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天任老實成這個樣子,季劫口上說,心裡也覺得舒服,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楊懷瑾。自己那天情緒太激動,在醫院裡就跟楊懷瑾吵起來了,現在想想楊懷瑾確實有錯,但他也不應該那樣斤斤計較。季劫生氣不是莫名其妙,而是季文成出事的這兩年來,楊懷瑾表現的確實有點讓人心寒。如果不是季劫知道楊懷瑾這人的本性,肯定以爲是因爲自己家出事楊懷瑾才躲得遠遠的。
他給楊懷瑾打電話,發現他手機關機,打那天紙條上的手機號,不在服務區。
算了,等季文成出院後,有時間專門找他一次吧。季劫這樣想。
和管天任這邊類似甜蜜的感受不一樣,果果真切地讓季劫有了頭痛的感覺。果果還不像季劫那樣記仇,實在不行用手拍幾下屁股他也不放在心上,但就是因爲不放在心上,所以同樣的錯誤他會犯不少次。果果寫作業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還是沒改過來,有時候氣得季劫真想打他一頓。
可這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不是仇人,季劫哪裡下的去手啊?於是只好用其他方法,罰站之類的,沒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只是弄得果果一看見季劫就害怕。
季劫慢慢理解季文成。所謂父親,是自己揹着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子女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注)
季劫也沒時間天天盯着果果,因爲他還要到醫院照顧季文成。
管天任自然陪着季劫。季文成還不能下牀,消化能力減弱,怕他不好消化,給季文成做的飯菜都弄得很爛,恨不得放在嘴裡就能立刻化了的那種。病人吃的東西又精細,費時不少。管天任是說要單獨再給季劫做飯來着,可季劫總怕浪費管天任太多時間,於是也就將就着吃跟季文成同樣的事物。那種綿軟的口感是以前季劫絕對不會吃的,但現在已經能面不改色的嚥下去,也沒看出來有多勉強。
那天季劫回家,看見果果跟那個姓王的小男孩一起在家旁邊的沙子堆上玩,他剛想喊果果,就聽果果朝那小孩吐吐舌頭,說:
“我纔不跟你玩,‘王八精’。”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季劫怒了,季果果你什麼時候還會給人起這種難聽的綽號啊!這不跟張宏那玩意兒沒區別了嗎?
管天任看季劫這樣,拉了他一把,道:“小孩兒玩呢,沒什麼大事。”
“……”季劫把手腕處的衣服推到手肘,說,“你先回家。這臭小子,再不管管真是要翻天了。”
管天任看着把王姓小男孩推到一邊獨自堆城堡的季遠,嘆了口氣,說:“好吧。”
王姓小孩名叫王博競,名字挺好聽,脾氣也溫和,好像挺喜歡跟果果玩。可季遠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不喜歡這小孩,不願意跟他一起上下學不說,還給人起了‘王八精’這樣的綽號。
季劫走到果果旁邊,把渾身是沙子的他提起來,沉着臉,冷着聲音,說:
“季遠,你說什麼呢?”
果果看見哥哥本來很高興,一聽這話就撅起嘴,哼的一聲。
這一聲讓季劫想起季遠曾經還叫過管天任胖子,雖說他這個哥哥沒做好榜樣,但也不能處處往壞裡學吧。
季劫也沒想真逼果果。這些天果果害怕他他心裡當然不好受,因此只是對果果說:
“跟博競道歉。”
“……不。”
“果果,你要懂禮貌。”
季遠擡頭委屈地看着季劫,半晌,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對不起’。
果果還是聽話的。季劫心裡安慰地想。
這事兒要是換成季劫,打斷他的腿也不可能聽他說半個‘對不起’啊。
當然這個沒什麼好驕傲的。
帶着渾身是泥的果果回家,幫他洗手,擦臉,領着果果出來時沒看見管天任,季劫看了看,發現管天任在書房裡看書,也就沒打擾他。
爲了照顧季文成,季劫每天早晨六點多就醒了,生活規律,比在北京讀書時還要辛苦。
那天晚上季劫躺在牀邊讀書,管天任把他摘下來放到牀上的眼鏡轉到牀頭櫃上,問:
“你在看什麼?”
“……沒看什麼。”季劫將書倒扣起來,反而方便管天任看書皮。
“咦,季劫你在看……”管天任有些疑惑地將那本書攤開,掃了兩眼,才說,“數學?”
“嗯。”一開始季劫感覺有點尷尬,但後來又放鬆下來,覺得如果真的那樣打算的話,這件事遲早要跟管天任說。
“爲什麼啊?”管天任驚愕道。
“……我在想,”季劫換了個坐姿,看着管天任,說,“我爸現在這樣,以後我肯定不能離家太遠。日後如果出來工作,我想考大學。”
管天任愣了,半天才說:“啊,行啊,挺好。我也考大學,咱倆說不定能一起呢。”
季劫低頭隨手翻書,“可是我成績不好啊。”
管天任看着季劫,伸手摟住季劫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後說:“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咱倆都能上一類本。”
過了這個暑假,兩人就要讀高三了。季劫現在才確定要繼續讀書,其實有一點晚了。
季劫把心裡擔心的事情說出來,管天任安慰道:“不晚,不晚。你不是還有我嗎?”
管天任的成績非常好。
“……再說吧。”季劫將書扔到地上,“睡覺。”
第二天早晨醒來,一直因爲考學問題而煩躁的季劫終於想開了。他又不是非要往那些頂級的大學考,智商夠用,稍微努力一點應該就能上一類本。只要不偷懶,努力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他急個什麼勁兒啊?
因爲季文成的事情,季家呈現出日漸頹敗的趨勢,季劫從小到大過的都是特權階級的日子,然後突然有一天形式變化,讓他變成普通人,甚至因爲父親的關係,反而要到處看人白眼。最開始季劫也受不了,到現在一想起這事兒都上火。可慢慢的,要繼續生活,你能不適應嗎?
管天任那邊不像季劫這樣平和。他的內心突然掀起了風浪。
儘管今年管天任已經接近十八歲,算是基本成年了。可喜歡上同性這件事對他打擊非常大,他甚至懷疑是因爲自己下//體發育不完全,雄性激素缺少纔會變成這樣。他恐慌,深刻厭惡自己,一邊厭惡一邊找資料瞭解這方面的事情。
他到沒有因此而疏遠季劫,因爲管天任捨不得。從外面看,兩人什麼都沒變,只有剝開外面的皮,纔會發現,兩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改變。
七月,果果就讀的小學進行了期末考試。再過兩天,班裡組織了家長會。儘管現在是季劫負責果果的學習,可這種事還是季媽媽去比較方便,也是對老師的尊重。
結果那天下午季媽媽回來就把果果給叫到屋裡,似乎是有些生氣。
等季劫和管天任從醫院回來,就看見果果站在牀上罰站,看見倆人‘吧嗒吧嗒’掉眼淚。
“怎麼回事?”季劫問季媽媽,“果果又怎麼了?”
“……你問他。”季媽媽的聲音不算和藹,雖然她本身是個修養很高,脾氣溫和的女人。
果果也不說話,低着頭,就是不看季劫的眼睛。
等了一會兒,果果也不說話,季媽媽嘆了口氣,非常疲憊地說:
“……他才小學,那些東西並不是比拼智力的啊,只要稍微用心、努力一點,都能取得好的成績。”季媽媽道,“這次果果又是他們班倒數第一,不僅沒一點提高,反而還倒退了。”
“……”季劫一直覺得自己看着果果學習還是有效果的,畢竟果果做數學作業已經很少有錯的了。卻沒想到還是不行。
他感覺有點無奈,非常無力。
季媽媽看着果果抽抽噎噎哭,慢慢冷靜下來,把果果的成績單遞給季劫看,說:
“其實數學和英語的成績都挺不錯的。就是語文分太低,都沒及格。我看了一下,原來他把最後面的作文忘了寫了。”
“……”季劫沉默着把果果的試卷拿過來,果不其然看到語文試卷上巨大的空白,以及上面刺眼的零分批註。
季媽媽捏捏眉頭,說:“作文啊,隨便寫寫都能得分,果果,你是不是太不放在心上了?”
以前季劫總覺得成績不重要,很不理解那些因爲成績而打孩子的父母,包括季文成。而當季劫真正着手管理自己的弟弟時,又覺得並不是這樣的。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個階段,纔會知道什麼叫心急,什麼叫擔憂。
他最怕的不是果果笨,而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季劫擡手把果果的試卷扔到地上,試卷像是雪花一樣在空中飛了一會兒,才落下來。果果睜大眼睛,眼裡有無法掩飾的恐懼,他向後跨了一步,靠在牆上。
季劫被他的表現傷到了,心裡酸,又不能說出口,只能盯着季遠,說:
“你不願意學,就不要學了。你不愛寫,也別寫。果果,你現在說,你不想上學,只想在家裡玩,我就給你辦退學手續,從此之後你在家裡待着,我養你,行嗎?”
“……”
季媽媽驚訝地看着季劫。
季遠眼裡越來越溼潤,最後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到季劫懷裡,摟着他的脖子,將臉貼在哥哥脖子上,非常委屈地哭了出來。
果果哽咽着說,他要上學,他不想讓哥哥失望。
晚上,果果坐在季劫腿上,兩人一起看發下來的試卷。
季劫忍不住問季遠,說,“果果,你到底爲什麼不寫作文啊?是時間不夠嗎?”
季遠搖搖頭。
“那你好歹寫幾筆啊,沒寫完也會給分的。”
“我不會寫。”
“怎麼不會寫?題目挺簡單的啊。”季劫很驚訝。這次作文的題目是‘最愛我的人’。
季遠揉着眼睛又哭了,接下來說的話帶給季劫很大的震撼。
他說:
“我成績不好,哥哥都討厭果果了。嗚嗚……我怕你不愛我……”
兩個月後,季文成病情好轉,回家靜養,規定時間到司法所報道就行。到了開學的時間,季劫與管天任準備回京。
回京的旅程上,季劫閉着眼睛,對坐在自己身邊的管天任說:
“……我想把北京那套別墅租出去。”
季劫道:“別墅不好租,一年能有五十萬就不錯了。不過我爸身體不行了,家裡也不能只靠我媽寫書法賺得錢。”
管天任點點頭,問:“那你跟我們住?”
季劫看了管天任一眼,說:“你願意嗎?”
他本以爲管天任會說不願意。畢竟自己一直也就沒想跟管家人住一塊。
誰知管天任想也沒想就說:“願意啊。”
季劫一怔:“……”
“我也有自己的房間。”管天任說,“到我家,你還跟我一起住,行嗎?”
“……行倒是行,可是我根本沒想過跟你們一起住。”
“爲什麼啊?一起住多好。還方便我照顧你。”
季劫想了想,覺得也對。
管家的房子當然沒有季劫的別墅平米大,但也算寬敞,加一個季劫肯定不算什麼。
而且,管家父母是真的喜歡季劫,巴不得季劫過來住呢。
季劫說:
“就看這房能不能租出去了。我暫時還不想賣。……那是我爺爺留下來唯一的一件東西了。”
誰知那套房的出租消息剛發出去不到一個月,就被一位名叫何靜的女性租走了。那女人比較奇怪,工作需要經常在外地奔波,租季劫的別墅也很簡單,那合同上的標價偏高,何靜也沒有提出異議,派了個代表過來,本人都沒看房就簽下了合同。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簽下合同後,名叫何靜的人一直都沒來這邊住過。等了好長時間都沒等到人的季劫非常不解。
管天任說:“是很奇怪。那人大概是錢多沒地方花吧。”
季劫興致勃勃地搬到了管家。其實相比起這棟小房子,偌大冰冷的別墅才讓季劫厭煩。以前因爲面子上過不去,季劫一直減少去管家的次數。可實際上他喜歡那個溫暖的地方。
那地方有人在意他,時時刻刻關注着自己。
管天任的牀同樣讓人滿意。那種柔軟的感覺,擁擠的感覺,帶給季劫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季劫沒來過管天任的房間,一把行李放下,就四處看看。外面陽光太大,季劫鼻尖上都流汗了。
管天任怕季劫覺得擁擠,把佔了房間大半地方的書桌推到外面,問:
“熱不熱?我給你開風扇。”
季劫還是很小的時候用過風扇,聽到嗡嗡的聲音後,放鬆地坐在藤椅上,用腿搖了搖椅子。
管天任把風扇放到季劫面前。季劫把臉湊過去,強風立刻把他的頭髮吹得向後飄,露出季劫潔白光滑的額頭。
季劫出汗了。
管天任把紙巾盒拿過來,然後順手放到牀頭。
季劫很喜歡管天任的感覺。他的房間以棕色和深綠爲基調,給人一種輕鬆的首印象。
晚上八點,兩人回房間。管天任在書桌前收拾東西,季劫覺得無聊,就打開電視,按了靜音。
明天就要開學,管天任整理了一下作業,也不看書了,坐到季劫身邊,跟他一起看。
季劫用餘光瞥了一眼管天任,放開聲音。
電視上播放着一部電視劇,講薄情的男主角和癡情一片的女朋友。女生懷疑男主角有外//遇,從而大吵大鬧。面對無理取鬧的女朋友,男主角露出非常不耐煩的表情,用力掰扯女朋友的手,一不小心將女生推到了地上。
季劫面無表情,口中說:
“遇到這種感情的人,不會珍惜。他不知道有很多人,渴望……這樣的深情。”
管天任說:“你說得對。但我覺得,懷疑不是深情。”
“如果不愛,就不會有佔有慾。”季劫說,“我還挺理解這女人的。”
管天任沉默了,又開始盯着季劫的側臉發呆。季劫被他盯得四肢僵硬,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管天任才輕聲說:
“你說得對……愛一個人,愛的是這個人。跟他的性別、年齡、家庭、性格,通通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