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這般沉默地僵持了良久,久到天際都隱約冒出了幾縷柔和的陽光,陽光衝破雲層,漸漸將空氣裡殘餘的水霧溼氣驅散。
宣綾靖一直怔怔的聽着慕亦弦毫無自知說出的話語,只覺整個右手都被鉗得麻木,近乎要失去知覺。
而忽然,慕亦弦似乎已經回過了神來,面色沉寂下去,再不見一絲恍惚與思索之色。
可他視線沉沉如夜,一直留在宣綾靖右腕之上,神情極度難辨,冷冷開口道,“長公主可知,何爲靈蟲?何爲靈物之氣?”
可不等宣綾靖回答,他更是片刻不歇地繼續道,“可知……靈蟲生而賦靈,謂之靈物之氣……靈蟲百用,不盡相同……燭心煉鐲,附以幻靈,靈蟲入體,可帶而往生,真幻之界,一心之辨,真則落定往生,幻則命途天定……又是何意?”
宣綾靖驀然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你在說什麼?”
他問的前一句,她大抵還聽說過,可後面追問的這一長串,到底在說什麼?
雖然不知他究竟再說什麼,可聽見這段話之時,宣綾靖心口卻情不自禁地滯了滯,直讓她有一種直覺,這句話,很重要。
靈蟲入體,可帶而往生?
宣綾靖遲疑地回憶着慕亦弦剛剛出口的話語,心更是猛烈顫了顫!
往生?可是指……她這一世重來?
那在夢境中,她看見的從燭心鐲內一閃而過沒入手腕的光芒,就是那所謂的靈蟲?
心,噗通一聲猛烈一跳!
明明只是暗下的猜測,可這一刻,宣綾靖只覺心跳加重,好似已經預感到了真相那般,心跳不受控制得激烈起來!
“這是——木盒夾層的東西?”心緒激烈難控,宣綾靖的疑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可話出口,她才意識到此情此景的不適合!
她,現在並不是阿玦,怎麼會知曉那木盒之事!
果然,她話音剛落,便感覺手腕上的力道陡然加重,慕亦弦的質疑之聲更是緊接而來,但這一刻,他的嗓音卻不再只是死寂無波的冰湖,終於多了幾分急促。
“你怎麼會知曉此事?!”
宣綾靖吃痛得倒吸了口冷氣,不由地蹙了眉眼,掙了掙手。
而這一次,慕亦弦竟沒再強硬地制住,反是隨着她的力道鬆開了手來。
宣綾靖抽回手,一邊輕輕按壓揉動着,一邊不露端倪地斟酌着言辭反問道,“本宮與阿玦自幼相親,無話不談,知曉此事何有問題?”
“長公主毫無聲息葬在斷崖洞穴裡,竟還能知曉外間之事?”慕亦弦冷冷反駁了句,顯然是不信。
“東帝若是不信,本宮說再多亦是枉然。”宣綾靖無甚所謂地搖了搖頭,卻只淺淺噙笑,不再解釋。
慕亦弦冷冷盯着她,似在分辨真假,又似在思索什麼,眸色幽黑難明。
良久,他才又冷漠開口道,“長公主既然耳聽八方,那可知此話何意?還有,長公主手腕上的花紋又是因何而生?”
宣綾靖心緒一瞬沉浸下去,腦海裡不停地迴響着慕亦弦所說的那一段話來。
“……燭心煉鐲,附以幻靈,靈蟲入體,可帶而往生,真幻之界,一心之辨,真則落定往生,幻則命途天定……”
靈蟲、入體、往生、命途天定?
其實,對於慕亦弦的疑惑,她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猜測,除卻夢境裡,師兄所說的那段關於師父的疑惑,她大抵都已經推測到了始終。
可是,想到昨夜慕亦弦所說的事情,她的心卻好似被什麼緊緊揪住,隱隱作痛。
她父皇,當真如此惡毒對待了阿弦的四皇姐嗎?
若真是如此,阿弦看着她死便好了,爲何還要如此麻煩的追隨她來這一世?
——“……若不成功,那就算朕以一生換三年!至少,這三年裡,還有她。”
宣綾靖不由回想起慕亦弦曾經說過的那段話……
以一生換三年?
再聯想到阿越師兄的那一句“……如若失敗,你們都會困在命數裡,在阿靖死去的時間點,那個命數也會應劫,你也會萬劫不復!”
結合阿弦所說的木盒裡記錄的東西……
宣綾靖呼吸驟然停了一息!
難道——
她這一世的重回,只有三年的時間?三年一過,她會如同上一世墜亡斷崖的死劫一樣,走入生命的結尾?!
難道——
如果這一世,她在和上一世的同一個時間點應了上一世的命劫,阿弦也會隨之葬身在這一世不成?!
命途天定?!
這就是……所謂的命途天定?!
宣綾靖忽然想笑,想要悲憤大笑——
可她笑不出來,只有心口一陣一陣難以自抑的抽搐,將所有的驚悸、惶然、無力、自嘲一點一點凝實,一寸一寸刻入骨子裡。
在她難以言說的情緒翻涌間,早已逝去的藺翔恍惚地在思緒裡劃過。
他那在天牢時的瘋癲與魔怔,將宣綾靖心底的記憶悄然喚醒。
“……已死……又生……生非生,死非死,夢醒皆散,化火爲真,三年……噗!”
這是,藺翔當初強行爲她測算命數時的卦語,而測此卦後,藺翔便被天機所噬,陷入瘋魔。
三年……
藺翔所測的卦象,亦是三年……
果然,她的推測,竟是真的嗎?
三年,她這一世,只有三年的時間,甚至,還會將追隨她蹤跡而來的慕亦弦,也連累得萬劫不復?!
宣綾靖的情緒忽然難以言說的低沉下去,就連面對慕亦弦時想要僞裝陌生的心思都不再爲繼。
這一刻,她滿眸悲慼無力地瞧了慕亦弦一眼,這一眼裡,充斥着慕亦弦從未見過的複雜。
理不清這一眼裡,到底交織了多少情感,可這一眼,卻讓慕亦弦心口從未有過的一震,緊接着卻是連他自己都極度迷茫地柔和了下去。
就好似一湖冰泉被春風吹皺,又好似一塊冰凌被掌心捂化。
明明他都不懂這一番變化究竟如何而來,可這一種柔和卻好似早在多年前就悄無聲息地融在了他的骨子裡,無需他控制,便能悄然冒出頭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宣綾靖再次怔怔擡頭時,對視而上的便是慕亦弦這番神情茫然間卻情不自禁滿是無邊深情的視線。
她的心,更是驟然一酸,充斥着難言的苦澀與掙扎。
“長公主可知,爲何你我手腕之上,會有一模一樣的花紋?”慕亦弦兀的再次開口,可這一次,他的嗓音裡卻帶着他自己都毫不自知的柔和,雖是很淡,宣綾靖卻一聽便覺。
可此刻,宣綾靖仍舊沉浸在那般驚天的推測裡,悲痛之感尚未褪盡。
聽聞慕亦弦此話,她面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思量,而並非驚訝。
慕亦弦不動聲色將她這幅反應看在眼中,入夜濃黑的眸光裡轉瞬劃過一抹幽色。
旋即,才見宣綾靖好似晃過神來,故作驚詫地反問了句,“東帝手腕之上,也有花紋?”
“不錯。”慕亦弦並未質疑宣綾靖所表現而出的驚訝,只淡淡應了一聲,便將手腕的衣袖撩開,將手腕上的花紋完完全全露了出來。
更不待宣綾靖開口,他情緒難明的冷冷道,“朕本以爲,是戴了燭心鐲便會出現花紋,但朕昨日已經讓旁人用兩枚燭心鐲盡皆試過,卻不曾在出現過!”
聽聞慕亦弦此話,宣綾靖腦海裡霎那思緒飛轉起來,一個念頭陡然在腦海裡閃過,也許……
念頭一起,宣綾靖心緒都隱隱澎湃了幾分,暗下壓了壓,她才迅速打着腹稿,理了理思緒後,才終於故作思量地開口。
“如果……本宮告訴東帝,這花紋乃是詛咒,東帝信否?”
“……”
慕亦弦沉沉地打量着宣綾靖的眉眼,似在辨認她是否在戲弄他,可打量良久,卻絲毫不見那雙充滿了沉穩與篤定之色的眼眸有半分閃爍與退縮。
宣綾靖脣角勾着一絲淺淺的沉穩笑容,滿是明媚風華的眉眼裡,這一刻,滿是堅毅之色。
可透過這一雙清透堅毅,甚至閃爍着風華與神秘感的眼眸,慕亦弦卻一瞬有些恍惚,有些錯覺,他的心底,竟是情不自禁地淌過了一道名爲熟悉的淺流。
如果說以往因雲夕玦而產生的那些恍惚與錯覺的感受,與他而言好似隔着一層霧障,讓他能有所感覺,但卻很少能時時刻刻感覺真切,那麼如今,對視着宣綾靖,這一層阻隔的霧障就好似徹底消失了那般,讓他每時每刻地感覺都真實真切,都能輕而易舉地感同身受!
二人之間的氛圍陡然沉默凝滯良久,路過的宮女都小心翼翼,竊竊私語地撇過一眼,便飛快逃離。
素鳶與尉遲曄不知因何正往水月殿而來,所見的一幕,便正是着二人沉默相對。
素鳶與尉遲曄對視一眼,素鳶腳下步伐一點,人影便以迅速掠到了宣綾靖跟前,將人牢牢護在身後。
“小姐,您沒事吧?”驚憂之下,素鳶也顧不得稱呼的問題,徑直喚道。
可她這一聲,卻讓慕亦弦冷淡裡帶着莫名的寂然瞥了她一眼。以往,她喚雲夕玦,亦是喚的小姐。
“我沒事。”宣綾靖小聲地安撫了素鳶一句。
尉遲曄這纔剛好走到此地,溫潤如常地作了一揖,可謙和的嗓音裡暗藏着不容忽視地防備,“東帝,我國長公主大病初癒,東帝有何要事,不妨等長公主身體康復些再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