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難測

南楚帝不由想起方纔在起鏡殿,他在氣息奄奄之時忽然落了水。緊接着有人在水中摸索到了他,拖着他爬上了岸。前一刻險些葬身火海,方纔又險些溺亡,南楚帝覺着今日已經死了兩回。

待他能夠睜眼看清事物,便見燕桓跪在他身邊,將那架被火焚燒地殘缺不全的古琴認認真真擦拭乾淨,纔對他道:“我背父皇回去。”

南楚帝細細打量着燕桓,譏諷道:“若是我死,豈不是順了你的意?”

燕桓的目光緩緩移至他臉上,“兒臣從未這般想過,亦是做不出這樣的事。”

笑話,慶元王殺人不眨眼,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今反倒是轉了性子不成?

“兒臣業已成人,分得清是非黑白,亦知曉父皇當年歷經怎樣的煎熬,才眼睜睜看着蘭氏滅族。”燕桓道:“父皇心中的苦楚,兒臣願替您分擔一二。”

南楚帝冷哼,燕桓素來寡言,今日倒是會說話了,他愈發不屑,“遲悅教你這般說的?”

燕桓搖頭,“父皇當知,她當日在北齊所見所學,乃是帝王策。”

南楚帝自然是知曉,這小姑娘敢當着他的面假傳聖旨、憑空立了燕栩爲太子,穩住餘剛。而後又不動聲色地誅殺餘剛,嫁禍給嶽臨淵,真可謂膽大包天,教他這叱吒風雲的天子也刮目相看。

更何況南楚帝的幾個兒女在她面前,竟然也是服服帖帖。這般籠絡人心之舉,哪裡是個平常女子能做到的!

燕桓起身揹他,只是安慰道:“父皇放心,我也如您一般,只喜愛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南楚帝這才發現,曾經被他抱在襁褓之中的兒子,竟然已是肩寬背厚,能穩穩負重前行。

南楚帝不由嘆息道:“日後生兒育女,還不是姓燕。”幸得遲晉之生了個女兒,若是個兒子,他必然要殺之以除後患。

燕桓忽然想笑,他的父皇最喜歡將好東西都據爲己有,恨不得將自己的名字都貼在上面。

南楚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很好。”

燕桓沉默了半晌,卻是道:“這是父皇第一次誇我。”

南楚帝難以置信,“我有這般嚴厲?”

燕桓答道:“不是您嚴厲,是兒臣做得不夠好。”

燕桓始終覺得,他越來越像阿吾那般虛與委蛇、滿嘴謊話,不過他的父皇似乎十分受用。

直至出了乾明宮,秦悅搖了搖牢牢牽着她的那隻手,笑嘻嘻地湊到他耳邊道:“阿……吾。”

“阿吾。”

“阿吾!”

“阿吾?”

燕桓伸手捏住她的臉頰,惹得她紅着眼眶捧着臉道:“疼!”

燕桓知道她要問什麼,甚至父皇剛纔喚他的時候,他竟沒有立即反應過來。那大約是很久很久之前,他還未曾記事的時候。腦海中便有一個聲音,一直喚他“阿吾”。他分不清是父皇的渾厚聲音,還是母妃的輕聲慢語。

待他懂事的時候,便知曉父母的感情並不好,或許那個名字只是他年少時的一個夢罷了。

當日在翠華山狩獵,當他看到失了母親庇佑的小虎瑟縮着身子蜷成毛茸茸的一團,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做了生平唯一一件好事。彼時他心想,那幼崽雖然終會成爲一方霸主,卻苦於母親亡故,年幼孤身難以成活。而今看來,幸得他當日做了一件好事,否則又怎會遇到他的阿吾。

燕桓伸手揉捏她的臉頰,“阿吾是我的乳名。”

秦悅彎着眉眼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天上閃爍的明星。燕桓靜靜看着她,有煙花沖天而上,炸裂如星火璀璨,她的眼神便也跟着明亮璀璨。

燕桓想起方纔在起鏡殿看到她的模樣。他上一次看到她哭得如喪考妣,大約是她聽聞管寧死訊的時候。她與管佟的兩個女兒親如姐妹,當日險些哭得背過氣去。

他知曉阿吾在意容貌、在意儀態、更在意北齊貴女的身份。便是與他對坐用膳之時,也要維持端莊典雅。當日她傷在額上,不知多少個夜晚以手遮面,不准他看她,外出之時亦是用團扇掩了容顏。

看到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時驚愕。起鏡殿跪滿了人,他的眼中卻只能看到她一個。

他捧着她的臉直笑,“哭花了臉,又髒又醜。”

“你也一樣。”秦悅不滿道。單是看着他參差不齊的頭髮,污泥中還帶着乾涸血跡的側臉,她也能猜到他經歷了什麼。她只覺鼻子一酸,大顆的淚珠便又滾落而下。

她一直在想,當年她生死不明,他是否也如她這般痛不欲生?他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她,他一直相信她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等着他來接她。

這小姑娘從小就是一會哭一會笑的性子,燕桓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阿吾就這麼喜愛我?”

她撅着嘴“嗯”了一聲,直往他的懷裡撲。她就是喜歡他,喜歡到看不見他便心急如焚。他剛剛伸手抱住她,就覺着胸口痛了一下,被髮怒小貓的滿口奶牙咬得嚴嚴實實。

燕桓低頭看她,任憑她在他懷中張牙舞爪。

可她卻蹙着眉道:“好多泥沙。”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而後俯身去吻她。果真是滿嘴泥沙,在口中翻來覆去地搗亂,竟然還帶着蓮子的馨香……

大年初一的清晨,丞相宗慶十分不情願地從小妾溫軟的懷抱中鑽了出來,吹鬍子瞪眼地穿好朝服。

南楚國春節休沐假期分明是七日,好端端就要被抓起來上朝,自從陛下腿腳不便,真是愈發任性了。

宗慶在宮外遇到了嶽子榮,兩位老臣相互寒暄過後,宗慶問道:“你可知宮裡發生了何事?”

嶽子榮搖搖頭,“不知道,昨夜大司馬府被抄沒,餘氏全族下了大獄。”

宗慶目瞪口呆,“竟有此事!”

陛下不能主政的這些時日,政務皆由他與太子處理。太子性情溫和,更不似陛下這般殺伐決斷,再說他新婚燕爾,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孃家給抄了?

嶽子榮嘆息道:“動手的是慶元王。”

宗慶心中不由“咯噔”一聲,難道慶元王按耐不住了……

及至朝議之時,南楚帝在慶元王的攙扶之下坐上了龍椅,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內,諸臣俯身跪拜,山呼萬歲。

數月未曾上朝,前殿還是這般壓抑無趣,諸臣之中,大都是當日隨南楚帝南征北戰的士族子弟,他們同他一般年過不惑,成爲國之棟樑、也成爲了世家大族的中流砥柱。正因士族子弟居多,纔有蘭氏、魯氏、餘氏爲了家族利益躁動不安。

日後的寒門庶族能否與世家平分秋色,佔據這朝政半壁?南楚帝自己也不知道。

他這一生平定四野,功蓋八荒,而今南楚沃野千里,疆土面積超越先祖。任憑後世如何評價他六親不認、窮兵黷武,他亦無所畏懼。

他不由瞟了一眼站在身側的兒子,當皇帝哪有這般容易,這些教他都頭痛不能解決之事,便留給子孫去做吧。

不過是短短的除夕之夜,衆臣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北辰宮的起鏡殿說沒就沒了。

餘府被抄沒,只有兩個女人未曾因此獲罪,一人是已經瘋癲無狀的太子生母,一人是新婚燕爾的太子妃。

緊接着太子被降爲慶平王,封地宛平,擇日啓程前往封地。宛平城緊挨着明城,素來是天子轄地,沒有獨立的軍權、政權。天子這般動作,不像是廢黜太子,反倒是軟禁一般。

小皇子燕杉亦加封慶明王,封地白水城。衆臣一番腹誹,陛下恐怕已經容不得世家獨大,要將士族土崩瓦解了。

遙想諸多世家之中,不參政議政、不涉及軍權的唯有岳家,嶽子榮憑藉長女入宮爲後,竟是安安穩穩地坐着國丈之位,甚爲愜意。

宗慶這會兒算是嚼出點味道來了,若是朝臣之中的士族,想保全世家大族的榮耀,就不要參與朝政,更不得結黨營私,才能每日如鎮宅的門神般風光。

若要涉及軍、政,須以皇權爲上,不能再拘泥於家中族長之職。

皇權從來都是專.制與□□,皇帝豈能受大族左右,又怎會甘心與大族共分權力?

不論是議儲、封王都該是國事,皇帝當與元老衆臣商議後再做定奪。可而今明擺着的是,皇帝將繼承大統之事也作爲家事來處理,不需要旁人插手。

宗慶本以爲今日要立慶元王爲儲,哪知南楚帝道:“禮部、欽天監準備一下,擇日禪位於慶元王!”

殿上是朝臣此起彼伏的驚歎之聲,驚歎過後,無人敢違逆皇權,黑壓壓地朝臣只得噤聲。這慶元王倒好,十四歲出宮造府,雖說一天太子也沒做過,便是要一步登天了!

陛下這般動作,實在是有些離經叛道,正如當年在迎娶太子妃之前,便與虞國公的女兒珠胎暗結……

既是皇帝在年初一便宣告禪位之舉,恐怕退位之心甚是急切。若是拖上個三五月,雖是能給禮部更多的準備時間,恐怕會惹得龍顏大怒。再者陛下有口諭,說開春之後便要去虞城休養,今天已經立春了。欽天監與禮部一番商議,乾脆就擬定正月十六,諸事皆宜。只是今日已經初一,竟然只有半月的準備時間。

衆位官員除夕夜吃得腹中滿滿,體態臃腫,今日上朝又被一道道聖諭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腹中的魚蝦牛羊尚未消化,直嚇得衆人肚子痛。禮部的官員便要更加倒黴一些,七日休沐假尚未到期,盡數要開始通宵達旦地準備登基典禮。

宗正寺自然也沒有閒着,太子新立不足數月,便要另立新帝,可謂史無前例。可是當宗正寺卿接到連江城送來的戶籍時,瞬時不知所措。慶元王數年來並未有正妃,可是在連江城做城主期間,卻早已締結婚書,娶親三載。

宗正寺卿思前想後,卻將那婚書呈給了皇帝。但見其上曰:

燕燕于飛,白水淙淙;交頸盤桓,我心慕之。

秦箏繾綣,團扇繡春;有彼佳人,我心悅之。

新郎:燕桓。新婦:遲悅。

一雙璧人,兩國締約,三生緣定,四海五湖同舟。六禮成,七賢至,八荒九州齊賀。羨十全佳偶,守百歲無憂。

南楚帝看了個清清楚楚,平素見了他連話都說不滿三句的慶元王,倒是寫得一手好詩,若是教世間女子看了去,豈不是哭喊着也要嫁了這情深意重的好兒郎。

宗正寺卿但見天子望着那婚書露出鄙夷神色,不知是何打算,不由戰戰兢兢道:“陛下,皇子娶親未經禮部、宗正寺……若是要立此女爲正妻,實乃不合法度。”

南楚帝“哦”了一聲,“以愛卿之見,何人可爲慶元王妃?”

“這……須擇一容貌與身份匹配的世家女子……”

哪知南楚帝將那婚書一把拍在宗正寺卿的臉上,“我兒要立誰爲正妻,是禮部說了算,還是宗正寺說了算?”

宗正寺卿只覺得飛來橫禍,唯唯諾諾道:“陛下說了算。”

“混賬!”南楚帝只覺自己而今行動不便,倒是少了許多抒發脾氣的機會。宗正寺卿這胡說八道的老東西!遙想自己當日爲了藉助餘氏之力,心不甘情不願地娶了余月柔,這二十餘年來沒有一日過得舒心。而今他的兒子們,難道還要像他一般忍受那等惡氣!

莫說是他的兒子喜歡遲悅,便是喜歡男人,也不容這些老匹夫置喙。

宗正寺卿被罵得啞口無言,屁滾尿流地跑了出去。剛一出殿,便與迎面而來的嶽子榮撞在一處,險些將國丈大人擠入了湖中。待嶽子榮看到來人面上還有些紅腫,想必陛下盛怒之下又打下臣的臉了。

宗正寺卿叫苦不迭,“嶽大人可得替下官說說好話,慶元王妃一事,的確不是下臣有意衝撞。”

“什麼慶元王妃?”嶽子榮詫異道:“這纔看清那婚書之上,連江城主的正妻姓遲名悅。”

嶽子榮不由道:“大人可知那遲悅是何人?”

宗正寺卿連連搖頭,“也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女子。”

“大人糊塗,那遲悅乃是北齊先帝遲晉之的獨女。”

聽嶽子榮這般說,宗正寺卿當即想給自己兩個嘴巴子。方纔他說什麼來着,須擇一容貌與身份匹配的世家女子與慶元王。便是世家女子,哪能比得上十歲便在御前批閱奏章的北齊公主?況且慶元王是未來的新君,他方纔竟然對慶元王的妻子不敬,豈不是活夠了?

嶽子榮見宗正寺卿這般挫敗模樣,連忙回到府中,召集族人一番商議,決定將長子嶽臨淵逐出岳家。若論聰明才智,臨淵是他最優秀的兒子,可此子聰慧,卻是野心勃勃。而今慶元王正妃的譜牒已入宗正寺,這世上豈會再有嶽皇后?

世家大族得以屹立不倒,並非是厥功至偉、亦或是忠心不二。帝王之心深不可測,若不順帝王之意,又豈能有岳家百年基業。當日那遲悅進宮,乃是順應天意,而今岳家與她撇清干係,亦是順應天意。

一時間所有人都忙於新帝登基,倒是忘了一件大事。燕榕來回踱步,卻是忍無可忍,人人都等着江山易主,哪裡還顧得上昨夜出宮的胭脂公主一夜未回?燕榕已經派人多方查找,仍舊未曾探得蛛絲馬跡。

白薇替秦悅診脈之時,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此物乃是今日午後,有人自莊生天籟的門縫裡塞入的,還覆着一張信箋。”

秦悅一見那絲帕便猜到是誰,再看那信箋上寫着:欲見小妹,申時四刻往城北民宿而來,止汝一人。

城北民宿並不富裕,多有外地的手工藝人租住在那裡。白薇見狀擔憂道:“竟有人大膽至此,綁架了公主不成?”

而今已是申時,她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秦悅連忙起身,又喚了顏佑道:“速將此信箋交予慶元王。”

燕桓徹夜未眠,便朝議了整整一個上午,匆匆用膳之後又與幾位老臣商討東南戰事,待他離開乾明宮的時候,已有幾分頭暈眼花。

他在連江城之時稱得上勤勉盡責,每日也未曾累成這般模樣,此刻最想的,莫過於抱着阿吾好好安靜一會。

他的身體雖是疲倦不堪,頭腦卻異常清醒,燕枝昨夜賭氣出宮之後便未曾回來,衆人忙於起鏡殿大火,未曾留意到她。他須在父皇覺察之前將這小姑娘原封不動地帶回來。

他當日也算是周遊列國,暗線遍佈天下了,昨夜至今,燕枝倒是連明城都未出,不曉得是哪個膽大包天的與他玩起了如此幼稚的遊戲。若是教他捉了心懷叵測之人,必將一番嚴刑拷打,折磨致死。

待燕桓來到坤明宮,卻見婢子與宮人皆候在殿外,唯有玲瓏在窗前澆花。她一見慶元王,便嚇得跪在地上,“殿下千歲!”

燕桓大步而入,卻見平日裡一陣風似的跑出來迎接他的小嬌妻竟然不在,他略有些失望道:“她在何處?”

“阿吾姐姐出宮了。”玲瓏答。

他不准她出宮,她怎麼可能出得去?衆人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只聽慶元王怒道:“爲何不來報我?”

玲瓏覺着阿吾姐姐的脾氣真是極好,慶元王這般不分青紅皁白便翻臉的模樣,着實叫人捉摸不透,她委屈道:“姐姐早就遣顏佑去找過殿下……殿下沒有回來,也沒有遣顏佑覆命,阿吾姐姐實在等不住了。”

慶元王覺着玲瓏雖是忘卻前塵舊事,倒是同之前一般愚笨木訥、口無遮攔。她素來能氣得他啞口無言,今日亦然。正言談間,顏佑急急忙忙折返而來,見了燕桓如見救星一般,“殿下!”

燕桓不知精明若顏柳,怎會有這般不知變通的弟弟。顏佑被丞相攔在坤明宮外,稱後宮之事再緊急,也不該打斷前朝議事。況且皇后是岳家女,罪臣嶽臨淵的妹妹,豈能公然遣人干涉前朝?顏佑跟着上官妤那幾年,果真被折磨到心智不全了。竟是呆立在日光下,看着太陽漸漸西斜,才知議事早已結束。

宗慶這目中無人的老匹夫!燕桓將顏佑呈上的信箋反覆翻看,原來竟是有不知死活的劫了他的妹妹。不求名,不求利,又不勒索錢財?此人意欲何爲?

他不準阿吾出宮,她自是出不得,只是他曾帶她自隱蔽的出口溜出去過不止一次。她既然已經走了一個時辰,多半未從正門而出。

不過一會,有內侍傳來小小的密信,上面只有四個字:城北民宿。

城北民宿之中,皆是南來北往的手工藝人。今日是初一,城北廟會擠滿了人,沿街盡是售賣小食的攤販。秦悅躲在暗處悄悄張望,既是有人這般處心積慮地要見她,她又豈能不見?她與白薇一番商議,由白薇前往那接頭之處。

廟會之中熙熙攘攘,果真是藏人的好去處。白薇兀自站了一會,聽得近處鼓點“咚咚”,有一支舞龍隊於人羣聚集之中盤桓飛舞。那長龍似虹一般,一雙龍睛炯炯有神,翻飛之間甚是威武,引得男女老少爭相觀望。

白薇看了一會,亦是覺着南楚的新年十分有趣,可是在此許久,也未見本該與她接頭之人。白薇覺着她們可能是被耍了,便回頭去尋秦悅。身後人來人往,唯獨不見了方纔躲在暗處等她的人。

白薇心道糟糕,這下慶元王又要發瘋了。

秦悅方纔還在看那舞龍盛景,哪知忽然被人自身後攬了腰肢,她還未來得及叫喚,又被他捂了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着哪隻手便下了口。只聽身後之人悶哼一聲,倒是耐咬至極,不論如何也不肯鬆手。早知今日,她就應該再生得圓潤些,教他連拖也拖不動!

那人在她耳邊道:“你莫叫,我便放開你。”

秦悅配合地點點頭,他便果真鬆了手。她豈能不認得那一方絲帕,那是當年她在連江城時贈給趙辛的。

“你又回來做什麼?”秦悅無奈地回頭。

他對着她笑,“自然是回來看你。”

“你就不怕慶元王?”秦悅反是好奇,趙辛三番五次這般,當真是不念舊主情誼。

“你若真想讓他殺了我,今日便不會來見我。”他伸手撫摸她的鬢髮,她卻躲開他的觸碰。

“多虧你的提醒,我才知曉嶽臨淵這歹人的險惡用心。”秦悅望着他道:“我曾以爲你同他沆瀣一氣,倒是冤枉你了。”

他知曉她素來聰慧,有些事情當下未曾明白,百般思考琢磨,自會洞悉其中奧妙。

趙辛笑着搖頭,“沒有什麼冤枉不冤枉,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亦是別無選擇。”

秦悅沉默了一會,擡頭看他,“而今你東奔西走,皆是受我拖累。”

“我並未東奔西走……我一直住在宛平城的青雲山上。”趙辛道。

秦悅知曉,宛平城已是慶平王燕栩的封地,亦是明城附屬,受天子管轄。她不由道:“好大的膽子!”

“你以爲我會惴惴不安地躲着他?”趙辛笑了笑,“若是離他遠了,便會離你遠去。”

“執迷不悟!”秦悅只道趙辛最爲聰慧,怎會做出這般傻事。

“我原本以爲殿下會不擇手段,因而一直在明城之外等你,等着你離開他的那一天。”趙辛望着她,“我此生最後悔的事情有兩件,第一是當日未能抱着你,致使你傷了容顏;第二件,便是未能及時趕回府衙,阻止李庭下手傷你……若你願意同我走,我一生一世都會守着你。”

既是說過不再離開他,她又怎會食言?秦悅只是道:“正月十六便是登基大典,陛下要禪位了。”

趙辛一動不動地望着她,“你怎麼辦?”

“總會有辦法。”秦悅笑道:“我與他……這麼多年都走過來了,又豈會懼怕短短半個月。”

她豁達樂觀,一如從前。趙辛望着她,忽然笑道:“既是如此……你讓我親一下,我便告訴你當日之事的來龍去脈。”

秦悅連連後退,“我不要。”

“寧願自己這般委屈,也不肯問我當日之事?”他誘惑她。

秦悅想了想,仍然搖頭。

“那你親我一下,我便告訴你燕枝的下落。”趙辛眯着眸子看她。

既是她心性已定,便不會再受任何脅迫、任何誘惑。秦悅堅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正所謂從善如流,我勸你早早放了燕枝。”

趙辛不由笑得渾身顫抖,“你平日裡便是這般奉勸殿下的?”

有“噠噠”的馬蹄聲自遠而近,與熱鬧的廟會格格不入。趙辛遠遠看了一眼,卻是皺眉道:“來得這般快。”

秦悅循聲望去,但見斜陽墜於天際,慶元王殿下策馬而行,於人羣之中穿梭往復,模樣甚至急切。她看到他的一瞬,他也看到了她,任人潮涌動,她的眼中只看到了他,他的眼中亦只有她一人。

趙辛哀怨道:“你可得記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