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陸伍』並無留戀

出廣生右門,橫穿過御花園,一路延乾北五所的窄巷幽幽往前走。秋風蕭索拂面,晃盪的袍擺擦着鞋面發出輕響,三歲的皇七子楚邯走着走着立住,回身凝望了一眼天際下巍冷的琉璃瓦殿頂,轉頭鑽進了東筒子闈院。

坤寧宮正殿裡,孫皇后頭戴龍鳳朱翠冠,着一襲鳳紋彩蝶大袖衣靜坐在錦榻上。藍寶石冠檐下是一張端莊精緻的臉容,那些斥罵的話尤在耳畔,她紋風不動,彷彿一字也未曾聽聞。

傍晚楚昂過來看她,遙遙見她這般靜默,修挺的身軀便立在露臺上,專注地與她對看。

孫皇后說:“我把屬於你的用來給她抵債了,皇帝心疼了?”

她的臉埋在蕭寂的光影裡,叫人看不清神情。從前是個溫和柔善的女人,眉眼一擡都是叫人暖心,時而嗔惱拋媚,也別有一番婦人嬌俏。此刻的端容與妝束卻是冷的,儼然一個合格的中宮主母。楚昂想,他如果只是個王爺,那便可與她過得清寧安樂,孩子也不需要太多。

楚昂想起孫皇后的從前,輕啓薄脣:“對不起。”

孫皇后眸梢微微動了動,是意外的。他不問她爲什麼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死掉,卻對她說抱歉。

“皇帝緣何說這話?”

楚昂邁開玄色長袍:“讓你嫁入朕這樣的皇家。”

“世人總說朕愛四子,殊不知祁兒纔是那真正一世安穩的親王,就像五哥與七哥,兒女成羣,闔府熱鬧。而老四,卻是朕步步將他推上了一條萬劫不復的崎嶇之路……生在天家,若非是註定庸碌的,有鋒芒者則必要艱苦,連苟且都是奢望。朕是,皇后自然也是。”

他說着信步走到她身旁,揩起她盈軟的指尖,她的指尖塗着淡色的丹寇,有一點兒清涼,他包在掌心裡輕輕揉捻。孫皇后是被他的柔情打動的,這種原有的、中途打岔消失、過後又回來的心心相惜,彼此間在至高處的相互慰藉與需要。

她扳直的腰肢不自覺鬆弛:“沒有比傷害小兒更叫女人痛苦,男人冷情離去,時間久了傷口就可以自愈,不去觸碰它便不會記起,但孩子不行,那是從女人腹中生生剝離出去的骨肉……臣妾只是叫麗嬪把欠下的賬償了。皇上固然金口玉言,一句話把老四扶上太子之位,就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口。然而抹不去的是史官的筆墨與人的心,臣妾是要當年做這些事的,從自己的口中把始末倒出來。”

她說得語音緩緩,平靜默默,並無多少愛怨起伏。

楚昂回憶起那山中清涼一幕,便知她在何婉真那段時日一定輾轉煎熬,他心絃便有些後悸,坐在她身旁輕輕攬住她肩膀。

……

楚昂後來告訴孫香寧:“杜若雲,朕把她送走了。從始至終未曾幸過她,那些燈火通明的夜晚,是朕在處理公務。”

他鳳目澄澈,孫香寧聽了肩膀微微一顫,楚昂不容她細想,捧着她的指尖在脣邊親吻。楚昂說:“便爲了這天下與太子,朕也要往上爬。這條路是荊棘的,朕走得太孤獨,你要與朕一起。”

這便是他與她交心了,他把杜若雲送走,那一段便被撇在了風中,一段就那樣過去了,不會也無意再提起。

沒有人知道杜若雲是什麼時候走的,紫禁城裡的風每日在宮牆下游走,森綠的曳撒與淡紫的宮裙穿進穿出,驀然回神的時候,杜若雲這個人已經從宮裡消失了。

在她與皇帝短暫的相處關係中,她其實是很珍惜很安靜的。皇帝沒有問過她從哪裡來,她也並不出聲。她原先眼裡是有期盼的,但楚昂卻從來不動她,後來她便也知道自己是沒有希望的。

九月的御花園裡無人,杜若雲一娓杏色宮裙默默地走在前面,輕問:“皇上可有曾愛過何嬪?”

楚昂迎風凝眉:“朕只愛皇后。”

忽然兩個人走得近了,手面無意間輕觸又分開,她似欲言又止卻終未說什麼,離去並無留戀。

很久了,宮裡頭的太監們纔像被魘着了似的,一瞬間恍悟。原來這些年心心念念感謝的周麗嬪,纔是當年那件事真正的幕後黑手。這皇宮,果然是什麼什麼看不透啊。

有人說,杜婉妃就是當年的何婉真,寄了魂兒回來爲了揭穿周雅,也有人說這件事是皇后一手操縱,又有人說是張貴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總之人走了也說不清,終究當年那件事終於給皇太子沉冤昭雪了。

一個鬼魅般的影子,來了又去,很快便被人們忘記。

二百年的老皇城,十月便有了初冬的寒意。忽然一覺醒來,遠遠的東西六宮殿頂上罩了一層薄霜,金黃琉璃瓦夾帶着閃閃銀白,別有一番寧寂的味道。

孫皇后在這天清晨召見了施淑妃。

晨陽且淡,呵出的氣也帶着一絲兒涼,都換了秋裝,孫皇后腕上套了個護暖,施淑妃着一抹水青褙子謙靜地坐着。心淡了的人,時光似乎在她的臉上也走得慢,四年過去,依然還是當年那副樣子,低調、緘默而慎微。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當年那種情形下,卻是時時記着維護孫皇后的。

孫皇后說:“我兒欠你的一個孩子,本宮替你還了,今後想要什麼,就看你自己去爭取。”

說的是楚鄒當年那一跌,把她腹中的一子給跌隕了。

施淑妃低聲道:“後宮叵測,臣妾知道不是皇后娘娘,從來也不曾怪過皇太子。原本能得龍嗣,就已經是娘娘的恩典,兩個乃是意外。如今有楚湄一個臣妾業已滿足,臣妾只是心淡了,不想再參與那些爾虞我詐。”

四歲的楚湄倚在她的膝側,是纖淨而漂亮的,因着甚少見人而顯得有些生怯。

孫皇后擡眼看去,笑意愛憐:“這就是你的三公主?”

施淑妃低頭看女兒,輕聲道:“阿湄叫皇后娘娘。”

那黃花梨彩繪六扇屏風前,孫皇后風姿嫵柔,楚湄又愛羞又想看,縮在母妃的臂彎裡:“皇后娘娘。”

孫皇后笑看她:“你過來。”

她看了看母妃,試探地跑過去。孫皇后輕撫她白淨的小臉,對施淑妃道:“長得真秀致,像你。若是老五老六還在,怕是一羣孩子該淘氣了。”

“娘娘說得是呢。”施淑妃笑笑,驀地眼眶就一紅。

雖然淑女進選,然而皇帝甚少召幸,幾乎都宿在皇后坤寧宮裡。其實這些年楚昂已甚少光顧後宮,宮中的子嗣就只有出自周雅。孫皇后明裡暗裡敦促了兩次,楚昂都不願意去,後來終於是翻了施淑妃的牌。施淑妃前面推卻了兩回,到第三回便只得應承了。

沉寂了許久的永和宮,宮女奴才因着聖駕的光臨都顯得惶促不安。

幽黃的燈火透過窗花打照,院子裡靜悄悄的,這是施淑妃從懷孕伊始,到現在四年多的第一次侍寢。

五年前的她不過二十一,他對她嬌小的身體是用狠的。彼時尚登基的楚昂帶着一種近乎曠野的宣泄,對她翻弄衝撞着。而今的他動作間卻是細膩周到,帝王的氣宇已甚熟稔,使她如若汪海扁舟。但施淑妃凝着楚昂俊逸的臉龐,卻知他是並沒有愛情的,這於她一生都無奢望,她只是抓着枕邊兒嚶嚀承受,後來受不住,終於是把雙臂環去他肩膀。那肩膀依舊是清寬健硬,有着她這些年陌生而留戀的味道,後來她的眼淚便沒忍住淌了下來。

“你受委屈了。”楚昂輕語,給了她很溫柔持久的體恤。

次日清晨,在正殿裡用早膳,施淑妃淡雅的臉容上暈着一點潮紅,叫宮人把一盅田園八寶粥過給皇上。

宮女把起早的三公主帶到桌前,施淑妃說:“湄兒叫父皇。”

楚湄仰着清靈的眼眸,怯生地打量着面前冷雋的黃袍皇子,嚶聲啓脣:“父皇。”

“唔,我兒長這樣大了。”楚昂撫了撫她的小螺髻,把她抱坐上膝蓋。

這是楚湄自出生後頭一回親近神尊一般的父皇,她是貪慕而崇仰的,伸手試探地摸他英挺的眉骨。楚昂對她勾脣笑笑,她便似得了鼓勵,少小的女孩兒彎起眉眼,露出一彎甜暖的笑容:“母妃。”

施淑妃心裡是酸楚而感動的,輕輕道:“去玩兒吧,別跑遠。”

孫皇后請了方卜廉的夫人和楚妙進宮赴宴,這在外人看來是中宮爲皇儲拉攏勢力的舉動,然而皇帝絲毫也不着惱,對皇后只是縱容。旁人不知夫妻事,殊不知他二個都只爲着皇四子。

壽昌王楚祁過了年將十五,已到要聘王妃的年紀,方卜廉在朝中雖無大勢,卻是東宮的少師,聘其女爲楚祁正妃,一則可爲中宮與皇太子鞏固利益牽連,二來讓楚祁娶他的女兒,將來也可避免他因裙帶關係而被移心的隱患。老大的脾氣孫皇后知道,在年初冊封太子前的那場考試他就已經相讓了,他既放下,此生就一定不會再與他的弟弟爭。

請了少師便不可冷落了少傅,所以便一併也把宋家的請進來。

一到要準備宴席,御膳房裡便顯得分外忙碌。其實也不過就多了幾道究雅的菜,怎生殺雞的殺雞,剁菜板的剁菜板,硜硜嗆嗆人來人去,腳不沾地。但好就好在中宮肯做主,暗裡頭的幺蛾子不敢冒頭,底下奴才們差事也就當得輕省,不用擔心今兒這碗裡被撒了粉,那鍋裡被摻了毒。

這種事兒查出來倒好,查不出來回回都是太監頂罪。就像當年,姓周的那位害死了御膳房二十三個,虧瞎了大夥待薄皇太子那麼多年,皇太子竟也是個能容能忍的,自始至終沒見對誰黑臉訓難過。如今全還給皇七子了,大初冬的天,把前兒個的冷飯冷食給他瘋母子一送,這就叫報應。

糕點屜子上白霧升騰,才把蒸籠蓋子掀開,一隻白嫩的小手就夠了進來,左抓一個右抓一個,咕嚕嚕就往院外頭跑。

“嘿,瞧瞧小胳膊肘兒吃得又白又圓,再吃成小豬哩。”老朱師傅揶揄她。

“吳麻桿兒喜歡養小豬。”小麟子囁嚅。吳麻桿兒是吳全有給她新改的稱呼,不讓叫爺爺了,叫了戚世忠戚爸爸,闔宮就沒有她爺爺。

“你這狗吃的比人娘娘主子還好哩。”老朱師傅又損她。

小麟子也不應,晃悠晃悠就往東筒子拐。自從知道那一對雙胞胎小子眼睛沒事兒後,她便又試探地在這宮牆之下冒頭了。先時還有點心悸,後來遇到過那倆兄弟兩三回,每回一看見她就大老遠躲,她現在可悠哉。

身後跟着她的長毛啞巴狗,狗屁股擺得越來越騷。那次魏錢寶給灌了藥,回去後拉出來一團血肉,小麟子餵了兩粒藥下去,它就半死不活望穿紅塵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己又活泛過來,從此變成了一隻冷傲的犬,整日搖着她豐滿的尾巴,連慈寧宮老太妃門前尊貴的大狗吠它,它也不睞不睬。

往東筒子走到一小半,邁進蒼震門向前,再右拐走麟趾門,宮巷幽幽窄窄,路過德陽門外直走便可去坤寧宮。這是她後來悟出的一段走法,風輕輕地拂着腳尖的袍擺,走着走着就陶醉了,彷彿下一步個兒就長高起來,可以與她英俊神武的太子爺殿下齊平了。

走這道門還可以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小妞,她看起來就比自己小一點點,身上穿着是主子們的精貴衣裳,扎着兩個田螺一樣的小發髻,會在永和宮門外玩娃娃和踢毽子。

小麟子沒人玩兒,每次路過就會站在門外看,她之前還幫她很溫柔的母妃撿過球呢。但那小妞兒不搭理人,有時驀然擡頭看過來,頃刻就作一臉無視地樣子轉身了。

小麟子此時總不自覺臉紅,指着騷啞巴狗悶聲一句:“它叫努努,嗚努嗚努。”

自言自語,也不知道給她還是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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