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遣御輦,只叫福祿一人提了宮燈引路。這件事炎禛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就連自己,等到明天過後,也只會把今夜的故地重遊當做是一場午夜夢迴。
他們之間,終究是不可能的了,她不愛他,甚至連在乎也沒有一點,這就已經是最決絕的事。只是一年前在月下的那驚鴻一瞥,和那抹額間最瑰麗的紅,將成爲他一生都不能釋懷的記憶。
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
炎禛披着黑色狐裘大氅,一路走得凝重,福祿跟着也是沉默,果然如福祿心中所想,皇帝哪能夠真的放下月妃娘娘呢?這不,一次沒由來的鸚鵡學舌就讓他後悔了,深更半夜還要偷偷地去看上一眼。也只希望兩人能夠重修舊好,就不必皇帝將自己弄得像現在這樣了,兢兢業業,憂國憂民,卻只是爲了抵擋思念。正所謂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思念,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對方放在心裡。
靜靜地走,兩人都各有所思,不知不覺中也就走到了隱月閣,此夜無風,亦沒有鈴響,十八隻銀鈴垂在檐角一動不動。四圍的草木又長了好些,成羣的螢火蟲點綴在其間,如昔日一樣。
那些勢力的奴才看隱月閣成了冷宮,對待得也自然就不盡心了,之前可是爭着來這兒積極討好的。而這還不過是他能夠見到的,看不到的,也不知道連瓊已經受了多少的冷落。是自己害得她到了這種地步,將一隻自由自在的鴻鵠鎖進了宮門,卻又不好好待她,這是他的錯。再怎麼因愛生恨的人,畢竟也是他愛過的,甚至是依舊愛着的,受到別人這樣的對待,炎禛自然很氣憤那些奴才,可是更多的還是恨自己。如今說來倒是他有愧了她,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有愧了她呢?是她先負的他,然後纔是他因爲要氣她而假裝負她,這也算是真的有愧嗎?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他氣得太過想不明白,之後也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但是現在靜下心來仔細地想了想,這件事,可能真的是自己做錯了。連瓊和炎祺之間又何嘗有過什麼越矩的行爲,她之所以那樣說,也可以理解爲是和自己一樣的激他的緣由,而自己對她的負心,卻是真真正正被她耳聞目見的負心。如此一思忖下來,倒真是他一時衝動犯下的大錯了。
炎禛走到隱月閣前一棵早就過了花期的合歡樹下時忽然止了步,近鄉情更怯大約也就是這樣了,此刻心中的愧疚竟讓他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立在殿前,頎長的身影凝得像具雕塑。
福祿不敢多言,面對月妃的事,連他也是猜不透皇帝心裡的想法的,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是要由當事人自己去想透徹纔算好,自己這個外人說了也是無用。
半晌,才聽得皇帝幽幽的聲音在夜裡響起,平和地問了一句:“你說,朕是不是錯了?”
福祿聽了,連忙低下頭,表意不明地回答道:“奴才不敢說。”
“朕恕你無罪。”
“那奴才可就說了。”福祿磨蹭着終於肯開口,即便他說了後對兩人或許不會有多大的幫助,可他心裡其實還是很想要發表一番的。福祿慢慢說起來:“這事兒皇上做的的確不妥,首先是步搖之事,當日月妃娘娘與程王爺同時沉入水下的時候,娘娘早就已經在水中掙扎得沒了力氣,是程王爺自個兒拿了娘娘的步搖也未可知。何況,您又何時見過聽過娘娘與程王爺有什麼出格的事兒,恐怕在那日之前,娘娘連程王爺的面都沒見過,又何來勾結暗許一說。再者,那天皇上貶娘娘入冷宮之時,娘娘說的話一聽便是氣話,您卻給當了真,一怒之下冊封了麗妃娘娘,您讓月妃娘娘當時肯定是傷透了心。”
皇帝聽完此話後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害得福祿差點以爲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冷汗出了一身,良久後卻聽得皇帝緊皺着眉說:“你爲什麼不早跟朕說這些?”
福祿一聽這才鬆了口氣,低眉說:“奴才打量着皇上還在氣頭上,不敢妄加言語。”
皇帝沒有再說什麼話,擡步繼續慢慢往前走,腳步輕而沉重,最後已經來到了隱月閣的窗前,一步之遙,咫尺天涯。他望着窗口開始發怔,烏黑的眼眸在夜裡卻像是有了光亮,炬炬地一動不動只保持着一種姿勢。
窗裡似乎有隱隱的光茫透出,可那光卻不像是一般的燭火,越來越閃耀得明顯,猶如有什麼非凡的力量在不斷釋放,到最後已經將一室照得通明,就連窗外的景物也都被照亮。
福祿驚恐地看着這一切,目瞪口呆地看向皇帝,然後就忽然訝異地說:“皇上,您的玉龍……”
皇帝立即一個眼神制止了福祿,讓他不要再打草驚蛇。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玉龍,果然,正在發出一陣陣的白光,這也就是說,當真有妖怪出現了。可是爲什麼會在這兒?
又想起之前在金陵城的事,流轉的眼神越來越疑惑深邃,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連瓊有關?
兩人繼續在窗外不動聲色地看着,茜紗窗上投影着一個奇怪的影像,雖有點失真,但還是可以辨認出是一隻狸貓大小,似乎長着駭人的九條尾巴的什麼動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妖怪。
在這時妖怪忽然叫了一聲,半是家貓一樣的甜膩,半是嬰兒一樣的純真,猶如哪家孩子的哭聲。九條尾巴姿態各異地搖晃,十分優雅愜意的樣子,看來這隻妖怪儼然是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地盤了。
接着又有一陣刺目的光,皇帝和福祿都禁不住遮了一下眼,再看的時候,便已經找不到那九尾妖怪的半點行蹤了,而是變成了屋裡一個女子的身姿,隔着茜紗窗雖然看不真切面容,可是炎禛十分確定,這個女子,就是連瓊,就是她。
福祿已然看得呆滯,腦海裡不敢相信,卻又一點點地將這個妖怪化作的女子聯想到連瓊身上,恐慌至極地看向皇帝。
皇帝還是無所畏懼地盯着窗內,然而面色已經近乎蒼白,目光裡的黑無邊無際。他用一種再平靜不過的語氣說:“今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