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鄒曾有一度十分害怕他的母后得失心瘋。
在皇五子楚郵出生到夭折的那一年,坤寧宮是整日伴隨着嬰孩哭聲的。那個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因爲黃疸而晝夜哭啼,哭得楚鄒滿腦子忐忑不安。他時常見他的母后半夜還抱着那個小弟弟在寢殿裡繞,因爲他的不肯睡。人都說婦人產後要變豐腴,但母后的背影卻苗條得像個姑娘家,臉上也淡妝素抹不施粉黛。
小弟弟死在了一次噎食上,先開始只是吃了吐,太醫過來看了幾次都沒見好,到第三天就死了。喪事是桂盛去前頭找張福代傳的,彼時秋天落葉枯黃,紫禁城掩映在一片蒼涼而沉寂的金黃之中,他的母后倚在正殿的鼓腿彭牙羅漢榻上枯坐了三天。秋風習習,吹在她輕輕拂動的鬢髮上,她看上去像是一尊一動不動的雕塑,那樣的沉寂那樣的美。
有一瞬間幼年的楚鄒便惶恐,害怕她忽然就騰地從榻上站起來,然後扯亂自己的頭髮和衣裳,嘴裡發出一些奇怪的言語。但好在沒有,母后靜坐了幾天,然後便恢復了從前的生活。雖然是靜悄悄的、眼神也空泛,但每天辰時起,亥時歇,沒事的時候也會給他下廚做點兒吃的,或者自己用花草中藥調製些胭脂水粉。去歲冬又迷上了給陶瓷上彩,拖桂盛去宮外頭給她買來各式各樣的瓶子和顏料。
這二年多桂盛暗地裡就沒少求戚世忠給他調崗,但不知爲何戚世忠總沒答應。桂盛那狡猾太監雖然私下裡也巴結張貴妃,但母后叫他做的差事,他雖不情不願,卻也是次次都做得挑不出錯處。
憑心說實在的,楚鄒對母后的調色技藝有些無奈,但待她把整隻瓶子畫成後,那繁複不從章法的花紋圖案卻又或瑰麗、或詼諧得叫他無話可說。
她因着這幾年的閉門休養,臉上的顏色終於又鮮活起來,眼神也復如當初恬淡,開始有了從前在裕親王府時的生動。楚鄒默默舒了口氣,他還記得她剛進宮時,用一根牙籤挑開自己的嘴巴看牙齒,和一羣嬤嬤宮女調侃自己的俏皮呢。她都不知道他有多愛她,她能這樣讓他既欣慰又欣賞。
此時楊夫人手裡正拿着母后畫的瓶子愛不釋手。
聽見孫皇后含笑道:“我這裡還有許多,在宮裡沒事兒閒打發。夫人若是喜歡,回去時叫宮人給你捎上幾個。”
楊夫人感激不盡:“那怎麼好意思,承蒙皇后娘娘擡愛。”
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長孫,這門親是當年孫皇后和皇帝商量過的。楚昂當時表示隨她的意,所以孫皇后就和楊夫人提了提。本以爲這些年中宮失寵,楊家應該把這件事默默略過去不提了。但這些年楊夫人雖不常進宮,偶爾還是不間斷的會來拜訪孫皇后,時間過去了三年,這次把兒子也帶進宮來。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兩個孩子已年歲相當,如果相看對眼的話便可以正式議親了。
楊儉年方十七歲,聽說自幼勤勉好學,不願蒙祖蔭,正預備參加明年的科考。容貌生得亦是雅人深致,儀表堂堂。他們楊家世代書香,家風甚好,府上也沒有侍妾之類亂七八糟。孫皇后心裡是極滿意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這樣的光景下楊夫人還肯主動帶兒子進宮,她心中是不無感激的。
見楚鄒站在那裡聽候,便招呼道:“我兒今日怎麼回得這樣早?”
楚鄒答不上,支吾了一下:“兒臣……我回來看看。”說着睿秀的眼眸看向大皇姐。
十四歲的大公主楚湘立在母后身旁,穿一件月季纏枝妝花緞比甲,頭上插一支睡蓮簪,端淑而漂亮。只是性子過分安靜保守了些,被弟弟看得臉頰微微泛紅。
楚鄒又看了眼下首靜坐的楊儉。楊儉穿一身靛青的飛鳥奔鹿團領袍,看起來個子不錯,肩寬背展。他的眼簾始終是未擡的,只露出習慣性禮貌的微笑,掩不住那一身出自高門世家的斂雅風範。
孫香寧一眼看穿兒子的心思,好笑又好惱,只佯作不知地問道:“你哥哥呢?”
原本大奕王朝的皇子七歲後要搬離母居,與衆皇子一同生活在固定的皇子院。普通的一般長到十三歲出宮建府,那些得寵的或者引不起注意的,有可能會在宮中多留幾年,比如留到婚配後。因着皇帝楚昂未發話,楚鄒就一直住在母后的坤寧宮裡,時年八歲了,個條身長玉立,如與他的父親一個模子刻出,素日也用功刻苦。比起幼年時候的滿腦子不着邊際與光怪陸離,孫皇后暗裡是感慨且欣慰的。
楚鄒應道:“何榮給他新進了只鳥兒,下完課就回清寧宮去了。”
這些年皇長子也已不爭,雖然依舊勤奮用功,但已不再如從前一樣事事都要拔頭籌。何榮是從前王府裡的管家公公,早前孫皇后本以爲大兒子理應按制冊封太子,所以留了個可靠的太監在身邊照應。雖然楚祁迷上了玩鳥,但因着他底子厚,其餘一起伴學的世子皇子並沒有哪個能超過他。而楚鄒在擷芳殿的課業上誰都不讓,就只是暗暗裡不着痕跡地讓着哥哥一段距離。
孫皇后招呼他:“來,這就是我時常同你說的楊御史家的夫人與公子。”
楚鄒這才正式看過去,對他們見了禮。本是無心少年,因着幼時那場罪孽,總不自覺有些拘謹。
楊夫人點點頭,看他的眼神卻是自然,彷彿對那些關於他的傳言聞所未聞。楊儉也擡頭對他一笑,叫了聲:“殿下安好。”楊儉的眼睛是清亮的,光明帶笑。
楚鄒默默覺得很舒適。孫皇后叫他:“好了,大人說話小孩不帶參合的,出去玩兒吧。”楚鄒就轉臉看向楊儉:“你要和我一起射箭嗎?”
唔……楊儉默了默,應道:“好。”
楚鄒又問姐姐:“大皇姐可要一同去?”
大公主楚湘羞赧不應。楊儉立在殿前等她,見不去,就寬和地笑着隨同楚鄒出去了。
路過宮巷的時候,看見皇子皇女們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迎面過來。打頭的是六歲的楚池與四歲的宋玉柔,他的姐姐宋玉妍在後面纏着二皇子楚鄺,三皇子楚鄴伴在兩人的身側。
大奕王朝國運昌盛,同樣也彰顯在宮中興旺的龍嗣上,一排兒身着華衣靚服童聲笑語,看着好生耀眼熱鬧。十一歲的楚鄺已經很高了,那股冷鷙之氣使他看上去很醒目;九歲的楚鄴雖依舊清瘦,卻也筆挺雋秀,楚氏皇族的尊崇讓皇子皇女們擁有驕傲的容貌資本。宋玉妍和宋玉柔是楚妙叫宋巖順道送進宮來的,因爲周雅特特差人也知會了她。只有楚湄穿着小花裙子一個人跟在最後面。
楚鄒與他們這樣逆道而行,便顯得有些畫風不符,擦過他們身旁時也並沒有誰先開口叫他。
在這些皇兄皇妹的眼裡,他曾是個滿腦子詭異的殺人兇手。在他還曾是個五歲的稚子時,他就腹殺了他們未出生的小六弟,瞧,難以猜透的幼小心思裡究竟藏着多少殘忍啊。
等到楚湄低語了一聲“四哥哥”後,楚鄴終於不忍心再看四弟一個人這樣寂落,便喚住他道:“今日周麗嬪給小七弟過生辰,四弟可要與我們一同去熱鬧?”
畫蛇添足啊,好好多問一句做什麼?連着景仁宮的宮女太監,一時各個的臉上都有些尷尬。其實暗裡都有些害怕他再去皇帝的跟前露面,因他曾經得過父皇那般的寵愛,還有如今長開後與皇帝宛若一個模子刻出的儀容。
楚鄒想起方纔交泰殿下看到的一幕,便泰然勾脣一笑:“就不去了,我還要和楊長孫去射箭呢。”
呼——像是一瞬間繃緊的心絃無聲地鬆緩下去。
“哦,哪兒來的楊長孫?”楚鄺接過話茬,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楊儉。其實對於四弟如今的斂蓄他是有些防範的,但也依舊帶着骨子裡與生俱來的不服氣。
人人都看向楊儉。
宋玉妍接過話茬:“必是與大公主親事有關了,嗤嗤。”她頰染羞雲,巧笑嫣然,天生擅於調解氣氛。生得也是明豔花容之貌,三歲上就曉得偷用楚妙的胭脂與脣紅,亦從小愛黏着二皇子楚鄺纏。楚鄺本是不耐煩的,奈何被張貴妃頻頻暗示與脅迫,只得麻木不仁地受用着。
一衆宮女太監與孩子們都抿嘴輕笑起來。楊儉沒臉紅,楚鄒倒略顯侷促了,便袍擺攜風,幾步穿出了長康左門。
~~~*~~~
坤寧門直臨着御花園,門內有一片空場,楚鄒在這裡放了箭耙子,時常一個人過來練箭。又或是那種漫無目的地彎弓,射出去又自己走過去撿回來,再接着彎弓繼續射,一個人一呆也能呆一個下午。
晌午清風穿牆,四月的紫禁城略顯得乾燥。因着無人,周遭有些過於安靜,楚鄒並不是個擅用言辭之人,身上自有着他父皇的一種英冷,很顯然楊儉也是這一類型的人。
他看上去是那種溫良儒雅的世家子弟,不料射箭也是很熟稔。可見楊家是個真真切切的的高門世族,教養出來的公子都是要自小文武精通的。他忽然很爲姐姐期待結果。
便像打破沉寂一樣地說:“他們都是我的皇兄和皇妹。”
“唔,看起來是有些與殿下相像。”楊儉試拉着一柄長弓,眯眼往前方瞄了瞄。明明把什麼都看明白,出口的話卻讓人覺得空間舒適。十七歲的爾雅男子,站在楚鄒身旁比他高出一個頭。
楚鄒走神偏出一箭,正要跑過去撿,楊儉伸手擋住他,說仔細有什麼動靜,自己大步走過去看,卻只是地上一枝長柳條。他便歉然赧笑:“方纔誤以爲是蛇,怕傷着殿下。幼年躺着看書,久後眼神便時有不清晰。”
那笑容溢在臉上淺淺,卻叫人身心頓生暖意,楚鄒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安穩的感覺了。見小順子擡着飯食走進來,便邀了楊儉一同在御花園裡用膳。
午間風和日麗,萬春亭下瀰漫着淡淡花香。楊儉低頭掂勺,並不過多言語。
楚鄒看見菜裡有一隻小青蟲,便用筷子夾走,大方說道:“讓你見笑了。想必宮裡的伙食讓你不適應,你們做臣子的在府上一定用度舒適。宮中太監們都是看臉的,誰得寵了就對誰仔細,反之則敷衍,我想起從前在王府時可比現下要好吃些。”
楊儉不以爲意:“蟲子亦是產自那菜葉之上,夾走了倒也無大礙。”
楚鄒就釋了口氣:“待他日我出宮建府,再請你下館子償回這一頓。”
唷,好大的口氣。小順子在旁打岔:“殿下還是先緊着給大公主攢攢吧。”
說的是楚湘的婚事,大皇姐出嫁,同母的嫡親弟弟可不能不準備好禮。
楚鄒暗暗觀向楊儉,楊儉臉上並不見浮動,只寬和解圍道:“重陽時節普度寺中秋菊盛綻,不若殿下待那時有空再約微臣遊賞。”
這是一頓愉快放鬆的午膳,所有的空間都被勻得恰恰好處。後來僕人來喚,看見楊夫人站在門下等他,這便要告辭了。
楚鄒對着楊儉的背影道:“楊長孫,本殿下瞧着你不錯。你今兒回府了,他日可會娶我大皇姐過門嗎?”
楊儉回頭,謙和笑笑:“既已受殿下一頓飯食,殿下今後叫我之問就好。”言畢一襲靛青袍擺在門外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