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七月下旬, 封了皇七子楚邯爲永義王, 賜二龍街府邸一座。那當口宮外可供皇子建府的舊邸共有三座,一座在什剎海附近, 門臉五間,府內工藝精良, 亭臺樓閣皆富麗雅緻,是除卻大皇子楚祁住的裕親王府之外最好的一座府邸。皇帝把這個留着,想來是預備給他膝下最珍貴的皇九子。另一處平平,再一處就是分給皇七子的這座二龍街王府了,裡頭裝修雖寧雅, 卻離着皇城最遠, 隔壁繞個衚衕就是齊王楚曎被圈禁的府邸。但到底是封了王, 成爲第一個十三歲就出宮建府的皇子, 得以出去看那更廣闊的天與地。
出宮的那天, 楚邯在翊坤宮外默默地站了很久。因爲新進了一批高麗貢女, 乾西四所顯得容不下,不少妃嬪便被指了進來, 順妃周雅的正殿也被一個美人佔用了。楚邯站在門前顯得那樣的陌生。這個停留在他三歲, 又再次停留在他十三歲的宮廷回憶, 一切美好榮華都那般短暫, 像本來就與他無有關係。那些曾經的盛寵都彷如一場夢, 他的出生也不知道意義是什麼。
他看了看,忽然地便轉身走了。陰月的末了風有些萋萋,他的步子走得堅定, 眼前浮起十八歲的母妃與父皇的恩愛,坤寧宮裡那個高貴的皇后一巴掌將母妃煽倒,母妃在東筒子破屋裡剪斷弟弟的臍帶,然後一個嬤嬤把明明活着的嬰兒抱走了,嘴上說:“死了,死了,就是個死胎”……母妃便瘋了,離世前都無力對父皇說出實情。
風擦着他的皁靴簌簌響,他的步履便逐漸加快起來。一如三歲的那年,一個人背後跟着個太監,內心決然地去冷宮陪他的大肚子母妃。
路過奉天殿前的空曠場院,一場雨過後空氣清新,那三層漢白玉欄杆亦顯得尤爲醒目。劉廣慶提着個包袱,對他說:“殿下今兒出了宮,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進來。殿下再擡頭看一看,記住了這天家龍座的尊貴,心中便種下了根,不枉費娘娘的一片用心良苦。”
楚邯是知道劉廣慶的城府與心機的,他一直都知道母妃在服用耗損的藥茶,只是從來沒有告訴自己。他成全了母妃,母妃才能成全了自己,不至於埋沒在這座皇城裡永無出頭之日。
楚邯聽完便擡頭看,腳下百餘階梯層層直上,看不到深處的金鑾寶座,亦望不到父皇與四哥的威風。那少年俊瘦的臉龐默了默,又收回眼神。劉廣慶也滿目嚮往的往上看,然後主僕二個一前一後,漸漸往東華門外的馬車出去。
此次高麗朝貢,不僅簽訂了百年附屬盟約,亦博覽藏書閣、學習六部公務之先進,時間長達近三個月。本欲在八月底辭行,七月底卻突來急報,道老高麗王騎馬中風,因此王世子李仁允走得匆忙,原定的聯姻也沒來得及提起。
去之間託人來找過陸梨,那天是個晴好天,金黃的銀杏葉子映襯着純藍的天空,一切的氣色都顯得那般明媚而清潤。兩個人站在文淵閣下的場院裡,李仁允已換上真硃色的團領朝服,內襯着潔淨的素白交領。他的身高比陸梨高了一個多頭,對陸梨說:“世間的緣分,總在冥冥之中一瞬擡頭,怦然心動。今次大奕之行得遇梨子姑娘,是上蒼賜予的意外,姑娘的聰慧與明智,亦使本宮傾慕。他日父王身體安順,請恕仁允向皇帝請旨求親。我與樸將軍乃是性命之交的主僕,姑娘若不棄高麗闢遠,我願立你爲我的東宮正妃。”
因着樸玉兒與陸梨的關係不能被公開承認,到底牽扯着楚鄒的堂兄妹亂-倫,樸在成並未有認下陸梨的身份。但這種知道在世上另一個地方還有血親的感覺,是叫陸梨心暖的。
陸梨答說:“梨子何德何能,竟得遇殿下一片赤誠。若不嫌棄我這樣稱呼,那麼祝王世子殿下與舅舅一路順風,也替樸玉兒問候她家鄉的親人。但梨子身爲漢女,牽掛的亦在這座皇城裡,卻無顏承受王世子的一番美意。”
記得那天風清雲淡,她頷首低頭,紅脣動人。一抹金黃的銀杏葉子落下,那細密的睫毛便輕輕地顫了顫。
李仁允有一瞬間失神,差點伸手撫上她姣好的臉頰,想要攬過她給予她溫暖與依靠。他業已是隱約聽說了她的故事,但他其實是並不介懷的,因她是他見過的最爲聰慧的女子,她的集宮廷禮制於完美、她的心計與狠都是王朝不二的王后人選。
那俊朗的臉龐上便笑眸熠熠,專注地看着陸梨說:“請恕冒昧,梨子姑娘牽掛的那個人,可是本宮素未謀面的王朝四子嗎?但姑娘的身份,卻與他是不可能了。光陰可沖淡與治癒一切,又如何不肯給仁允一個嘗試的機會?或者我將做得比他要更好。”
那陣子小天佑已經過百天了,會認人,會像只小蟲子一樣咕咕的自己說話。也許在他沒生下前,陸梨的所有皆只是報仇,一切可取可舍。但現在的她,卻已經舍不下這個小拖油瓶。
陸梨便答:“不止是他,還有個小的……不論於王朝、於殿下,還是於自己,現在的陸梨都再難承殿下的盛情。”
她的身姿依如少女窈窕,一席話是叫李仁允震驚的。但她的勇氣與她的所有都叫他出乎意外。後來李仁允便說:“孩子不能永遠都關着,後宮爾虞我詐,姑娘若想要他光明正大行於人前,需要犧牲的太多。或如我向皇帝求請郡主和親,姑娘以陪嫁宮女身份過去,待去了高麗便回將軍府邸,亦能叫他天高地廣。”
他的目光閃爍着真誠,筆挺的袍服在日頭下俯罩,叫陸梨莫名生出幾許安定。陸梨靜默片刻,便點了點頭:“我想等他回來,請殿下容奴婢考慮。”
李仁允是在初一那天走的,八月的紫禁城樹葉子黃了又紅,風一吹,滿地黃金璀璨,緊接着便迎來江浙豐收的喜訊。皇四子的未雨綢繆爲運河擋住了水患,秋收一過,各地的奏摺便紛紛報上數目,前朝長久緊促的氣氛都跟着舒緩了下來。
丙寅日,欽天監監正上表:“東宮乃日,日出而天下萬物調和,氣運太平也。”
皇帝聽了亦不甚喜悅,中秋那天在後宮與午門皆設了宴席,次日又單獨在坤寧宮擺了一桌。
大皇子與長公主都帶着孩子來了。王妃方僷着一身水粉蘭花底對襟褙子,懷裡兜着九個月的小皇孫,肥嘟嘟的可愛。楚祁因着這個孩子帶來的折騰,經年冷淡無波的表情到底是暖和了起來,不時俯身逗着方僷懷裡的孩子,聽那奶氣的“咔咔”笑聲,不自禁地對方僷凝眉輕語。
應該是夫妻關係不錯了,看近日方卜廉上朝,步子都擺得格外愜意。
長公主楚湘的小女兒亦差不多的月份,笑看着兩個嬰兒道:“時間過得真是快,一眨眼十年過去了,記得那時我的萱兒與九弟也不過才這般大,恍然都已是半大人了。也不知四弟將來的孩子會如何可愛。可惜母后總來不及看,若是她還在,怕又要怪父皇偏心虧待,都二十了還是個沒名沒頭的閒皇子。”
她是厲害的,偌大一個楊家被她上上下下治理的無有不服。這話雖說得輕描淡寫,內裡的深意卻如何叫人聽不出。
皇帝看着高高的漆紅殿門,便憶起當日從產婆手中抱過小九的情景,耳畔似又迴響起孫皇后臨終的叮嚀——
“我又願下一世不再遇見你,以免我總是爲你掛心擾腸;卻又舍不下你與我的恩情,怕把這樣好的你拱手讓去與了別人。你要答應我,未來當我不在的日子裡,無論你把誰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爲後,免她得以有權柄傷害我的小兒。”
那雋朗的身軀坐在龍椅上,不禁又涌起當年的滿心荒寂,還有心底深處一份不願正式的自我苛責。
那當口正好尚寶監新進貢一批字畫,楚昂就叫內務司送了一部分去寧壽宮。
太子東宮冷寂了五年,這是皇帝的第一次關照。那東筒子南盡頭一道履順門多少年不見人影子,忽然間便又動靜了起來,先是院當中把雷雨打歪的樹杆扶正了,再過二天,又見工人“吭嗆吭嗆”爬上了失修的瓦檐。後宮中便有聲音起來,說皇四子這次回京必要徑自住進寧壽宮,東宮復立皇儲不遠了。
陸梨是在八月十八那天,收到小路子過來知會的消息,叫她收拾收拾回蕪花殿,她就知道楚鄒要回來了。
“啊呃~”秋日的陽光打着窗子,小天佑在牀上自言自語戲耍着。
陸梨給他搖晃大肚子的布袋羅漢,問他:“小屁孩兒,爹爹要回來了,我的小柚子想不想爹爹呀~”
他也聽不懂爹爹是什麼,就只是盯着陸梨看。看他的孃親這樣美,聲音亦這樣溫柔,他就開心不已,把兩條小胖腿踢騰得可歡暢。
快滿四個月了,已經會自己無意識地喊出一兩聲“噠、噠”。小手兒抓着羅漢,知道一個個推着玩。
那羅漢也是陸梨從楚鄒的廢宮裡偷來的,隔壁皇十二子沒有一樣玩具不金貴,可重金買不到牙刀公子的一個小木雕。自從去歲九月楚鄒出宮起,宮外牙刀公子的雕刻便好像絕了筆,誰人知那公子就是小天佑的爹呀。
陸梨想,她要是沒有仇壓在楚鄒的身上叫他報,她就跟小時候一樣黏糊他,非叫他把這世上所有的好,都用來疼她們母子兩個。
看小天佑咧嘴兒笑着,忽然愣了一愣,又迅速地踢騰起來。她就知道他偷屙粑粑了,果然抱起來屁股下面就是一團溼。
一邊解開尿布一邊說:“近陣子的羊奶不知怎麼了,吃得總拉稀。不害臊哩,看自個兒玩得不亦樂乎。”
給掖了塊白布墊子,叫吳爸爸幫着兜一下,自己出去拿清水與尿布。
那廂李嬤嬤正在給陸梨拾掇包袱,吳全有相當樂意地接過來抱住。兜着粉嘟嘟的小屁股,應道:“說是下過一場秋雨,地氣涼了。瞧這胖的,該餓上兩頓結實結實。”
他生得像一條長螞蚱,那聳突的瘦臉上卻滿目慈愛,小天佑也喜歡他,總是伸長小手想往他的肩頭上爬。
這習慣也是吳全有給慣出來的,每次抱着小東西躺靠在搖椅上,都讓他趴着自己胸膛睡。小天佑便手短腳肥的掛在他懷裡,拍他的臉,扣他的嘴皮子。
陸梨嗔道:“吳爸爸別搭理他,就愛欺負你玩,逮着你好脾氣不兇他,一會兒又該屙你身上了。”
尿也專挑着在吳全有衣袍上屙,從來不敢尿在李嬤嬤這裡。和楚鄒一樣,心思跟明鏡兒似的,曉得誰好拿捏誰不敢侵犯。忽而抱着抱着,兜起來胸前就一片溼漉,兩隻虎虎的小雀雀上還掛着尿滴子。
吳全有也捨不得打他,人老了銳氣也磨平了,開始貪寵新生的小性命。換作當年三十來歲的時候,那時陸梨尿溼他枕頭,他可是恨不得擰掉她脖子的。
四個月就想出去了,抱到後院曬太陽,便直往前院撲。就跟陸梨小時候一樣,才學會顫巍巍地站起來,就想攀着臺階往門邊上去,當年可沒少把陸安海嚇得心驚膽戰,生怕忽然一個沒留神就跑出去被人發現。
吳全有說:“再大點該關不住了。真不該把你生在這宮牆下,遇了這麼一個劫數。”
陸梨不說話,只含着下巴把小天佑兜過來,洗了屁股換了身小衣裳。吳全有便知閨女心裡還是惦着楚鄒,打小被那臭小子迷得回不了頭,好的壞的都是她的寶。嘴上雖這樣惱,到底因着孩子的討喜,對楚鄒也不再那麼冷蔑。
巳時到,陸梨便要回蕪花殿了,抱着小天佑親了親粉嫩的臉蛋。
第一次和陸梨分開,看她出去後消失幾天不回來,這一次好像明白過來了。雖然很纏陸梨,但是把臉埋在她頸窩裡鬧了一下,就主動朝李嬤嬤伸過去討抱。
和楚鄒小時候一樣,知道留不住的便假裝不留,一如當年剛進宮時想娘,嘴上卻不說。
院子裡李嬤嬤晃着他的手,哄他說:“梨子娘要去給天佑買糖吃咯,快給孃親揮揮手。”
他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不看她,只是一個人“卟、卟”的自言自語着。
怕要哭了,陸梨便頭一低,挎着包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