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

太子許久沒有踏入宜秋宮, 東宮裡人都說,良娣失寵了。

現在,東宮人都盼着新良媛的到來, 人人都說, 那位, 纔是太子真正心尖上的人。

大約是覺得李桑桑會傷心欲絕, 崔胭玉常常會叫上她, 一起看戲看書看賬本。

李桑桑的神色太過無懈可擊,漸漸地,崔胭玉開始覺得, 李桑桑對高桓的百依百順完全是出於習慣。

廊檐上文鳥叫個不停,崔胭玉在屋內和她說起來閒話。

崔胭玉在繡手上的帕子, 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東內那邊, 漸漸消息開始密不透風起來。”

李桑桑也聽說了些影影綽綽的傳言, 大多數是在隻言片語中,遮遮掩掩, 讓人弄不清究竟。

李桑桑猜想,天子的身體大約出了差錯。

但猜想只是猜想,現在去想這些事情,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崔胭玉似乎也有些失悔談到這件事。她轉口問她:“你姐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蓁蓁就要入東宮,崔胭玉不禁也有些不安起來, 無寵的太子妃和太子最愛的女人, 將來不知道是鹿死誰手。

李桑桑垂頭翻着賬本:“是個美人。”

崔胭玉對李桑桑的回答並不滿意。

美人是自然的, 不是美人, 太子殿下何必念念不忘。

崔胭玉打量着李桑桑的神色, 她臉上略微有擔憂的神色,她問道:“桑桑, 說真的,你是怎麼想的,你甘心將殿下拱手相讓嗎?”

李桑桑不知崔胭玉對她和高桓有着怎樣的誤解,說到“讓”這個字,她是沒有資格的。

她嘆息道:“你太擡舉我了。”

李桑桑低頭看賬本,崔胭玉也沒有再說什麼,一時間,屋內寂靜了半晌。

崔胭玉的侍女機靈,趕緊說了些東宮的貓兒狗兒之類的閒話,沒有讓這安靜持續下去。

正聽到一隻白貓生了許多小貓崽,李桑桑翻到了賬本的一頁,她的手微微一頓。

……某月某日,麗正殿,細布兩匹、金瘡藥三罐……

那是高桓偷偷回到東宮的時候。

李桑桑那時發現過一些異樣,比如牀榻上的一點血痕,還有高桓無意間躲避的右臂。

他那個時候受傷了。

李桑桑並不知情。

她曾經因爲這一點高桓透露給她秘密而歡喜,原來,太子妃早就知道了,併爲他安排好了一切。

李桑桑知道,高桓心裡沒有太子妃。

她現在知道了,高桓心中也從來沒有她。

李桑桑放下了賬本,對崔胭玉說,她突然感到有些不適。

崔胭玉自然讓她先回去。

本以爲李蓁蓁嫁入東宮,東宮上下都會爲她而不眠,但那一夜其實很平淡。

李蓁蓁是二嫁之身,嫁入東宮這件事中,似乎還有了些不可言說的巧取豪奪,因此,不宜大操大辦。

李桑桑早早就命人熄了燈,她懶得曉得那邊的動靜。

她躺在牀上,睡意漸濃,隱約中,聽見腳步聲傳來,像是有人行走在夢裡。

李桑桑以爲是掬水雁娘她們在走動,可是沒過多久,那人上了李桑桑的牀。

李桑桑驚醒。

她看見的,竟然是高桓。

“殿下?你來這裡做什麼?”李桑桑的驚訝毫無僞裝,忽然間,高桓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自從要納李蓁蓁,他不知爲何不想見到李桑桑,避了她許久,今夜卻忍不住想要見她。

他不想讓人發現他對李桑桑的避而不見是刻意的,但李桑桑方纔的表現擊破了他的幻想。

高桓冷着臉:“見到孤很驚訝?”

李桑桑笑了一下,說道:“今夜是殿下的好日子呀。”

高桓崩緊了下巴,似乎不像談論這個話題。

李桑桑越過高桓,挑亮了燈。

高桓注意到,李桑桑將尋常帶着的一隻翠綠的鐲子換下了,她帶了一隻小巧簡單的銀鐲。

她手上的銀鐲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如同一彎銀月在腕間搖曳生輝。

她無疑是纖細,嬌怯,瘦弱的,但當那銀鐲掉進臂膀後去,細細的銀環將白膩的一段纏住了,顯得圓潤可愛至極,莫名激起他綺麗的幻想。

高桓伸手,摟了一下李桑桑。

李桑桑一驚,而後順勢推開了他。

高桓笑了一下,他以爲這是李桑桑的把戲,他上前一步捏了捏李桑桑的臉,李桑桑扭頭躲了幾下,往後縮在了牀角。

高桓從未在李桑桑這裡體會過這樣赤.裸.裸的拒絕,他微微眯了眼睛,問道:“良娣,這是什麼意思?”

李桑桑垂下了頭:“殿下,今天不行。”

高桓問道:“爲什麼?”

李桑桑搖了搖頭,拒絕回答。

高桓伸手,攫住了她的下巴。

李桑桑咬着脣,她似乎因爲激動而顫抖着,她白生生的下巴尖得楚楚可憐。

“我不想再在別人的好日子裡做這種事了,這會讓我覺得……”她的睫毛抖了一下,“下賤。”

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有羞恥感的,從前李桑桑不會感到羞恥。

高桓的短暫溫柔讓她有了心,所以現在分外難堪。

高桓鬆開了他的手,像是對李桑桑的心事感到難以置信。

他面色鐵青,神色變幻了幾回,重複了幾遍:“下賤!好,下賤!”他死死盯着李桑桑,“你就是這樣看你和孤的。”

高桓走下了牀,鞋襪都沒有穿。

他打開了門,冷風往屋內直灌。

高桓猛地關上了門,復又走了進來。

他站在下面,看着牀榻上的李桑桑,他冷冷地問道:“李三,你究竟是在想什麼?”

想什麼。

李桑桑想要冷笑,想要大笑。

她擡起頭來,用極冷靜的眼神看着高桓。

“殿下去高句麗,想要求得的恩典,就是向聖上討要我姐姐吧。”

高桓一震,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李桑桑笑了一下。

她其實該感激高桓。

感激高桓面對她的不敬,沒有輕易發落了她。

高桓沒有做錯什麼。

只是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想到這一層,李桑桑心平氣和了許多。

這一次,她平靜地說:“是桑桑失態了,今夜是姐姐和殿下的好日子,殿下快些去吧。”

高桓定定看了她許久,終於轉身走了出去。

李蓁蓁入東宮來,聽說是百般寵愛。

閒暇之時,她似乎終於想起來有個妹妹也在這裡。

良媛請良娣去宜春宮小聚。

掬水打理着李桑桑的烏髮,對她說道:“依奴婢看,娘子何必去看她?她既入了東宮,就是全然不顧娘子。當初爲了彌補她弄出的麻煩,娘子纔不得已搭上太子,娘子是憑着本事,纔沒有被隨意嫁了人,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來,她卻要分一杯羹。”

李桑桑聽着,沒有什麼表情,她道:“這種話就不要再說。”

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說道:“去見見她,若她願意使上一份力,我還要感激她。”

掬水聽了,心中有些憤憤,明明是同一個父親的女兒,一個費心費力求藥,一個卻不管不顧。

李蓁蓁約她去往宜春宮其後的小花園賞花。

李桑桑如約到了,只見一片奼紫嫣紅的景緻,她不曾曉得,宜春宮的後頭,是這樣一處好去處。

繞過一樹杏花,她看見李蓁蓁拈花對她笑:“三妹妹。”

李蓁蓁瘦了許多,太子的恩寵竟然沒有讓她容光煥發,李桑桑感到一絲意外。

她轉念又明白過來,道觀裡,她的確是受了苦頭的。

李桑桑隨着李蓁蓁在園子裡略走了兩步,她走得快了些,到了李蓁蓁的前頭,她聽見李蓁蓁在後面喊她,她回頭,腳步卻沒有及時停下來。

李蓁蓁眼睛睜大了些,顯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她的目光並不是朝着李桑桑的,李桑桑疑惑轉頭,看見了正從一片竹林裡走出來的高桓。

高桓嚴肅了臉色,似乎對李桑桑突然出現在眼前而感到不悅,他負着雙手,沉聲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李桑桑心裡冷笑了一下,說話間自然帶了些不客氣:“桑桑愚昧,不知東宮的這處是不能來的。”

高桓冷冷道:“你現在知道了,並且,從現在開始,你能走動的地方,只是宜秋宮。”

李桑桑一怔。

接下來,高桓的說話聲和李蓁蓁依依的求情聲,都在李桑桑耳邊模糊,她只模糊地看見那一對男女並肩從她身邊走過。

她站在原地,一片杏花落在她的臉上,驚醒了她。

掬水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在她的肩上披上披風:“娘子,外面風寒,回去吧。”

李桑桑被禁足了。

高桓倒沒有明令禁止李桑桑外出,但那日在宜春宮後的爭執,東宮人都曉得了。

東宮侍從不敢輕易縱容了李桑桑出門,又不敢向高桓問個清楚,只能絞盡腦汁想着怎麼糊弄李桑桑。

還好失寵的良娣似乎心灰意冷,並沒有出宜秋宮半步的打算。

天氣轉涼的時候,李桑桑聽說家中父親的病更加嚴重了。她要求見李蓁蓁,李蓁蓁似乎早就明白她的所求,只是充耳不聞。

在高桓這裡,她是沒有臉面的,她只能日漸消瘦下去。

沒過多久,她也病倒了。

病重的時候,她的憂思更重,她想回家看看父親,卻苦於沒有門路。

太子妃告訴她,她無能爲力。

如今東宮禁衛漸漸嚴了些,往日裡的偷溜出宮的事,也絕不會再發生。

一日,她精神稍好了一些,走出了屋內,卻看見院子中一片光禿禿,從前的一片梅林都沒有了蹤跡。

李桑桑心中疑惑,問左右宮人,宮人卻訥訥不敢言。

李桑桑的指尖冰冷,她有些驚醒之感。

從前高桓對她只寵不愛,如今這點寵沒有了,在東宮她將要寸步難行。

宜秋宮的梅樹消失,這樣一件她宮裡的事情,她都不配知道。

李桑桑笑了一下,她臉上依舊是溫柔的,她說道:“隨我一同在宜秋宮,是委屈了你們,我也不想耽誤你們的好前途,現如今,宜秋宮用不了這許多服侍的人,這是實話,我便回了太子妃一句,給你們另找個去處吧。”

衆人都聽出來,李桑桑不是在陰陽怪氣,她沒有責怪,甚至沒有什麼情緒,他們心中有愧,卻不敢辜負自己的前程,只能紅着臉皮道了謝。

太監中有一人卻沒有走,李桑桑正欲問他還等什麼,待旁人散了,他忽然站了出來,說道:“是太子殿下。”

“嗯?”李桑桑疑惑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他在回答她方纔的疑問。

太監繼續說道:“是太子殿下,前幾日閒步到了宜秋宮,問這裡的梅樹怎麼枯死了幾棵,沒人打理。原是那些人偷懶,他們卻說是良娣不願意伺候這梅樹,殿下聽了後,面色不虞,幾日後,就派了人來移走了這梅樹。”

李桑桑輕聲道:“是這樣啊。”

她這纔看着這太監,只見他面容清秀,面色白皙,模樣很有些眼熟。

李桑桑問:“你怎麼不走?”

太監羞澀笑了一下:“良娣對奴婢有大恩,良娣剛到東宮的時候,奴婢是個掃除的太監,還總被那些人欺負,良娣將奴婢要到了宜秋宮,後來,奴婢母親生了大病,家裡沒錢,還是良娣賞了錢,請了醫,大恩大德,奴婢無以爲報。”

李桑桑擰眉想了一下,這件小事似乎有些影響,她嘆了一口氣道:“感激是一碼事,又何必犧牲你的前程。”

太監搖搖頭:“那些事,奴婢本就不在乎。”

李桑桑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月亭,是良娣賜名。”

梅樹這一件事竟然沒有簡單結束。

月亭打聽了消息,告訴她,移走的梅樹中死了一顆,太子大怒。

幾個時辰後,丁吉祥來到了宜秋宮。

他先是勸了李桑桑服軟,沒有得到李桑桑的應答後,他帶來了高桓的口諭。

嬌悍不遜,遣還其家。

高桓遣還李桑桑回府,在東宮掀起了軒然大波。

太子妃崔胭玉幾度求情,高桓根本不理會。

而作爲良娣親姐姐的良媛李氏,卻毫無表示。

李桑桑本人卻在暗自欣喜,她得罪了高桓,陰差陽錯能夠回家,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

這一次,李桑桑回來,李府滿是愁雲慘淡。

這或許不完全對,因爲吳姨娘的院中,藏着一片喜氣洋洋。

李桑桑看起來卻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她先是看望了父親李年。

看着李年,她的心中浮起了四個字——風燭殘年。

李年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有所預料,他已然看開了,他命人做了四輪車,閒暇時候就讓人推他出去轉轉。

李桑桑強忍了淚,又來到她母親王氏的院子裡。

很意外地,她沒有在這裡找她王氏。

王氏是足不出門的,李桑桑疑惑地問了院中的人,得知王氏竟然去了吳姨娘院中。

李桑桑心中一緊。

她捏了捏手心的帕子,快步往吳姨娘院中。

屋內傳來爭執聲,李桑桑走到門廊之處,隱約看到珠簾之後兩個人的身影,她就要走進去,忽然被人拉住了。

她轉身看,是兄長李叢。

李叢說道:“桑桑,不要去管長輩的事。”

李桑桑被李叢拉住往回走,卻聽見了裡面的說話聲,聲聲傳入她的耳中。

“當年你命人將桑桑拐到了那種地方、那種地方!上元夜從此都成了噩夢,你一定很得意吧!”

王氏字字泣淚,李桑桑猛地停住了腳步。

她掙開了李叢的手,不肯再走。

李叢看着她的側臉,抿了抿嘴,同樣留了下來。

接下來是小吳氏的聲音,她在笑着:“是,我當然得意,我得意了十多年,大娘子,我要感激你的硬氣,不是你的硬氣,哪有我們母女二人十多年的好日子?蓁蓁雖然是個庶女,吃穿用度,哪哪都比三娘子好,你和三娘子留在南邊,不知道我們過的好日子,這是我的一大憾事。”

王氏的聲音泠然:“你承認了,當年的事是你做的。”

小吳氏依舊在笑:“我知道大娘子心中憋着一口氣,想要在娘娘死後和我算總賬,可是沒曾想到,我家蓁蓁得意了。大娘子,現在不是你算賬的好機會,你這個時候來了,不過是順不了一口氣,因爲三娘子被趕出了東宮?”

王氏慘然一笑:“是我小看你了。”

小吳氏說道:“當年大娘子和郎君,真是一對璧人、伉儷情深、整個南琅琊郡的佳話,可惜了。”

小吳氏對着王氏步步緊逼,王氏似被擊潰一樣,一步步往後退,她明明是來質問的,得到了親口的承認,卻無可奈何。

王氏撞到了身後的燭臺,她的身子像是一隻風箏,頹然地落在了地上。

“啪啪”兩聲,小吳氏尚未反應過來,臉頰上赫然多了兩道紅痕。

站在她面前的,是被攆回李府的李桑桑。

李桑桑手心冰冷一片,她一指指着小吳氏,腕上的翠玉鐲子微微晃動,她的身體也在微微打着顫。

她的聲音很輕:“將她,給我綁起來。”

衆人愕然之下,人堆裡穿出了一個人影。

月亭不管不顧地果真將小吳氏綁了起來。

小吳氏難以置信,她瞪着周圍的人,道:“你們傻了嗎?還不把他給我拿下去。”

李府奴僕忽然間猶豫了起來。

月亭是東宮的人,隨着他的招呼之下,又有幾個小太監鑽出來,橫在小吳氏之前。

李桑桑指着小吳氏說:“你不過是一個妾,一個李家的下人,我是李家的姑娘,天子親封的良娣……”

她聲音徹寒,奇異地有些悚然的溫柔:“你怎敢對我大呼小叫?”

小吳氏喊道:“我女兒是太子的寵妾,東宮的良媛,李桑桑,你不過是一個棄婦,做事要想清楚後果!”

李桑桑冷聲吩咐月亭:“把她的嘴堵上。”

李桑桑將王氏扶起,送回了屋。

王氏拉着李桑桑的手,眼中有深深的擔憂:“桑桑,你不該衝動,如今二娘子受寵,你該、你該如何自處?”

李桑桑搖了搖頭,只是笑笑:“不打緊。”

她沉默了一下,問道:“你和父親……”

王氏嘆了一口氣:“當年,我不顧家中反對,傾慕你父親的才華,下嫁給了他,婚後,原是夫妻恩愛,他曾許我一世一雙人,後來……”

王氏開始說起了當年的事。

後來,李年背諾,納了一名來路不明的胡姬,夫妻之間出現隔閡,然後,李年納了小吳氏。

上元節後,王氏要求李年發落小吳氏,卻沒有得到應允。

至此,夫妻間漸行漸遠。

王氏對李桑桑說:“我給你取名桑桑,‘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這是我對你父親的怨。”

她接着說道:“而那個女人,給她的女兒取名蓁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李蓁蓁比李桑桑大不到一個月,她緊跟着李桑桑取了這樣的名字,似乎是小吳氏對王氏的嘲笑。

李桑桑安撫住了母親,滿懷心事地走出了院子。

李叢在外面等她。

“桑桑,你不該衝動。”

“但我不後悔。”李桑桑頭也沒回,她沒有耐心多解釋。

李桑桑去見李年,她本以爲會看見憤怒的父親,或是失望的父親,但是都沒有。

李年只是嘆了一口氣:“將她打發到莊子去吧。”

李桑桑愣了一下,滿腔的憤懣不知該如何宣泄,就這樣輕飄飄地被打發了。

李年看着李桑桑:“你阿孃對你說了什麼?”

李桑桑陷入沉默。

李年望着硃紅的門框出的一片青白的天,悵然說道:“我最大的錯,是年少輕狂,執意與她鬥氣,納了小吳氏,從此無法挽回。”

李桑桑輕聲問他:“當年娶阿孃,是爲了她的家世,還是出於真心?”

李年望了她一眼,這一眼讓李桑桑幾乎感到痛。

“出於我的心,這麼多年一直沒有變過,或許你和你阿孃都不會相信這一點。”

李桑桑忍不住問:“那爲什麼會有那個胡姬……”

李年蒼白的臉上劃過淚:“那是誤會。”

李桑桑看着父親陷入往日的夢魘,輕輕說道:“不要再想了,你的身子經受不住。”

李桑桑別開了臉。

明明是她最孺慕的父親,但偏偏做了她最厭惡的辜負感情的人。

李桑桑想,或許她不能代替母親原諒什麼。

她處置了吳姨娘,是了結當年吳姨娘在上元節對她做的惡事。

而對於李年……

李桑桑問:“阿耶,你覺得阿孃會原諒你嗎?”

原諒恩愛相負,原諒十幾年的不聞不問。

李年頹然搖頭。

李桑桑緩緩說道:“我也……很難原諒你。”

李年猛地擡頭。

李桑桑感到心口有些悶,她咬住脣。

她知曉李年的身體,她依舊想要李年好好活下去,但是,她有些不明白應該如何看待她的父親。

李桑桑回孃家第一天,將興風作浪十幾年的吳姨娘送到了鄉下莊子裡。

遠在東宮的李蓁蓁聽聞了這一件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李府。

李年卻對她避而不見。

李桑桑亦然。

李蓁蓁要差遣李府下人去迎回小吳氏,但是這一次,李年鐵了心,李蓁蓁無法差動任何人。

她準備私下派人去接小吳氏,但卻不知李家人將小吳氏藏在了哪裡。

李蓁蓁無奈之下回到了東宮。

她衝進了高桓的書房。

李蓁蓁哭得楚楚可憐:“她一回孃家,就將妾的母親偷偷關了起來,她是要我們母女二人陰陽兩隔……”

她走上去,試探着想要抱住高桓的腰,卻猶豫片刻不敢上前,她跪下:“殿下,她恨我,她恨我們。”

李蓁蓁不敢放李桑桑在家裡久住,她想,父親畢竟念及母親多年照顧,若沒有李桑桑在他耳邊煽風點火,大約會放過她的母親。

於是李桑桑第三日,就被請回了東宮。

李桑桑歪在美人榻上,已經很晚了,她沒有睡,手中拿着一本閒書在燈下看。

掬水走上來,爲她披上衣裳:“娘子,這樣晚了,應當休息了。”

李桑桑笑了笑:“不急,我再等等。”

“等?”掬水愣了一下,“等殿下?”

李桑桑再次笑笑,低頭翻了一頁紙。

她在等,她將李蓁蓁的母親關了起來,她覺得,高桓不會沉住氣。

就算高桓能沉住氣,李蓁蓁怎麼能依?

果然,燭芯剪過幾次後,她等到了高桓。

高桓穿着緇黑衣袍,同往日多了些冷凝沉重,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隨着他的步伐,漸漸在陰影中現了出來。

沒有半分寒暄,這也是正常的。

若是現在寒暄,倒顯得十分可笑。

“小吳氏現在在哪裡?”高桓冷冷問道。

李桑桑擡臉對她一笑,無處不溫柔,無處不冷漠:“殿下,這是妾的家事。”

高桓的眉心挑了挑,他走上前一步,極有壓迫感地低頭望着李桑桑:“李氏!你知不知道,她是、她是……”

“她是李蓁蓁的母親,你最愛的女人的母親。”李桑桑平淡地回望着他。

她略帶譏諷地說:“若她不是我李家的妾的話,殿下恐怕希望她和崔家夫人換個位置吧。”

高桓被激起了怒氣:“李氏,你放肆!”

李桑桑沒有理會高桓的暴怒,她貌似輕描淡寫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的父親,就快去了。”

高桓一怔,原本的怒意忽然間無了蹤跡。

“殿下心裡奇怪,大約覺得我瘋了。”

李桑桑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陽穴:“太累了。”

高桓看着李桑桑頹然的神色,動了動腳步,卻終究沒有走過去。

他緩緩地說道:“你病了,病糊塗了。”

高桓不再來宜秋宮,李桑桑心裡明白,他在怪罪她處置小吳氏。

但是她不可能爲了高桓而妥協。

而高桓也並不需要她的妥協。

有了太子的發話,小吳氏所在的莊子很快被找到了。

李蓁蓁衝下了馬車,她髮髻上的鳳釵點綴出粲然的光彩,養尊處優的日子堆出了一個明麗的美人。

她走進屋內,抱住憔悴不堪的小吳氏。

“阿孃,隨我回去吧。”

但是小吳氏拒絕了。

“我想不明白,”小吳氏沒有看李蓁蓁,她愣愣看着窗外,“十幾年的恩愛,怎麼會突然地拋卻了。”

小吳氏說:“我等他過來找我。”

李蓁蓁哀求:“阿孃——”

李蓁蓁想問父親爲什麼,可李年不見她。

李蓁蓁無可奈何,想要去找李桑桑,卻被高桓攔下了。

高桓不再理會李桑桑,也不允許旁人來理會她。

宜秋宮成了一座死宮。

李桑桑以爲她的一生將要在宜秋宮凋零,沒有想到,幾月後,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發生。

天子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