寶，我隨有心要，卻擔心後患無窮。這樣吧，你幫我做一件事，我便給你打造一支柳葉鏢。”
“何事？”事情有了轉機，柳晏自然高興，可他也清楚，這件事怕是不簡單。
鐵匠道：“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不小心得罪了一個魔都來的權貴，結果被殺了。如果你能替他報了這個仇，我一定會重謝。”
“魔都權貴？”柳晏並沒有信心，一個統領幾十人的魔將他都對付不了，更別提什麼魔都權貴了。鐵匠看出了他的擔憂，忙道：“我知道，你沒有趁手的武器，這點由我來想辦法。”
柳晏道：“實不相瞞，我遇到過一個魔將，其身上穿了一件龍甲，簡直刀槍不入。”
鐵匠道：“龍甲也並非刀槍不入，只是你用的東西正好被它剋制罷了。跟我來……”說着，他便將柳晏引入後面的房子裡，然後翻箱倒櫃，找出一把匕首。那個東西姑且能稱爲匕首，看上去倒像是上古時代的粗製石器。鐵匠介紹道：“此乃上古神兵，專門對付龍的，別說是四腳龍，就算是真龍也刺得進去。”
“哦，你竟有這種好東西？”柳晏覺得難以置信。
鐵匠笑道：“東西好不好，關鍵看它有沒有用。這東西雖然能刺破龍甲，但殺不死魔族人。這個東西如果跟鳳羽合在一起用，纔是刺殺的利器。”
柳晏明白了他的意思，拿出一支鳳羽貼在匕首上面。鐵匠看了看，伸手接過這兩件東西，道：“我幫你加工一下。”說罷，他又匆匆回到前面的鋪子裡，先是將匕首打磨光滑，然後用一種膠將鳳羽黏在上面。如此，整個匕首看上去一面黑，一面白，詭異的很。
爲了一試究竟，柳晏將皮甲脫了下來，穿在院子裡的一個木人身上，然後將匕首射了出去。果然如鐵匠保證的那樣，輕易就穿了過去。鐵匠表示，這是比鐵核還有好的武器。
“好了，現在告訴我，那個魔都貴族在哪兒？”柳晏信守承諾，打算幫他去殺那個人。
鐵匠道：“不急，他還要過些日子纔會來，你先在這裡等幾天。”
柳晏搖了搖頭，道：“我還有急事，不能多耽擱，到底要等幾天？”
鐵匠道：“總歸不超過半個月，他每個月都會去山上的紫衣莊園去拜會紫衣仙子，到時候，你可以見機行事。”
“等等，你是說紫衣仙子？”柳晏立刻被這個名字吸引住了。他清楚地記得，這是阿措的母親的名號。可是，她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嗎？
鐵匠見他反應這麼大，忙問：“怎麼，你認識她？”
柳晏搖了搖頭，道：“聽說過，她不是死了嗎？”
鐵匠道：“你說的這事，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答應我的事……”
柳晏道：“放心吧，我向來是說到做到的。但我也把話說清楚，如果半個月內，那個人沒有出現，就不能怪我了！”
鐵匠道：“他必來！”
柳晏沒有心思跟他糾纏這些事了，讓鐵匠給他找個住處。鐵匠告訴他，街道另一頭有一個客棧。柳晏隨即與鐵匠告辭，有些彎曲的街道去尋客棧了。
路過一個酒肆的時候，柳晏被酒香吸引，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此時肚子也空了，便信步走了進去。酒肆很簡陋，四四方方的一間大廳擺滿了酒案，酒案下僅有一張破舊的草蓆，客人們席地而坐，喝酒吃飯。他選了一處角落的位置，等着人過來招呼。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理他。這時，他纔看到櫃檯處的一個木牌子上歪歪扭扭幾個字：好酒爛肉，一斤一金。這裡的金不是指金子，而是指銅，但即便如此，價格也是貴的驚人。好在他的那些金葉子還沒花出去，便衝趴在櫃檯上打瞌睡的婦人叫了一聲：“上酒，上肉！”
那婦人擡起頭來，瞄了一眼柳晏，隨即端着一壺酒和一碗肉走了出來。柳晏看見她的面容，不由得挺直了身子，這個胖婦人，竟和當年的葉七娘一模一樣。葉七娘已死，難道自己是見到鬼了嗎？想着這裡乃是三界交匯之地，也許真是遇到鬼了。
葉七娘似乎也認出了他，咧着嘴笑道：“你怎麼也跑到這裡來了？”接着，她又細細打量着柳晏，道：“你沒死，你沒死，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柳晏高興之餘，也有些疑慮，不知道她究竟是葉七娘，還是風神，對於人死後的情況，她一點兒都不瞭解。仔細詢問之後，才確定，這就是葉七娘。
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算是一件只得高興的事。葉七娘也不做生意了，將柳晏帶到後院，暢飲閒談。柳晏得知，當年他們告別之後，葉七娘被風神奪去了身體，靈魂也差點湮滅。之後，她便四處遊蕩，不知不覺就遊蕩到陰陽交隔的魔界，最後在這個小鎮上開了個酒肆安頓下來。
“人死了，不是應該去陰間嗎？”柳晏不解。
葉七娘道：“我是枉死之人，不能進入陰間。”她告訴柳晏，所謂的魔族，就是這些枉死之人變成的。至於變化的過程，也是各種各樣，兇險而又悲慘。“亡魂若不能及時進入陰間，就會慢慢消亡，要想生存下來，就必須不斷吞噬其他的亡魂，進化爲魔鬼。魔鬼再通過吃生人而重新長出身體，成爲不死不活的魔人。魔人便能吃尋常的食物了。”
“這麼說，你吃過不少人了？”柳晏覺得毛骨悚然。
葉七娘笑道：“不要用人間的道德來衡量另一個世界的所作所爲，我們要想生存下來，只能如此。這就像螳螂捕蟬，黃雀吃螳螂一樣，乃是天道，無可厚非。”
柳晏並非迂腐之人，雖然一時難以接受，但並沒有多說什麼。他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半開玩笑地說道：“你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重生，爲何還會長成這個鬼樣子呢？”
葉七娘嫣然一笑，身體突然變了個樣子，美豔動人。
“這……”
“魔之所以爲魔，自然不同於凡人，我們的身體是可以變化的。”
柳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着舒服些！”
葉七娘道：“既然你喜歡，從今天起，我就保持這個樣子。”
按和尚所說，俗人總是執着於皮相而無法自拔。柳晏是個俗人，有美酒佳人，談興便越濃了。聽完葉七娘講了魔界的事，他便講了自己的一番經歷。葉七娘聽了，好不羨慕，感慨道：“還是人間好，還是紅塵妙，只是再也無緣得見了。”
柳晏道：“這裡也不錯啊！看上去與人間無異，甚至別有一番奇異。”
葉七娘道：“剛開始來的時候覺得還可以，但時間一長，就乏味了。”
柳晏道：“爲什麼不找個人陪着呢？”
葉七娘一愣，沉默起來。
柳晏似乎能體會她的心情，問道：“還在想着那個人嗎？”
葉七娘突然又笑了起來，道：“不想了，誰也不想了，一個人也挺好的。”
柳晏知道她言不由衷，問道：“你沒有找到他麼？”
葉七娘點點頭，道：“或許他沒有我這麼幸運，早已灰飛煙滅了。不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早就結束了，即便找到了又能怎麼樣！算了，不說他了。還是說說你吧！你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柳晏沒有瞞她，講了阿措不辭而別的事。
葉七娘忍不住罵道：“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換做是我，早一劍殺了你。”
柳晏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
葉七娘罵完之後，仍覺得氣不過，指着門口說道：“滾，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柳晏賠笑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我知道錯了，這不是千辛萬苦地來尋她了嗎？”
但是，他還是被葉七娘趕了出去。
柳晏無可奈何，出了門之後，趕到了客棧。可是，客棧已經沒有房間了，就連柴房、馬廄都住滿了人。於是，他又去了車馬店和貨棧碰碰運氣，結果都是客滿。與此同時，他注意到，還不斷地有人往這裡趕。
他找個人打聽了一下，這才得知他們趕到這兒是爲了買一種名叫“解憂”的酒，乃是紫衣莊園的特產，說是喝了這種酒能讓人忘掉憂愁。
相較於這種奇怪的酒，柳晏對那個紫衣仙子的興趣更濃厚，反正沒有地方住，他便沿着彎彎曲曲的山道，山上的莊園趕去。遇到葉七娘之後，他覺得事情不會這麼巧，那個紫衣仙子有可能就是阿措的母親。阿措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但時常夢到過，還說得有模有樣。爲了安慰她，柳晏還按照她說的樣子，畫了幾幅紫衣仙子的畫像。阿措雖然不敢肯定那一幅更像，但柳晏的心裡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路不算遠，沒一會就趕到了。可是，莊園卻大門緊閉，門口守着兩個凶神惡煞的護衛。他們告訴柳晏，仙子每月十五月圓之夜纔會客，其餘時間任何人不見。
柳晏只得說道：“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我有她女兒的消息！”
“胡說八道！”護衛當即就怒了，拔刀就砍。
柳晏預想到會有麻煩，只是沒有料到來的這麼突然。這種情況下，他來不及多想，只能應戰。可是，在沒有搞清楚紫衣仙子的身份之前，他又不敢痛下殺手。於是，他沒有動用鳳羽，更沒有用那個剛剛改造好的匕首，而是赤手空拳跟兩個護衛打了起來。
護衛的武功只能說是一般，沒幾個回合就被柳晏打趴下了。這時，大門突然吱呀一聲洞開，十幾個穿着一樣的護衛衝了出來，將柳晏包圍起來。柳晏不禁皺眉，面對這麼多人，如果他不用武器，怕是雙拳難敵四手。
“顧不了這麼多了！”柳晏心下一動，兩支鳳羽便飛了出來。但他很快發現，這些護衛顯然比魔將難對付的多。不得已，他只得動用剛剛得到的匕首。這一次倒是摧枯拉朽，眨眼間將這些護衛殺了個一乾二淨。一陣煙塵之後，大門口便只剩下一堆盔甲和皮靴。
“你是何人？”隨着一個輕柔的聲音，一個紫裙女子飄然而至。
柳晏回憶起曾經畫過的幾張畫，沒有一個與之相似。不過，這也很正常，畢竟那些只是阿措的想象。
紫衣女子見他不說話，輕舞衣袖，便將環繞在柳晏身邊的鳳羽和匕首盡數釘在厚重的大門上。這一手讓柳晏驚訝不已。他試圖重新控制鳳羽，卻發現根本使不上力。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飄了起來，彷彿被一個無形的氣泡圈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