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日暮時分, 丁吉祥鬼鬼祟祟地走進了麗正殿。

高桓正襟危坐,皺着眉研讀許久。

夜裡,他又潛入了李桑桑的房中。

這一次, 高桓留心觀察李桑桑的反應, 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很有耐心地盡興服侍李桑桑。

這兩天看到的不同的李桑桑, 讓高桓確認, 從前的好多回,李桑桑都沒有高興起來。

其餘的滿足今日忽然變得不重要,他的心徹底愉悅起來。

李桑桑眼底生生逼出了淚水, 她在朦朧一片中凝望着高桓,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她也不明白高桓爲何如此溫柔。

一切結束後, 高桓小心地將薄被披在她的身上, 李桑桑忙制止:“我不要緊,殿下小心着涼。”

高桓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脣瓣, 說道:“你很重要。”

.

林晏走進麗正殿,他緊鎖眉心,顯然有了困擾。

他是知道的,太子殿下暗中流連於宜秋宮,這在他看來, 是大大的不妙。

麗正殿裡。

高桓半赤着上身, 一半衣裳不鬆不緊地耷拉在臂上, 他的肩胛處包裹着白布, 是剛剛上好了藥。

林晏端走了染血的布條, 說道:“直接坦白了也好,在路上耽擱幾天也好, 何必悄摸摸地回了東宮,若是被有心人曉得了,未免要弄出一場風雨。”

高桓笑了一笑,沒有作聲。

他在高句麗是出了風頭,可苦頭也沒少吃,上陣的時候不小心被暗箭傷了,他不想被徐皇后知道,索性隱瞞這件事。

正如林晏所說,若是要隱瞞,在路上耽擱幾天養傷也好,可他偏不,就是悄悄回到了長安。

林晏將血污收拾了,鎖了眉心,略帶躊躇地問道:“殿下出徵前說過的討賞,是要討什麼東西?”

高桓沉下了臉,有些不悅地看着林晏,他料到林晏準備說什麼。

林晏不知爲何,在某些事情上格外警覺。比如討賞這件事,高桓從未對任何人吐露過他要什麼,但林晏總是明白。

“討一味藥罷了。”

林晏嘆了一口氣:“殿下,你知道的,高句麗王……”

高句麗王在攻打大雍時狂妄至極,稱他纔是天命所歸,大膽發了檄文,向大雍天子討要十件事物。

與江山、大位等九件東西平齊的第十樣,竟然就是當年南朝王宮的秘藥——琥珀金蟾。

林晏繼續說道:“討要這味藥本就不妥,這是聖上求長生的東西,更何況是在高句麗王的檄文之後,殿下想要金蟾,那江山呢?大位呢?”

“大膽!”高桓站了起來。

他的臉頰上有了薄紅,下顎緊繃,他的臉蒙上一層冰霜,神色嚴肅。

林晏頓了頓,跪了下來。

.

皇帝聽聞高桓大勝歸來的消息,心中喜悅。想着曾經的小小少年如今也長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將軍,皇帝忽然有了緬懷往事的興頭。

午後,他來到了含涼殿。

但是此時徐皇后正在小憩,宮女桂子躬身往裡去,正準備叫醒徐皇后,皇帝卻說:“不必。”

皇帝垂下頭想了想,突然轉了方向,桂子臉色一下子變白,她看見皇帝往含涼殿西偏殿去了。

那裡是吳美人生前的住所。

桂子慌慌張張走進內殿,顧不得什麼,輕輕喊醒了徐皇后,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皇帝踏入西偏殿,這裡的陳設都蒙上一層灰,對皇帝來說,這裡很陌生。

但是今日,他想起了那個溫柔沉默的女子。

皇帝撫着桌上的琴絃說道:“朕虧欠了你良久,你卻給了朕留下了許多,若你還在,你想要什麼呢?”

琴絃悶悶地發出一聲輕響,但是吳美人回答不了他。

皇帝沉思良久,忽然說道:“朕知道了。”

.

十數天後,高桓的傷養好了,他偷偷溜出了長安,這一次,是大搖大擺地穿過朱雀大街。

這一日是東宮的輝煌之日,年輕的皇太子得勝歸來,他騎在匈奴名種照夜白的玉鞍之上,原本白皙俊秀的臉新添了悍然的粗糲,更加深入長安佳麗的心。

高桓意氣風發往蓬萊殿走去。

路上,有神色緊張的太監在高桓邊上悄悄說了一句話:“聖上前些時候突然去了含涼殿西偏殿。”

高桓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高桓來到蓬萊殿。

天子高坐其間,高桓低頭斂眉,向皇帝稟告在高句麗的行動,良久,皇帝輕輕地笑了一下。

這笑是發自內心的愉快,高桓同樣輕快起來。

皇帝說道:“朕知道,你這次來朕這裡是討賞的。”

高桓在這當口猶豫了一下,他想起了林晏的話。

皇帝問道:“六郎,說吧,你想要什麼?”

皇帝兀自笑了一下,然後又道:“先前,你爲那李家二娘子茶飯不思,朕便準了她入你東宮,如何?”

高桓的腦子嗡了一下,半晌,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可是她、她已經嫁了人。”

皇帝卻意味聲長地說道:“無妨。”

他接着問道:“你意如何?”

.

高桓走出了蓬萊殿,他騎着馬到了東宮嘉福門處,卻沒來得及扯住繮繩,照夜白撒歡地往前小跑了一陣。

林晏早在這裡等了多時,手忙腳亂地拉住了照夜白,看着高桓,臉色緊張:“聖上賞了麼?”

高桓不置可否,沒有理他。

林晏硬着頭皮試探着問道:“殿下可是要去宜秋宮?良娣應該早就等急了。”

高桓掃了一眼林晏,看得林晏身上發冷。

高桓輕聲說道:“不,孤去看看太子妃。”

林晏一瞬間有所了悟,放下了心。

.

李桑桑施了妝,粉光脂豔,上襦是雪青的軟緞,下面是茶青褶綢裙,清麗可人。

她隱隱懷有激動,她不知是爲了父親的那一味良藥,還是單單爲了自己的心。

高桓提前回了長安,有幾個夜裡,會過來和她廝混一番。

有某些瞬間,李桑桑覺得高桓堪稱溫柔,從前的寒冰彷彿融做了春水。

隱秘的歡聚終究是短暫的,李桑桑期盼高桓正式回來。

李桑桑有些微的緊張,掬水悄聲安慰她:“娘子放心,殿下此去高句麗爲的一定是娘子父親的藥,娘子此番一定得償所願。”

李桑桑將攥得生疼的手放開,將口中的氣吐了出來。

雁娘和紅藥進出了幾回,都沒有打探到消息,這更加增添了李桑桑的焦急。

這樣顯得不穩重,但李桑桑不想去管,她走到了門檻處,看見了雁娘滿臉灰敗地繞了過來。

李桑桑冷靜下來。

她的聲音甚至是帶着笑的:“怎麼了?”

雁娘無法瞞什麼:“殿下去了太子妃處。”

李桑桑的笑凝固在了臉上,紅潤的脣和瓷白的臉,雖然美,卻毫無生氣了。

“知道了,都回來吧,別垂頭喪氣的,讓人看見了,反倒要編排我恃寵而驕。”

雁娘小心打量了一眼李桑桑,她竟然覺得她有些看不透李桑桑的情緒。

幾天後,李桑桑聽到了一件自己家的稀奇事。

李蓁蓁夫婿病重,李蓁蓁爲夫君祈福,自願做了女道士。

含涼殿裡。

徐皇后對着銅鏡,看着嬌豔的容顏已經漸漸有些褪色,心中多有煩憂。

但是眼前,更有煩憂事。

徐皇后偏頭,耳垂上的珍珠輕輕晃動,她問身邊的心腹宮女道:“李氏那件事當真是聖上的意思?”

宮女說道:“也許這就是殿下想要的恩典,殿下九死一生去高句麗,難道是爲了那李氏女?”

徐皇后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至極:“這怎麼能行!”

“娘娘,”宮女安撫她,“如今那吳美人已經死了,諒李蓁蓁一人,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徐皇后聽了宮女的勸,些微有些放心。

但她突然想到了旁的事:“當年之事……”

徐皇后握住了宮女的手,她指甲上塗着豔紅的丹寇,劃過宮女的掌心,讓她感到生疼。

而她顧不了這些,她只感到徐皇后的手是一片冰冷。

她又勸道:“娘娘,當年的事,殿下不會知道的。”

徐皇后的眼中現出一絲厲色,這與她嬌豔的容顏是很不相配的,她在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李蓁蓁那邊……”

李蓁蓁站在院子裡。

她神色冷淡地看着她的丈夫趙章。

趙章臉色有些白,他扯着李蓁蓁,囁嚅道:“我聽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蓁蓁,不要祈福了,我們回去。”

李蓁蓁笑了一笑:“什麼流言,你在胡思亂想。”

道觀清淨,趙章的嗚咽聲和着微微的風聲,顯得格外的突兀。他一個身長七尺的男子,眼下掩着袖子垂淚。

“蓁蓁,隨我回去吧,你我夫妻,怎忍心就此相負……”

趙章前些日子風寒臥病,他沒有想到一向對他冷言冷語的李蓁蓁衣不解帶地服侍他,併爲了他的病情要入道觀祈福。

但李蓁蓁久久不歸,讓他心中疑竇叢生,他勉強抱病,來了這道觀。

趙章聽了這誇張的傳言,忽然被激起了點血性,想要嘗試挽回他的妻子。

李蓁蓁姣好的面容上有了些不耐煩,她眼中現出嫌惡,但當趙章擡頭看她的時候,她露出了戚哀的笑。

“趙郎,此生我們沒緣分,來生吧,來生……”

“不!”趙章聽了李蓁蓁的話,確認了他的懷疑,他脣色煞白,握住了她的手,李蓁蓁皺了皺眉頭,試圖抽出手,卻沒有成功。

她彷彿感到花木後有坤道在窺探,心一緊,用力抽出了手。

她冷下了臉:“趙章,你知道我身不由己,你難道想要我死?”

哪知趙章聽了這話,眼中卻有了希冀:“你願意嗎?和我一同……”

“你瘋了。”李蓁蓁薄薄的脣吐出了三個字。

她後退了一步,對着趙章說道:“我是身不由己的,趙郎,不要怪我。”

她飛快說完,轉身跑進了屋子內。

她關上了門,靠着門站了半晌,才邁步走了進去。

兩個道童在她的屋子裡,給她用香薰好了被褥,帶來了一套嶄新的換洗道袍。

李蓁蓁臉上露出微笑。

她沒有選錯。

她在趙家過得不稱意,趙家不過是個小戶人家,衣食住行都粗糙得很,家中奴僕沒什麼規矩,常常對她的話陰奉陽違。

儘管趙章今日說得深情款款,可他在趙家的時候對她鮮有關懷。

而現在不同,有了太子的照拂,就連一個小小道觀都將她視作座上客。

李蓁蓁對道童說道:“勞煩了。”

道童謙卑道:“師叔客氣,這是住持特意交代的。”

道童出去了,卻又很快回來。

她們的神色有些奇怪,看着李蓁蓁,原本客氣尊敬的態度變得有些彆扭起來。

“師叔,玉真師祖有請。”

李蓁蓁方纔見過趙章,應付完趙章,她有些累了,本想借故推辭了的,她才起了個話頭,道童就又請了她一遍。

李蓁蓁心中有些嘀咕,不知這個所謂“師祖”是什麼來頭。

在這個道觀裡,連住持都會給她面子的。

李蓁蓁有些拿不準主意,謹慎爲妙,她跟着兩位道童走了出去。

那位派頭很大的玉真師祖住在很深的院子裡,李蓁蓁走進去,只感到渾身發涼,她不知這感受是從何而來,看了看兩位道童,她們卻沒有絲毫不適的樣子。

李蓁蓁於是將這不好的兆頭放在心裡。

走進屋內,她看見了這位師祖,已經年近中年,面色嚴肅。李蓁蓁向她行禮:“玉真師叔。”

玉真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手,食指內屈,道一聲:“無量觀。”

李蓁蓁站在下面半天,不知玉真的用意。

良久,玉真說道:“你來了這裡,就應當靜心修煉,今日,先抄了這一卷《三官經》。”

李蓁蓁皺了皺眉,似乎對玉真不苟言笑的態度感到不解。她又疑心自己多心,決定先按捺住。

李蓁蓁抄完了經書,手腕已經有些發腫,她心下有些奇怪,但終於按捺住,決心靜觀其變。

李蓁蓁將經書捧上,小心告辭。

玉真將李蓁蓁抄寫的經文隨意翻閱了一眼,將經文攜着,轉身走進了裡間。

裡間,有渾身氣派的中年婦人在呷一口茶。

玉真不卑不亢,將經書呈上,冷漠的臉上浮現出笑意:“請嬤嬤代貧道向皇后娘娘問一聲好。”

這日,李蓁蓁開始抄經。

沒有想到,後面的日子漸漸難熬起來。玉真爲人嚴苛,不近人情,李蓁蓁不知爲何落在了她的手中,每日抄經、打掃庭院、清洗衣物,短短几天,迅速瘦了下去。

原先對她畢恭畢敬的道童們開始有意冷着她,而待她極好的住持再沒有出現。

wWW¸ TTκan¸ co

每日的事情都在加重,李蓁蓁想要走、想要逃,可她已經沒有容身之所了。

趙家派人來到道觀的時候,李蓁蓁同意了趙章想要見她的請求。

趙家奴僕見到李蓁蓁,愕然發現曾經嬌妍明媚的少夫人變了樣子。

趙家奴僕說:“郎君病了許久,想念夫人,想請夫人回家小住。”

李蓁蓁於是回到了趙家。

可她不再是趙家的媳婦,趙章因爲別離對感情漸深,但趙母愈發冷待她。

李蓁蓁並沒有在趙家多待,趙母尋了個由頭將她攆到了道觀。

此次回到道觀後,她的處境越發艱難起來。

道觀不是她的歸處,趙家也不是。

她的歸處,是東宮。

李蓁蓁不知是什麼事耽擱了高桓娶她。

她不能等下去了。

她設法傳遞消息,可是東宮森嚴,她與高桓之間,似乎隔了萬水千山。

天氣變得燥熱難耐,李蓁蓁的房間被換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小屋。

她無從反抗,每日白天的事情,都足夠將她消耗殆盡。

只有在悶熱的夜裡,李蓁蓁才能安靜地思考。

透過牆上的一點縫隙,李蓁蓁忽然發現,她已經漸漸變得麻木。

她不能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她找到機會,又一次回到趙家。

這次,她逆來順受,將看得極緊的嫁妝如數獻給了趙母,然後照料趙章衣食住行,無微不至。

趙章受了涼,李蓁蓁衣不解帶,可是這病情洶洶,大夫看了直搖頭:“命不久矣。”

李蓁蓁回到道觀裡,她坐在涼亭裡,外面下着瓢潑的雨,她穿得很單薄。

遠遠地,有人走過來,在大雨中撐着一把竹骨傘,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李蓁蓁落下淚來,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高桓撐着傘站在涼亭外,也許是雨勢太大,李蓁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高桓說:“你有什麼打算?”

李蓁蓁往前走去,在雨中抱住了高桓。

高桓沒有抱她,也沒有推開她。

李蓁蓁沒有理會徹骨的冷,她絮絮叨叨告訴高桓道觀裡的生活有多麼可怕,略帶嬌嗔地責怪高桓沒有找她。

高桓知道,長安漸漸有了不堪入耳的流言,他不能多猶豫下去。

若是趙章死後,李蓁蓁入東宮,世人只道天家逼死了趙章,只爲奪取其妻。

而若是不管不顧,李蓁蓁會在這道觀中被折磨死的。

高桓沉默良久,說:“孤明白了。”

李蓁蓁有了新的身份,太子高桓的良媛。

離開道觀之時,李蓁蓁避開了衆人,將藏在牀底的一枚紙包找了出來。

她在小池旁,將紙包裡的粉末撒進水裡。

很快,有幾條小魚翻了肚皮。

李蓁蓁的聲音接近呢喃:“這幾條小魚怪可愛的,陪你一同下去,大概你就不會寂寞……

……趙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