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呃嗚~~”從建極殿下的後左門跨出去,迎面向內廷走,腳底下忽然纏來一簇毛茸茸。踹不開,繞不走,纏膩膩的討歡。
楚鄒低頭看,看到是隻長毛矮腳的哈巴狗,身上毛髮髒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還沾着一撮黃泥。他便負着手,視若無睹。
小順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認出來:“主子爺,這不是先頭奴才抱來送您的那隻小啞巴?嘿,我說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沒影兒了,過去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來?”
說的是當年那場變故之後楚鄒生的一場大病。
那個紫禁城陰霾壓頂的八月,父皇命張福把乾清門闔起,五歲的他跪暈在大雨滂沱中。小順子馱肩哈背地把他揹回去,回去後就發起了高燒。都以爲會死哩,嘴裡呢呢喃喃都是“別找我,走開……我沒想害她,沒害你們的命……”時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宮女奴才們臉上都不明色彩,儼然是將他當做那場殺戮的歸結者。
彼時皇五子徹夜不停的哭,那個孩子像是因爲孃胎裡就不帶安全感,從出世到夭折便沒有睡過一回囫圇覺。母后夜以繼日衣不解帶地寬撫着,才生產完的臉容因爲愁雲散不開,看上去那樣的黯淡無光。
譴桂盛去給他請太醫,因着皇帝的遷怒,一切都顯得不順暢。爲了不讓母后多添憂心,他在高燒退後,就悄悄把咳嗽都悶在了胸腔裡。興許哮喘就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病根。
那是他深埋的幼小的童年記憶裡,最爲暗無天日的一段時光。就彷如突從雲端跌落谷底,他還沒有接受準備,所有的榮寵忽然都變作厭棄,每一個從他身旁掠過的太監和宮女,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帶着無聲的苛責,如同他骨髓裡充斥着原生的惡業,渾身都揹負着慘死的冤魂。他不敢踏出宮門,開始害怕打雷的黑天,一道閃電也能將他嚇得驚跳。
後來小順子不曉得從哪裡給他弄了條狗,他在病好之後,便叫三哥把那條狗送去了破院子。他的三哥信守承諾,此後再也沒去探過那個院子。而他把那隻狗給了小麟子,從此也就把五歲前的心門闔上了。自此也沒有再去過。
她倒是學了那老太監的品味,把狗養得一點也不上心。宮廷飼養的京巴犬到了她手裡養成了土狗,毛也髒,腿也髒,先頭雪白的顏色都染成了土豆色……反正從來不會對自己給的東西上心。
楚鄒不想理,肅着容色踹它:“打哪兒來就打哪回去,爺不要你了。”說着擡腳跨進內左門,眼睛看都不多看。
正是巳時末了,各宮裡都在忙碌,他從近光左門進去,宮女太監陸續穿梭,見他少年英姿路過,便對他勾勾頭施禮。他已經很習慣了人們對他這樣的態度。
廣生左門外蹲着個兩歲多的女孩兒,穿着胭脂色的小裳子,頭髮紮成兩個小螺,正中心嵌兩朵櫻花,很白淨很漂亮。正在專注地疊石子,他從她旁邊大步踅過去,她也沒發現。
忽而看見他的袍擺停在跟前,才頓地擡起頭,怯怯地叫一聲:“四哥哥。”
除了大皇姐,闔宮的兄弟姐妹唯有她一個纔會對楚鄒這樣招呼。
“小妹在忙什麼?”楚鄒蹲下來。
“在疊石子。”楚湄答得輕聲稚氣。
這是施淑妃生下的女兒,三公主楚湄。父皇曾對母后說,若是生男兒就叫楚郵,生女兒便叫楚湄。母后沒能生女兒,後來便把這個名字賜給了施淑妃。因着生產前跌過,楚湄出生時耳朵裡凝了血塊,是個天生的半聾子。也不是全然不能聽見,但十分微弱。楚池他們根本不屑於同她玩耍。
楚鄒看她的眼神是愛憐的,見她石子堆不高又散下去,便從身後變戲法一樣地變出個小娃娃,遞過去道:“給你的,莫給你母妃看見了。”
“嗯。”楚湄寶貝一樣地掖進袖子裡,隔着袖管撫了撫,又掏出來看幾眼,掩不住滿面歡喜。
楚鄒輕撫她的小臉蛋,目光有些飄遠,大概又想起她那個被自己害死的早夭的小哥哥……難以卸去身上負重的罪孽太多。
“阿湄,你在哪兒呢?”忽聽到前邊一道女人的聲音。
他一側頭,便看到施淑妃站在廣生右門外,穿一身淡青色的宮裝。已經二十五歲的施淑妃已無剛進宮時的怯懼,眉眼間斂着淡寧,只是珍愛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楚鄒便有些拘束,他慣只敢揹着她對孤單的小妹好一些。
施淑妃笑盈盈:“還玩着吶?再不走要晚了,今兒給你七弟過生辰,快隨母妃回去換衣裳。”
楚湄看了眼四哥,施淑妃這纔對楚鄒點了點頭,靜靜地牽着女兒走了。
自從當年那場事之後,施淑妃就變得疏疏朗朗了,似乎見人都安詳帶笑,似乎又總隔着一層薄膜。對皇帝如此,並不樂於召幸,難得楚昂想起她卻藉故推脫;對楚鄒也是如此,眼神淡淡的,雖看不到責怪。而她在那之前對孫皇后原是處處維護。
楚鄒直起腰桿,擡腳跨進景和門進了坤寧宮。
晌午日頭打照,在交泰殿頂上灑下一片金碧輝煌。先祖建交泰殿取《易經》:“天地交-合、康泰美滿”之意,過了交泰殿便是父皇的寢宮,從前他總是夜半悄悄從母后的宮中溜出,然後褪下一身小袍鑽進父皇的龍榻,就想看他一臉好笑又無奈的寵溺。而如今這座殿宇卻如一界碑亭,將帝后的寢宮默默無言分割。她不往前,他不踏後,彼此天地水火互不相擾。
楚鄒疾步往前走,忽聽側首漢白玉階梯上傳來男子輕笑,嗓音低醇清澤,那般熟悉又陌生,曾是他幼年最爲溫暖的崇仰。
忍不住瞥了一眼,看見父皇着一襲玄色-降龍團領袍,髮束玉冠,英姿軒昂地從交泰殿前的階梯踅上。他心口才將一悸,卻見他手上原牽着個兩歲的小兒,生得是粉雕玉琢俊秀可人,乃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小七弟。
周雅揩着一件披風從殿內跟下來,含嬌帶笑道:“才學會走路不多久,皇上就這般興致叫邯兒下階梯。”
話才說完,皇七子小腿窩子打彎,顫巍巍坐在了臺階上。
“父皇~~抱~~”楚邯奶聲奶氣地張開小手。
楚昂便一臂將兒子抱在了懷裡,父子親暱。周雅在旁邊替他拭了拭額角,眼裡噙滿愛戀:“瞧,臣妾說得沒錯吧?急不得。”已滿十八歲的周雅身段又比從前豐盈了不少,穿一抹緋色湘繡牡丹花紋宮裝,將嬌好的臉色襯得愈發容光綻放。
“此子學步慢,厚積薄發,不露鋒芒。像我。”楚昂滿目愛寵,勾脣笑笑,自往一旁的隆福門出去。
從隆福門出去便是周雅住的翊坤宮,這些年父皇鮮少光顧後宮,連採選秀女也已停了三年,雖然仍有淑女不時受幸,但沒有再特意寵幸過誰。最頻繁的就是已封爲麗嬪的周雅了,然後便是張貴妃。
楚鄒遙遙地望了眼父皇的背影,光陰隔去三年,楚昂看上去略顯得清瘦,卻依舊是那般冷峻而筆挺。他是個有作爲的皇帝,登基之後百姓富足康泰,四鄰番邦進貢,大奕王朝漸漸復顯出高-祖盛世的端倪。
大典時楚鄒曾遠遠地站在奉天門外眺望父皇,看父皇頭上戴着十二道墜珠旒冕,身穿印着日月星辰十二章紋的黑色冕服,高高地站在三層漢白玉長階之上。他在他心中仍然是一尊偉岸的天神,只是再遙不可及。
父皇對小七弟的寵愛猶如當年的自己,楚鄒想起初學步時父皇亦步亦趨牽着自己的神情,眼中便帶上幾許羨慕和留念,但頃刻又恢復了淡然。心中謹記着宮門闔上前張福代傳的那句話,少年被種上罪孽,不知幾時有了悲天憫人的情懷。
進到坤寧宮裡,坤寧宮中光線幽寂,母后手掂着一盞溫茶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彎鼓腿雕花榻上,正笑盈盈道:“說來進宮四年得有了,還未出去逛過,若然有機會倒是可以看看。”
“皇后娘娘說的是極,此時桃花開得正好,很是賞心悅目。”側首下座是個雍容端重的婦人,約莫四十年紀,綰髮插簪,面目和善。她旁邊坐着個約莫十七上下的少年,生得白淨面龐,五官描繪世家公子的溫潤儒雅。聽母親與人談話時,眼簾是微微低垂的,並不亂看。
楚鄒便曉得了這個是給大皇姐相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長孫楊儉,他對第一眼卻是好印象的,便對孫皇后叫了一聲:“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