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村之後，柳晏看見一個孩子正往家跑，便跟着他來到門口。那孩子發現了他，見是一個陌生人，進門之後便告訴了家裡的大人。一對夫婦便出了門來，問柳晏：“您找誰啊？”
柳晏笑道：“我是過路的，能不能討碗水喝？”
那對夫婦聽了，很熱情地將他請了進去。他們剛剛做好了飯，便勻給了柳晏一份。飯食很簡單，一碗粗米飯，一盆菜湯，還有一碟鹹菜。但柳晏吃得很香，他已經好久沒有正兒八經地吃頓飯了。爲了表示感謝，也爲了能借宿一宿，他從要帶上抽出一片金葉子贈給這家人。在腰帶之中塞上金葉子是他多年的習慣，爲的就是作應急之用。
這家人見到金燦燦的葉子，兩眼放光，推脫一番後，還是接受了。這家的主婦刷了碗，立即張羅着給柳晏收拾出一間屋子。這家的男人則陪着柳晏說話，問東問西的。柳晏沒有說實話，只說是自己進山是爲了找幾種稀有的藥材，然而轉而問他們爲何會居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那人說，是戰亂之時，逃難到此。這樣的人家，柳晏見過許多，便沒有懷疑。
夜色將至，疲憊的柳晏正要休息。先前不知跑到哪兒去的小黑從窗戶飛了進來。小黑就是那隻小金鳥，雖然它是一隻鳳凰，但柳晏還是願意叫它“小黑”，他更喜歡那個癡心回家，顯得笨笨的小黑，而不是恢復了記憶後，太過貪吃的金翅鳳凰鳥。小黑倒不計較這些，任由柳晏胡叫。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小黑問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嗎？”
柳晏料想它一定發現了什麼，問道：“怎麼了？”
小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很奇怪。”
柳晏不禁苦笑，雖然它是一隻鳳凰，但它出生沒多久就死了，然後一直跟那棵參天大樹較勁，飛上去，摔下來，在飛上去，再掉下來。它怎麼可能知道外面的事呢？
這時，那個孩子闖了進來，說道：“走了，講經的時候到了。”
“講經？”柳晏一頭霧水。
孩子跟他解釋，村子裡有個和尚，每天晚飯後都會給他們講經。見柳晏不感興趣，他又說，這個村子以前很亂，人也很壞，經常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但這個和尚來了之後，勸大家向善，慢慢地，大家都變得和睦起來。
柳晏還是沒興趣，他不需要別人告訴他什麼是惡，什麼是善，此刻他只想睡覺。孩子失望的離開了。但不久之後，孩子的父母來了，也是要拉着柳晏去聽那個和尚講經。孩子的父親告訴柳晏，這個和尚可不簡單。他剛來的時候，這個村子很亂，人們也不聽他的，甚至還有一個惡人嫌他囉嗦，將他打死了。可是，三天過後，他又活了過來，繼續給衆人講經。人們以爲他是妖怪，又把他打死了。但他又活了過來，始終堅持不懈地勸人行善。反反覆覆地，人們開始願意聽他說話，也逐漸相信了他所說的一切。其中，最是虔誠的便是殺了他三次的那個惡人。
聽他們這麼一說，柳晏倒產生了興趣，便跟着這家人來到了村中十字路口。幾乎全村的人都彙集到這裡，無論男女老幼似乎都在認真地聽一個和尚講着什麼。柳晏繞到和尚的前面，看見那和尚的時候，臉色突變。這個和尚不是別人，乃是玄奘。只是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大師，別來無恙？”柳晏呵呵笑了起來。
衆人聽見這個不和諧的聲音，紛紛看着這個陌生人。
和尚也擡頭看着柳晏，但眼神中沒有那種遇到故人的神色，問道：“施主是在跟貧僧說話嗎？”
柳晏沒有跟他廢話，這種遺忘的眼神，在小黑身上也出現過。同樣是經歷過生死，也許他已經將過往之事都忘記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大師法號？”
“小僧玄奘！”和尚和善地答道，接着又說：“施主不是這個村子裡的，不知從哪裡來，欲往何處去？”
柳晏一直盯着他的眼神，基本可以肯定他不是裝的，於是簡單應付了幾句，仍說是來尋找藥材的。但和尚不信，他笑道：“施主何必欺瞞大家呢？遇到什麼難事，不妨說出來，大家都會幫助你的。”
衆人紛紛附和，表示會全力幫助他。
柳晏苦笑了一下，走到和尚面前，道：“你真不記得我了？”
和尚沒來得及回答，忽然聽見村口一陣鑼響，驚得衆人都爬了起來。他們立刻涌在和尚身邊，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大意是讓和尚快躲起來。和尚沒有反對，被幾個村們簇擁着進入一個破敗的院子。柳晏本想留下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被人拉着進了院子。那人告訴他：“你是個生人，不能讓他們見到。”
“什麼人啊，你們在害怕什麼？”柳晏忙問。
和尚道：“魔兵，從魔都來的魔兵，他們是來抓小僧的。”
柳晏聽得雲裡霧裡，問和尚：“什麼魔兵，魔都？”
和尚道：“這裡是魔界，魔君的都城就是魔都，魔君的士兵就是魔兵。”
“魔界？”柳晏倒是聽過，傳說那是無比邪惡骯髒之地，自己怎麼這麼倒黴，剛離開陰間又闖入魔界！
和尚聽他抱怨着，笑道：“這裡是陰陽交界之處，便是魔界。”
柳晏終於明白了，敢情自己一直在魔界晃悠，於是又問：“這些人呢，又是什麼人？”
村民催促道：“先別說了，躲起來。”
他們將和尚和柳晏藏在一個地窖裡，然後又匆匆離開。
和尚還記得柳晏的問題，答道：“他們是活死人，一半生，一半死，既不能生活在陰間，也不能生活在陽間。因爲他們生活在魔界，所以也可以稱其爲魔。但人們因爲害怕，總是稱其爲惡魔。這都是偏見，都是無知和執念。”
柳晏笑道：“這一趟真是沒有白來，長見識了。”
突然，外面傳來陣陣慘叫聲和哭喊聲。和尚唸了一句佛號，起身說道：“施主在這好生待着，我得出去看看。”
柳晏趕忙拉住他，道：“你不是說他們是來抓你的嗎？”
和尚道：“正因如此，我纔不能讓他們替我受過。”
柳晏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這些魔兵是不是也是一半生一半死？”
和尚點了點頭，便爬了上去。
柳晏也大膽地跟了出來，鳳羽殺不死陰兵，那是因爲他們已經是死人了，至於這些魔兵，或許可以一試。
他們剛爬出來，幾個魔兵就衝了進來。但隨着幾道白光從他們的身體穿過，他們的身形一頓，隨即像是被點燃的紙人一樣化爲飛灰。見到如此情形，柳晏頓時信心大增，這比殺活人還要容易的多。
“阿彌陀佛！”和尚詫異地看了柳晏一眼，而後又是一臉的悲憫，彷彿可憐這些灰飛煙滅的魔兵。
柳晏知道玄奘的脾性，便不再理會他，衝出門去尋找收留他的那家人。善惡的事，他不想多考慮，但對於善待過自己的人，一定是要報答的。
門外還有很多魔兵，他們也注意到了柳晏，禁不住吐出“生人”這兩個字。生人，在這裡不是指陌生人，而是指活人。但是他們說完這兩個字後，也都一個接着一個灰飛煙滅。
遠遠地，柳晏看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魔兵正拿着鞭子抽打村民，其中便有收留過柳晏的那家人。柳晏正打算出手結果了他，卻看見金光一閃，那魔兵連人帶馬碎裂開來。灰燼之中飛出一隻金光閃閃的鳥兒，正是小黑。
沒過多久，魔兵便被消滅乾淨。劫後餘生的村民們除了感激之外，看向柳晏和他肩頭的小黑的眼神還充滿了恐懼。在他們看來，這是比魔兵還要讓人害怕。他們看見和尚，不由自主地匯聚在他的身邊，同時儘量拉開和柳晏的距離。
既然他們感到害怕，自己離開這裡便是。可是他剛說要走，人們又出口挽留。原因很簡單，死了這麼多魔兵，魔都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人們懼怕強者，又依賴強者，但只親近善者。做過官、統領過江湖的柳晏對此早已見慣不怪。他覺得自己惹上了麻煩，不禁有些懊悔。
好在不是他一個人在面對這個問題，於是問和尚：“現在該怎麼辦？”
和尚道：“沒有辦法，戰端一開，永無休止。除非你願意犧牲自己！”
“什麼意思？”柳晏不高興地問道。
和尚道：“本來，我打算像以前一樣，出去讓他們殺了，這樣便可以保護這裡的村民。可是你出手太快了……”
柳晏冷笑起來，這和尚是勸他去死，以換得村們的生。他忍不住罵道：“禿驢，你不忍心看見他們死，就忍心看我死嗎？”
和尚愣住了，隨後說道：“那就讓小僧去死吧！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村民們見慣了和尚的生生死死，都鬆了口氣。
柳晏哭笑不得，罵道：“你相死就去死吧，老子有事先走了。”
……
第二天，又來了一隊魔兵，再度將村裡的人都聚在了一起，詢問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殺死了魔兵。和尚從人羣中走了出來，承認是他乾的。
“哈哈……你終於動手了！”一個魔將笑道，“你仗着佛門那點起死回生的伎倆，到處宣揚所謂的佛法，但你還不是動手殺人了？虛僞！”
和尚無言以對，慷慨說道：“你們要殺我，就動手吧，不要爲難這些村民。”
魔將冷笑道：“以前，你束手就擒，我們自然不會爲難他們。現在，你殺了人，他們就是幫兇。來人吶，都給我殺了，一個不留！”
“奶奶的，我就知道會是這樣！”躲在不遠處的柳晏罵了一聲，飛身跳到和尚前面。衆人見他沒走，在絕望中又看到了一絲希望。但柳晏沒有理會他們，對和尚說道：“怎麼樣，你輸了吧！”
和尚更是無言以對，昨天晚上，他和柳晏打了賭，賭的就是，如果有人站出來頂罪，魔都會不會放過這些村民。結果當然是和尚輸了。
柳晏道：“佛法我不懂，但這是政治。”
“生人！”魔將盯着柳晏，嘿嘿一笑，道：“今天運氣真好，有生肉吃了。”
柳晏不禁皺眉，問和尚：“我沒聽錯吧，他們要吃我嗎？”
和尚道：“對他們而言，生人的肉是最美味的東西。吃了生人的肉，他們就能活的更長！”
柳晏不禁感到一陣寒冷，他掃視了村們一眼，道：“我聽說，這個村子以前很亂，如果那個時候，來了一個生人……”
和尚道：“是的，他們都吃過生人，單是我就被吃了好幾回。”
柳晏感到一陣噁心，問道：“那你來這兒究竟爲了什麼？”
和尚道：“宣揚佛法，普度衆生。”
柳晏很是不屑，沉聲道：“你個傻子，如果我猜得不錯，大概是佛門想擴張勢力，所以派你這個傻子來當替死鬼，同時也是爲了懲罰你在黑龍山的過錯。”
和尚道：“施主的話，我聽不懂！”
“你以後就會懂的！”柳晏不再跟他廢話，又看了看這些村民，一時不知該拿他們怎麼辦。這時，魔將等的不耐煩了，下令道：“來呀，把他給我抓起來，要活的。”
“慢！”和尚趕忙出聲阻止，勸道：“你們還是回去吧，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少廢話！”柳晏把和尚往人堆裡一推，說道：“你們聽着，帶着這個笨蛋抓緊逃，是生是死，全看你們的造化。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們了。”
魔將聽他這麼說，拔出刀來就衝了過來。柳晏回手就射出一支鳳羽，但讓他意外的是，鳳羽撞到魔將的盔甲上，居然彈開了。此時，魔將的刀已經砍了過來。柳晏急忙躲閃，隨即又放出另一支鳳羽，殺死了魔將的坐騎。
“把他交給我，你去對付小兵！”小黑飛了過來。
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柳晏沒有遲疑，幾個跳躍，與魔將拉開距離，然後全力對付魔兵。殺這些魔兵對他來說，猶如案板切菜，刷刷刷幾下就解決了。
回過頭來，只見小黑雙眼射出兩道紅光，刺進了魔將的眼睛裡。魔將慘叫一聲，丟下手中戰刀，試圖捂住眼睛。但還沒有擡起胳膊，便跪倒在地。他的身體也化作飛灰，最後只留下一副盔甲，嘩啦啦散落在地上。
柳晏上前撿起了那幅盔甲，仔細一看，主料是一種堅韌的獸皮，看紋理倒是跟兩界河裡的四腳龍的皮有點相似。怪不得連鳳羽都穿不透。這可是個好東西，柳晏重新調試了一下，將那幅盔甲穿在身上。雖然很不合身，但前路漫漫，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的對手，有了這副盔甲，便多了一分安全。
接着，他又撿起了那把黝黑的戰刀，輕輕一彈，聲音不像鋼鐵，更像是某種石頭。其刃口也不像尋常刀劍那樣輕薄。他衝着一塊石頭砍了一刀，咔嚓一聲，雖然把石頭劈成了兩半，但刀也碎裂成一片片的，果然是石頭。
柳晏不知道這破刀有什麼好的，但想着盔甲質量不錯，刀也應該很好纔對，結果卻把他輕易毀了。看着碎裂的石頭片，他撿起了一塊，算是留個紀念。
村裡人並沒有逃遠，他們見柳晏殺了魔將，便又回來了。柳晏覺得仁至義盡，不等他們靠過來，便急速離開了。他想着，玄奘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他終究不是個普通的和尚，他背後的佛門要想在魔界擴充勢力，也一定讓這些好不容易發展起來的信衆被人殺了。
……
急行了半日，柳晏在一處山頂停下來休息。小黑跟了上來，當看上去大了好多。原先像一隻麻雀，現在又恢復了一隻雞的大小。它的羽毛也變得鮮豔，尤其是尾羽，長出了眼睛似的紋路。不過一想到它還需要九年才能長大，就沒興趣理會它了。
趁着有空，柳晏又研究起身上的皮甲。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會怎麼樣？於是，他拿出了那個破石頭片，在皮甲上劃了幾下，立刻劃出了幾道痕跡。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也無法將其穿透。
這時，小黑跳到他的肩膀上，看他究竟在做什麼。可是皮甲太滑，站不住。它便下意識地用力去抓，這一用力，立刻就刺穿了皮甲，抓進柳晏的肉裡。
“啊！”柳晏叫了一聲，將小黑趕走。他趕忙將皮甲脫下來，去檢查傷口。好在只是刺破了一片皮，抹上藥之後，很快就恢復了。
“我不是故意的！”小黑解釋道。
柳晏看着皮甲上的洞，想到了什麼，於是對小黑說道：“我不怪你，不過，能不能借你的爪子用用？”
“幹什麼？”小黑警惕地看着他。
柳晏道：“這副皮甲不合身，我想改一改，卻沒有合適的工具。”
小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自己的利爪，幫柳晏將皮甲重新裁剪分割，重新做成一件合體的內甲。柳晏將其穿在袍子裡面，既能保暖，又不引人注意。
小黑看着柳晏完成這一切，不禁感慨道：“人其實是很脆弱的東西，卻很善於利用外物。”
柳晏笑道：“你算是說對了，不然的話，人爲什麼能統治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