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這裡等着。”
通西二長街拐進吉祥門,周圍便安靜下來,楚鄎命太監順達在宮牆根下站着,沒讓繼續跟。
風輕輕吹着耳畔,他低頭睇了眼腳邊拂動的森青裙襬,忽然抿嘴道:“你看起來像一個人。”
陸梨正琢磨着該怎樣與他試探錦秀懷孕之事,聞言眼皮子一跳,連忙答:“小九爺說的奴婢像誰?”
就這聲“小九爺”也像呢。
楚鄎想起東宮裡的那個小太監,下過雨後的西二長街磚石面濺水,用兩根細竹籤卷着指頭大一點麥芽糖,塞進自己手裡喂自己吃。他忽然又不想把這些告訴陸梨。宮中那麼多人詬病四哥,難得看到四哥目中沒有負擔的與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默了默,就又改口道:“我記不得她名字了,康妃該是記得。”
陸梨適才暗暗鬆了口氣。想她“被燒死”的那年楚鄎才四歲,記不得了也正常,便順勢接過話頭道:“康妃娘娘親善仁和,對小九爺身邊一應無微不至,不怪闔宮裡奴才們都贊着。”
這話倒是真的,宮裡逢誰人都在楚鄎跟前誇錦秀。那些話說的人或是巴結或是好意,可聽進年幼的楚鄎耳中,錦繡的功勞便被無限放大,一面又時時提醒着他,他是宮女帶大的,沒娘。
楚鄎爲難地蹙着眉宇:“可四哥不喜歡康妃,他雖現下肯對她好言搭話,可我瞧着一眼,曉得他心裡還是冷的。但我卻不能順他的意,‘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乳之恩’,康妃養大了我,我不能不知恩圖報。”
那白俊小臉上浮着與年歲不符的糾結與矛盾,叫陸梨在一旁看了暗自憐恤。陸梨便開解道:“殿下萬不可因此苦惱,您是中宮嫡出的皇子,是萬歲爺手心的珍寶,身份之尊貴輕易無人能匹及。不管闔宮誰養大了殿下,這本身於她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是誰也求不來的恩賜,並不該叫您負擔如此沉重。”
這樣的話從前是沒有人對自己說過的,楚鄎聽着有些訝異,又有些奇怪的舒懷。
但想到了錦秀妝臺上的那顆藥丸,他其實隱隱知道父皇這些年有給她吃藥,所以錦秀才會多年沒能懷孕,這也是父皇爲了使她能對自己始終如一。楚鄎原本並不確定,那次興許是錦秀太累了,擱在桌上等睡醒了才喝下,被他瞥一眼瞧見了。
他便還是爲錦秀辯解道:“康妃爲我付出了許多。”
陸梨凝着他少小緊蹙的眉宇,心底裡有些矛盾該不該對這樣一個孩子用心計。但末了還是一下狠心,笑笑着答道:“您真是個心地純善的爺,康妃娘娘若是聽到定要感動不已了。但好在眼下娘娘懷了小皇子,殿下年歲也漸長,今後身邊多了個骨肉親情,日子便能充實快樂起來,殿下也就不用再覺着虧欠。”
楚鄎聽得詫然一滯,驀地停下腳步:“你說的是什麼小皇子?”
表情不自覺地緊張,一雙慣是柔仁的眼眸裡竟鍍上了久違的萋惶。
陸梨被他這般反應怔然,默了默,連忙把頭低下來:“誒……怕不是奴婢說錯話了!原瞧着娘娘近日總在燉湯藥,那湯裡飄着當歸黃芪地黃的味道,奴婢記着這些藥材擱一塊是安胎的,便以爲……奴婢也只是隨口一說,求殿下勿要責罰!”一邊說一邊緊張得搭腕施禮。
楚鄎便曉得是自己近日喝的湯了。
硃紅宮牆下細風嚶嚶,他咬脣似掙扎了片刻。睇了眼陸梨蒼白的臉頰,見她戰兢忐忑,最後便沉沉說道:“用不着你嚇成這樣,那湯是爺喝的,用來補養身子。你初進宮怕是不曉得,在這座皇城裡,尤其是內廷,人心都隔着肚皮,牆上都長着耳朵,所有看見的聽見的都只能謹記在心裡,唯不可張嘴對人說出去。今兒這話爺只當沒聽見,但你也權當忘記,免得無端招惹來麻煩,讓人撕了你的嘴。”
他自己還是個八歲的孩童,卻對她諄諄叮嚀起宮廷的生存法則,到底是個柔軟的心性。
陸梨知他已經把話聽進去,緊忙歉然又感慨地應一聲:“是。”
跨出啓祥門便離着廢宮近了,夏日的午後清風幽幽,兩面宮牆的磚石底座上爬着青苔,無端生出滲人的陰萋味道。
楚鄎走到了門口便有些猶豫,見那矮破紅門在風中發出陰仄的響動,他的腳步便不自覺慢下來。
其實在最初楚鄒被關進去的時候,他有曾一個人偷偷跟過來瞧過。那時他五歲,雙頰尚是稚子的粉嫩,眼睛卻幾近瞎了半隻。那天的傍晚也本來還有夕陽,沒預兆卻下起了大雨,他在鍾粹宮裡寫字,忽然便聽順達跌跌撞撞地跑回來,說:“完了完了,四殿下被廢了!”
“啪嗒——”終於躲不過這一天。他是惶怕的,驚得筆都抓不穩掉去了地上。急忙光腳跑出二道門檻,躲在蒼震門的小夾縫內偷偷往東筒子裡瞧。
然後便看見楚鄒耷着一件去掉所有修飾的長條子素藍袍,十五歲的俊美男兒,已經病瘦得不成樣子。那褂子在雨中晃盪着,用大黑傘遮着頭頂,只看見一個瘦削的下巴,一步步從跟前穩定地走過去。
那一天的宮廷像別樣安靜,各宮裡連說話的聲音好似都聽不見,一夜無比漫長。第二天他就去那個巷子裡看了,鹹安宮外陰悽長草,破門在裡頭上着鎖,牆內顯得異乎尋常的死寂。
那時候兩個把門的太監還沒派來,裡頭只住着楚鄒和小順子。楚鄎站在門前便想,他如果在裡頭發了瘋鬧點事,用石頭或者板凳砸出什麼動靜來也好呢,可楚鄒在裡頭靜悄悄的,一點兒活氣也沒有。
他就躲去了春花門裡面,坐在那道宮女太監們受刑的臺階下,一個人用力地擠着鼻子和眼睛哭。是不敢哭出聲音來的,把脖子和肩膀忍得一嗦一嗦,心裡頭無邊孤惶,恨楚鄒又奇怪地可憐他。希望他能高高在上意氣風發,可他偏不肯容自己與父皇接受錦秀,偏要做出那麼多不可說的亂七八糟晦事。四哥怎麼就那麼讓人不省心。
把眼睛抹得像兩顆桃子,晃盪了半天才敢回鍾粹宮。那時候的錦秀還未封妃,還沒搬進承乾宮裡,而父皇在那段時間也似極爲痛苦,整夜整夜地和她折騰着動靜。錦秀的雙頰不抹胭脂都紅潤,楚鄎怕她會懷孕。
錦秀拉他問他眼睛怎麼了?
他撒謊說被蜜蜂咬了。
錦秀憐惜地上下把他一打量,後來便將他小小的身板兒擁進了懷裡,彷彿他是她世界裡的唯一。她說:“這宮裡,鄎兒就是錦秀的全部,現在是,將來也是。錦秀願爲鄎兒與皇上終身爲奴爲婢,一生別無所求。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鄎兒都莫要害怕,我定一直陪着你。”
言辭未落,眼眶都已溼潤,只用下頜溫柔地蹭着他的額頭。這些年楚鄎便一直念着這個恩。彼時小路子正在邊上站着,應該是把話傳了,後來父皇就封了她一個康妃。楚鄎默默觀察了很長時間,見錦秀真的沒有懷孕,那顆幼小孤寂的心才漸漸平復下來。
這會兒一道身板站在門下臺階外,躊躇着不想走進去,就對陸梨道:“你可去給我拿出來?我在這兒等着。”
“好的呀。”陸梨也不強求,想他能夠走到這兒已經就很好了。諸事都須循序漸進,她便揩着裙裾自個兒走上臺階。
那糕點晨間被冰鎮在左排房下的屋子裡,最近爲了楚鄒深夜看書方便,陸梨便叫沈嬤嬤收拾出了簡易的小竈間。
纔打開冰櫃的蓋兒,沈嬤嬤看見了,忙踅過來道:“冰氣重,姑娘家這二天小心些,我來吧。”
說着就替陸梨取出來。又好奇打問:“今兒前頭可還熱鬧麼?”
前天晚上一夜暴雨,楚鄒關着門在春禧殿裡鬧動靜,把洗澡水弄得咕咚咕咚響。那電閃雷鳴間陸梨的呻-吟大抵被沈嬤嬤聽到了,此刻發胖的臉上一貫的祥默,只暗示陸梨剛過那劫之後別碰寒涼。
但其實並沒有發生呢,倒是月事兒提前來了。陸梨臉一赧,只應道:“可恢弘,四殿下玉樹臨風,祭典結束後滿朝文武都在品評。”
到底是從少年十五照看到如今的少年,沈嬤嬤眉間便浮起欣慰,又夾着一絲複雜的惆悵:“那敢情好,大抵不多時也該搬出這座死人的廢宮了。”
楚鄒一離開廢宮,那麼這座廢宮裡看門、燒水的三個老太監與老宮女大抵就要被打發出宮了。而陸梨,也該要回到尚食局司膳,就像老二說的,等待着楚鄒的將是他選妃冊妃等諸多華光熱鬧。
太監們出宮後去皇城廟裡討生活,老宮女則被打發去蕪花殿等死,沈嬤嬤大抵也是看到了自己近在遲尺的命運。她爲人和善且沉默,似乎總對陸梨有一絲看不懂的憐愛與照拂。陸梨微微抿了抿脣,便擡頭寬慰她道:“嬤嬤不用憂慮,若是四殿下復位了,梨子求着他給你在寧壽宮安個打雜的差事。”說着就拿了食盒子走出來。
楚鄎站在宮門外巷子,瞥見她一娓森綠裙裾盈盈往春禧殿裡進去,日頭打着她的背影那樣好看,像周身都泛着光。他的視線不由也隨了進去,想知道他四哥這些年住着怎樣的地方。
隔太遠了,但見那空寂的場院裡雜草叢生,蚊蠅子嚶嚶嗡嗡列隊打架。兩道高聳的殿門斑駁掉漆,殿裡頭顯得灰濛而破敗,忽然一隻大尾巴老鼠竄出來,嘴裡頭竟叼着他四哥的一隻白襪子。他的眼睛裡不禁鍍上了震驚,大夏天的小肩膀猛將將打了個冷顫。
黃毛狗兒雲煙看見臺階下站着個美少年,臉蛋白俊甚是好看,它就顛吧着短腿兒跑下去,叼着楚鄎的袍擺想把他拖進來。那長毛上繫着粉色蝴蝶結一晃一晃的,自從在御花園裡被宮女們紮上後就上了癮兒,不給扎就到處摳門縫兒找。楚鄒嫌它髒給扔了,不稍半個時辰又見它叼回來。陸梨這便給它做了幾隻新的,花色隔幾天換着戴。沒辦法,誰叫楚鄒那樣寶貝它,叫人嫉妒。
楚鄎被它拖得沒奈何,只得跟着走了進去。站在青灰石場院裡,打量着內殿的陳設。陋舊的花梨木條案上擺着楚鄒的筆墨狼毫,影壁上掛兩張他親書的字畫, “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右殿角櫃子上還陳列着他的木雕,皆不過拳頭大小,有些稍微長一些,大概有人的手掌高,一個個皆精妙絕倫,似非人所爲。
他自是不知道楚鄒留下的纔是最爲滿意的,只聽說宮外頭有個叫牙刀的木雕奇公子,年歲好像才二十多甚年輕,刻刀之技有如鬼斧神工,賣的價格亦甚是高昂。楚鄎拿着兩個月的月俸拖順達出宮去買了一個,也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這麼一看還不如四哥擺在裡頭的。
陸梨從殿內往外望,看見他的眼睛裡盛滿新奇,隱隱的還有一絲崇拜。卻沒有了先前在延禧宮裡,第一次看見楚鄒時的忌諱與嫌惡。她便暗暗生出欣慰,見楚鄒櫃角有個別樣精緻的和尚,便拿在了手裡。
糕點也不多拿,等着他下回還來討哩。走出去對楚鄎笑道:“給。”
楚鄎低頭一看,除了一小盒子糕點還有個布袋和尚呢,脖子上套着串大佛珠,咧嘴巴笑哈哈。到底是八歲的孩童,他就滿目裡都是渴望,爲難道:“要是被四哥發現了……”
陸梨打斷他:“快拿着吧,四殿下要是敢說小九爺半句,奴婢替你擋着。”
她說得隨口自然,卻叫人聽出她像能夠當四哥的家,莫名的把她與楚鄒的關係拉近。
楚鄎聽着竟是覺得順耳的,猜他的四哥怕是真正常了。他就揩在懷裡走出去,邊走邊說:“等我想好了能送你什麼,我這便給你送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昨天開始放假了,趕去買了套衣服,然後又剪了頭髮,不然回家估計該被老媽打shi了。
理髮師義憤填膺地說:每天看你騎着小電動從門前過,頭髮越長越長,三四個月也不進來剪,真想一把剪子鏢出去把你拖進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