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巴薩的婚禮阿加繆

阿爾貝.加繆(1913一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只,它們說着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着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裡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郁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只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羣山裡,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裡,木槿還只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爲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闆們正坐着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迴,他們吹響喇叭呼喚着居民。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着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只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面,我們望着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瀰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爲之搖晃了。我們迎着愛情和慾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裡,我把秩序和節制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爲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灑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它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嘆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着這充滿着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爲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樑,我的心平靜了,洋溢着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臺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着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髮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蔔。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松柏的山丘,或是滾動着一羣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揹負着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爲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盪着一種巨大的幸福。需要神話的人們是很可憐的。在這裡,神只充當着歲月流逝的河牀或參照物。我描繪,然後我說:“這是紅色,這是藍色,這是綠色。這是大海,這是高山,這是鮮花。”我無須提到狄奧尼索斯①就可以說我喜歡把鼻子緊貼着乳香黃連木的花球。我還可以無拘無東地想到那首獻給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頌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見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見,而且在世上看見,這教訓怎能忘記?對於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夠了。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遠是不夠的。我應該精赤條條,然後帶着大地之精華的香氣投入大海,在後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華,在我的皮膚上牢牢地繫上一條紐帶,爲了這紐帶,大地和大海嘴對嘴地呼吸了那麼久。進入水中,先是一陣寒戰,然後是一種又涼又渾的膠上升,然後是兩耳嗡嗡作響,流鼻涕,嘴裡發苦一一這是游泳,兩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層水,再在太陽底下曬,每一塊肌肉都在扭曲中磨鍊;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騷動中佔有了波浪一一天際消失了。上了岸,跌進沙灘,委身於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陽曬得我昏頭昏腦,我漸漸看見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幹了的皮膚露出金黃色的汗毛和沙粒。我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是光榮,那就是無節制地愛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情。抱緊一個女人的軀體,這也是把從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種奇特的快樂留在自己身上。剛纔,當我想撲向一叢苦艾,讓它的芬芳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偏見地意識到,我正在完成一樁真理,這既是太陽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這裡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這生命散發着火熱的石頭的氣味,充滿了大海和剛剛開始嗚叫的蟬的嘆息。微風是清涼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無保留地愛這生命,願意自由地談論它,因爲它使我對我作爲人的處境感到驕傲。然而,人們常常對我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不,確有可以驕傲的東西:這陽光,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滿是鹽味兒的身體,還有那溫情和光榮在黃色和藍色中相會的廣闊的背景。我必須運用我的力量和才能來獲取的正是這一切。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完整無損,我什麼也不拋棄,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須耐心地學習那困難的生活本領,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藝術。快到中午了,我們穿過廢墟回到港口邊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陽光和色彩的鐃鈸在我們的腦袋裡轟響,好涼快啊,那陰影憧憧的大廳,那綠色的、冰鎮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飛揚着滾燙的塵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試圖在閃動睫毛間捉住熱得發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顏六色。我們的臉上滿是汗水,輕薄的衣裳下面的身體卻是涼爽的,我們都炫耀着與世界進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這咖啡館裡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們一口咬下去,果汁順着腮往下流。當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貫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無邊的寂靜,任何美的東西都爲自己的美感到驕傲,今天的世界讓它的驕傲在各個方面流露出來。在它面前,我爲什麼要否認生之快樂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樂中,幸福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感到羞恥的。然而今日蠢人爲王,我把那些怯於享受的人稱爲蠢人。關於驕傲,人們對我們說了那麼多:你們知道,驕傲是撒旦的罪孽。他們喊道:小心,你們會迷路的,會失去你們的力量的。事實上。我是從此才知道某種驕傲的……其他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要求整個世界都在設法給予我的這種生之驕傲。在蒂巴薩,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絕不固執地否認我的手能觸摸、我的脣能夠親吻的東西。我沒有感到須要將其製成一件藝術品,但我感到須要講一講,這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蒂巴薩就像那些人物,人們描繪他們是爲了間接地表明一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它像他們一樣地作證,並且是強有力地作證。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我的陶醉好像變得無窮無盡了。有生活的時間,也有爲生活作證的時間。同時也有創造的時間,這就不那麼自然了。對我來說,用我全部的身體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證,這就足夠了.首先是體驗蒂巴薩,然後自然會有作證和藝術品。這裡有一種自由。我在蒂巴薩的停留從未超過一天。看風景不可看得過久,時間長了就會覺得看夠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時看到的是一片荒蕪,有時則是一片輝煌,這取決於是盯着看還是一眼就看見。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於內涵,都必須歷經某種更新。人們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厭倦,而這時恰恰應該讚賞世界,因爲曾經被遺忘過而顯得常見常新。傍晚,我進入位於國家公路旁的公園,那裡花木井然,更見秩序。我走出混亂的芳香和陽光,在因夜晚而涼爽的空氣中,精神平靜下來,鬆弛的軀體品味着因愛情得到滿足而產生的內心寂靜。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漸漸地變圓。我心滿意足。頭上,一株石榴樹垂下花蕾,還沒有張開,滿布着棱紋,彷彿一隻只握起的小拳頭,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後是一叢叢迷迭香,我只聞見了一陣酒香。山丘嵌在樹間,再遠些,大海如帶,上面是一角天空,彷彿拋錨的帆船,安詳而溫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快樂,就是那種產生於良心安寧的快樂。演員都體驗過一種感情,那是當他們意識到演好了一個角色的時候。確切地說,他們使自己的姿態和所演人物的姿態互相吻合,以某種方式進入一種事先謀劃好的意圖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與自己的心一起跳動。感覺到的正是這個: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應該做的事,雖然一整天都感到快樂這件事並不是一樁非凡的成功,但卻是一種處境的充滿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場合中,這使得幸福成爲我們的一種義務。於是,我們又感到了孤獨,然而是在滿足之中。現在,樹上站滿了鳥雀。大地緩緩地嘆息着,漸漸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將隨同第一批星辰降臨在世界的舞臺上。白天的明亮的神只們將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會有別的神只出現。他們的臉色陰暗、憔悴,一定是出生於大地的心臟之中。至少是現在,一陣陣波浪穿過顫動着金色花粉的空間撲到我的腳下,在沙灘上散開。大海,原野,寂靜,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滿着香氣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濃的汁液順着嘴脣流淌。不,我不算什麼,世界也不算什麼,重要的僅僅是使我們之間產生愛情的那種和諧與寂靜。我不想只爲我一個人要求這愛情,我知道並且驕傲地與整個人類來分享,這人類生自太陽,生自大海,活躍而有味兒,它從淳樸中汲取偉大,它站在海灘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會心的微笑。------------------------------①希臘神話中的酒神。②希臘神話中豐產和農產女神,司穀物成熟。③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郭宏安譯阿爾貝.加繆(1913一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只,它們說着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着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裡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郁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只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羣山裡,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裡,木槿還只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爲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闆們正坐着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迴,他們吹響喇叭呼喚着居民。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着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只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面,我們望着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瀰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爲之搖晃了。我們迎着愛情和慾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裡,我把秩序和節制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爲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灑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它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嘆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着這充滿着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爲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樑,我的心平靜了,洋溢着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臺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着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髮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蔔。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松柏的山丘,或是滾動着一羣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揹負着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爲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盪着一種巨大的幸福。需要神話的人們是很可憐的。在這裡,神只充當着歲月流逝的河牀或參照物。我描繪,然後我說:“這是紅色,這是藍色,這是綠色。這是大海,這是高山,這是鮮花。”我無須提到狄奧尼索斯①就可以說我喜歡把鼻子緊貼着乳香黃連木的花球。我還可以無拘無東地想到那首獻給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頌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見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見,而且在世上看見,這教訓怎能忘記?對於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夠了。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遠是不夠的。我應該精赤條條,然後帶着大地之精華的香氣投入大海,在後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華,在我的皮膚上牢牢地繫上一條紐帶,爲了這紐帶,大地和大海嘴對嘴地呼吸了那麼久。進入水中,先是一陣寒戰,然後是一種又涼又渾的膠上升,然後是兩耳嗡嗡作響,流鼻涕,嘴裡發苦一一這是游泳,兩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層水,再在太陽底下曬,每一塊肌肉都在扭曲中磨鍊;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騷動中佔有了波浪一一天際消失了。上了岸,跌進沙灘,委身於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陽曬得我昏頭昏腦,我漸漸看見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幹了的皮膚露出金黃色的汗毛和沙粒。我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是光榮,那就是無節制地愛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情。抱緊一個女人的軀體,這也是把從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種奇特的快樂留在自己身上。剛纔,當我想撲向一叢苦艾,讓它的芬芳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偏見地意識到,我正在完成一樁真理,這既是太陽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這裡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這生命散發着火熱的石頭的氣味,充滿了大海和剛剛開始嗚叫的蟬的嘆息。微風是清涼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無保留地愛這生命,願意自由地談論它,因爲它使我對我作爲人的處境感到驕傲。然而,人們常常對我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不,確有可以驕傲的東西:這陽光,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滿是鹽味兒的身體,還有那溫情和光榮在黃色和藍色中相會的廣闊的背景。我必須運用我的力量和才能來獲取的正是這一切。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完整無損,我什麼也不拋棄,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須耐心地學習那困難的生活本領,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藝術。快到中午了,我們穿過廢墟回到港口邊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陽光和色彩的鐃鈸在我們的腦袋裡轟響,好涼快啊,那陰影憧憧的大廳,那綠色的、冰鎮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飛揚着滾燙的塵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試圖在閃動睫毛間捉住熱得發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顏六色。我們的臉上滿是汗水,輕薄的衣裳下面的身體卻是涼爽的,我們都炫耀着與世界進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這咖啡館裡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們一口咬下去,果汁順着腮往下流。當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貫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無邊的寂靜,任何美的東西都爲自己的美感到驕傲,今天的世界讓它的驕傲在各個方面流露出來。在它面前,我爲什麼要否認生之快樂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樂中,幸福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感到羞恥的。然而今日蠢人爲王,我把那些怯於享受的人稱爲蠢人。關於驕傲,人們對我們說了那麼多:你們知道,驕傲是撒旦的罪孽。他們喊道:小心,你們會迷路的,會失去你們的力量的。事實上。我是從此才知道某種驕傲的……其他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要求整個世界都在設法給予我的這種生之驕傲。在蒂巴薩,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絕不固執地否認我的手能觸摸、我的脣能夠親吻的東西。我沒有感到須要將其製成一件藝術品,但我感到須要講一講,這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蒂巴薩就像那些人物,人們描繪他們是爲了間接地表明一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它像他們一樣地作證,並且是強有力地作證。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我的陶醉好像變得無窮無盡了。有生活的時間,也有爲生活作證的時間。同時也有創造的時間,這就不那麼自然了。對我來說,用我全部的身體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證,這就足夠了.首先是體驗蒂巴薩,然後自然會有作證和藝術品。這裡有一種自由。我在蒂巴薩的停留從未超過一天。看風景不可看得過久,時間長了就會覺得看夠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時看到的是一片荒蕪,有時則是一片輝煌,這取決於是盯着看還是一眼就看見。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於內涵,都必須歷經某種更新。人們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厭倦,而這時恰恰應該讚賞世界,因爲曾經被遺忘過而顯得常見常新。傍晚,我進入位於國家公路旁的公園,那裡花木井然,更見秩序。我走出混亂的芳香和陽光,在因夜晚而涼爽的空氣中,精神平靜下來,鬆弛的軀體品味着因愛情得到滿足而產生的內心寂靜。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漸漸地變圓。我心滿意足。頭上,一株石榴樹垂下花蕾,還沒有張開,滿布着棱紋,彷彿一隻只握起的小拳頭,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後是一叢叢迷迭香,我只聞見了一陣酒香。山丘嵌在樹間,再遠些,大海如帶,上面是一角天空,彷彿拋錨的帆船,安詳而溫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快樂,就是那種產生於良心安寧的快樂。演員都體驗過一種感情,那是當他們意識到演好了一個角色的時候。確切地說,他們使自己的姿態和所演人物的姿態互相吻合,以某種方式進入一種事先謀劃好的意圖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與自己的心一起跳動。感覺到的正是這個: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應該做的事,雖然一整天都感到快樂這件事並不是一樁非凡的成功,但卻是一種處境的充滿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場合中,這使得幸福成爲我們的一種義務。於是,我們又感到了孤獨,然而是在滿足之中。現在,樹上站滿了鳥雀。大地緩緩地嘆息着,漸漸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將隨同第一批星辰降臨在世界的舞臺上。白天的明亮的神只們將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會有別的神只出現。他們的臉色陰暗、憔悴,一定是出生於大地的心臟之中。至少是現在,一陣陣波浪穿過顫動着金色花粉的空間撲到我的腳下,在沙灘上散開。大海,原野,寂靜,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滿着香氣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濃的汁液順着嘴脣流淌。不,我不算什麼,世界也不算什麼,重要的僅僅是使我們之間產生愛情的那種和諧與寂靜。我不想只爲我一個人要求這愛情,我知道並且驕傲地與整個人類來分享,這人類生自太陽,生自大海,活躍而有味兒,它從淳樸中汲取偉大,它站在海灘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會心的微笑。------------------------------①希臘神話中的酒神。②希臘神話中豐產和農產女神,司穀物成熟。③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郭宏安譯阿爾貝.加繆(1913一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只,它們說着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着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裡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郁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只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羣山裡,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裡,木槿還只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爲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闆們正坐着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迴,他們吹響喇叭呼喚着居民。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着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只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面,我們望着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瀰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爲之搖晃了。我們迎着愛情和慾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裡,我把秩序和節制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爲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灑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它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嘆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着這充滿着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爲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樑,我的心平靜了,洋溢着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臺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着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髮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蔔。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松柏的山丘,或是滾動着一羣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揹負着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爲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盪着一種巨大的幸福。需要神話的人們是很可憐的。在這裡,神只充當着歲月流逝的河牀或參照物。我描繪,然後我說:“這是紅色,這是藍色,這是綠色。這是大海,這是高山,這是鮮花。”我無須提到狄奧尼索斯①就可以說我喜歡把鼻子緊貼着乳香黃連木的花球。我還可以無拘無東地想到那首獻給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頌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見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見,而且在世上看見,這教訓怎能忘記?對於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夠了。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遠是不夠的。我應該精赤條條,然後帶着大地之精華的香氣投入大海,在後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華,在我的皮膚上牢牢地繫上一條紐帶,爲了這紐帶,大地和大海嘴對嘴地呼吸了那麼久。進入水中,先是一陣寒戰,然後是一種又涼又渾的膠上升,然後是兩耳嗡嗡作響,流鼻涕,嘴裡發苦一一這是游泳,兩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層水,再在太陽底下曬,每一塊肌肉都在扭曲中磨鍊;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騷動中佔有了波浪一一天際消失了。上了岸,跌進沙灘,委身於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陽曬得我昏頭昏腦,我漸漸看見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幹了的皮膚露出金黃色的汗毛和沙粒。我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是光榮,那就是無節制地愛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情。抱緊一個女人的軀體,這也是把從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種奇特的快樂留在自己身上。剛纔,當我想撲向一叢苦艾,讓它的芬芳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偏見地意識到,我正在完成一樁真理,這既是太陽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這裡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這生命散發着火熱的石頭的氣味,充滿了大海和剛剛開始嗚叫的蟬的嘆息。微風是清涼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無保留地愛這生命,願意自由地談論它,因爲它使我對我作爲人的處境感到驕傲。然而,人們常常對我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不,確有可以驕傲的東西:這陽光,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滿是鹽味兒的身體,還有那溫情和光榮在黃色和藍色中相會的廣闊的背景。我必須運用我的力量和才能來獲取的正是這一切。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完整無損,我什麼也不拋棄,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須耐心地學習那困難的生活本領,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藝術。快到中午了,我們穿過廢墟回到港口邊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陽光和色彩的鐃鈸在我們的腦袋裡轟響,好涼快啊,那陰影憧憧的大廳,那綠色的、冰鎮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飛揚着滾燙的塵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試圖在閃動睫毛間捉住熱得發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顏六色。我們的臉上滿是汗水,輕薄的衣裳下面的身體卻是涼爽的,我們都炫耀着與世界進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這咖啡館裡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們一口咬下去,果汁順着腮往下流。當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貫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無邊的寂靜,任何美的東西都爲自己的美感到驕傲,今天的世界讓它的驕傲在各個方面流露出來。在它面前,我爲什麼要否認生之快樂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樂中,幸福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感到羞恥的。然而今日蠢人爲王,我把那些怯於享受的人稱爲蠢人。關於驕傲,人們對我們說了那麼多:你們知道,驕傲是撒旦的罪孽。他們喊道:小心,你們會迷路的,會失去你們的力量的。事實上。我是從此才知道某種驕傲的……其他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要求整個世界都在設法給予我的這種生之驕傲。在蒂巴薩,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絕不固執地否認我的手能觸摸、我的脣能夠親吻的東西。我沒有感到須要將其製成一件藝術品,但我感到須要講一講,這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蒂巴薩就像那些人物,人們描繪他們是爲了間接地表明一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它像他們一樣地作證,並且是強有力地作證。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我的陶醉好像變得無窮無盡了。有生活的時間,也有爲生活作證的時間。同時也有創造的時間,這就不那麼自然了。對我來說,用我全部的身體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證,這就足夠了.首先是體驗蒂巴薩,然後自然會有作證和藝術品。這裡有一種自由。我在蒂巴薩的停留從未超過一天。看風景不可看得過久,時間長了就會覺得看夠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時看到的是一片荒蕪,有時則是一片輝煌,這取決於是盯着看還是一眼就看見。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於內涵,都必須歷經某種更新。人們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厭倦,而這時恰恰應該讚賞世界,因爲曾經被遺忘過而顯得常見常新。傍晚,我進入位於國家公路旁的公園,那裡花木井然,更見秩序。我走出混亂的芳香和陽光,在因夜晚而涼爽的空氣中,精神平靜下來,鬆弛的軀體品味着因愛情得到滿足而產生的內心寂靜。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漸漸地變圓。我心滿意足。頭上,一株石榴樹垂下花蕾,還沒有張開,滿布着棱紋,彷彿一隻只握起的小拳頭,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後是一叢叢迷迭香,我只聞見了一陣酒香。山丘嵌在樹間,再遠些,大海如帶,上面是一角天空,彷彿拋錨的帆船,安詳而溫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快樂,就是那種產生於良心安寧的快樂。演員都體驗過一種感情,那是當他們意識到演好了一個角色的時候。確切地說,他們使自己的姿態和所演人物的姿態互相吻合,以某種方式進入一種事先謀劃好的意圖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與自己的心一起跳動。感覺到的正是這個: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應該做的事,雖然一整天都感到快樂這件事並不是一樁非凡的成功,但卻是一種處境的充滿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場合中,這使得幸福成爲我們的一種義務。於是,我們又感到了孤獨,然而是在滿足之中。現在,樹上站滿了鳥雀。大地緩緩地嘆息着,漸漸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將隨同第一批星辰降臨在世界的舞臺上。白天的明亮的神只們將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會有別的神只出現。他們的臉色陰暗、憔悴,一定是出生於大地的心臟之中。至少是現在,一陣陣波浪穿過顫動着金色花粉的空間撲到我的腳下,在沙灘上散開。大海,原野,寂靜,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滿着香氣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濃的汁液順着嘴脣流淌。不,我不算什麼,世界也不算什麼,重要的僅僅是使我們之間產生愛情的那種和諧與寂靜。我不想只爲我一個人要求這愛情,我知道並且驕傲地與整個人類來分享,這人類生自太陽,生自大海,活躍而有味兒,它從淳樸中汲取偉大,它站在海灘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會心的微笑。------------------------------①希臘神話中的酒神。②希臘神話中豐產和農產女神,司穀物成熟。③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郭宏安譯阿爾貝.加繆(1913一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只,它們說着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着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裡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郁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只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羣山裡,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裡,木槿還只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爲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闆們正坐着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迴,他們吹響喇叭呼喚着居民。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着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只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面,我們望着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瀰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爲之搖晃了。我們迎着愛情和慾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裡,我把秩序和節制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爲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灑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它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嘆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着這充滿着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爲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樑,我的心平靜了,洋溢着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臺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着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髮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蔔。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松柏的山丘,或是滾動着一羣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揹負着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爲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盪着一種巨大的幸福。需要神話的人們是很可憐的。在這裡,神只充當着歲月流逝的河牀或參照物。我描繪,然後我說:“這是紅色,這是藍色,這是綠色。這是大海,這是高山,這是鮮花。”我無須提到狄奧尼索斯①就可以說我喜歡把鼻子緊貼着乳香黃連木的花球。我還可以無拘無東地想到那首獻給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頌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見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見,而且在世上看見,這教訓怎能忘記?對於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夠了。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遠是不夠的。我應該精赤條條,然後帶着大地之精華的香氣投入大海,在後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華,在我的皮膚上牢牢地繫上一條紐帶,爲了這紐帶,大地和大海嘴對嘴地呼吸了那麼久。進入水中,先是一陣寒戰,然後是一種又涼又渾的膠上升,然後是兩耳嗡嗡作響,流鼻涕,嘴裡發苦一一這是游泳,兩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層水,再在太陽底下曬,每一塊肌肉都在扭曲中磨鍊;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騷動中佔有了波浪一一天際消失了。上了岸,跌進沙灘,委身於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陽曬得我昏頭昏腦,我漸漸看見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幹了的皮膚露出金黃色的汗毛和沙粒。我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是光榮,那就是無節制地愛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情。抱緊一個女人的軀體,這也是把從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種奇特的快樂留在自己身上。剛纔,當我想撲向一叢苦艾,讓它的芬芳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偏見地意識到,我正在完成一樁真理,這既是太陽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這裡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這生命散發着火熱的石頭的氣味,充滿了大海和剛剛開始嗚叫的蟬的嘆息。微風是清涼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無保留地愛這生命,願意自由地談論它,因爲它使我對我作爲人的處境感到驕傲。然而,人們常常對我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不,確有可以驕傲的東西:這陽光,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滿是鹽味兒的身體,還有那溫情和光榮在黃色和藍色中相會的廣闊的背景。我必須運用我的力量和才能來獲取的正是這一切。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完整無損,我什麼也不拋棄,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須耐心地學習那困難的生活本領,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藝術。快到中午了,我們穿過廢墟回到港口邊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陽光和色彩的鐃鈸在我們的腦袋裡轟響,好涼快啊,那陰影憧憧的大廳,那綠色的、冰鎮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飛揚着滾燙的塵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試圖在閃動睫毛間捉住熱得發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顏六色。我們的臉上滿是汗水,輕薄的衣裳下面的身體卻是涼爽的,我們都炫耀着與世界進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這咖啡館裡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們一口咬下去,果汁順着腮往下流。當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貫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無邊的寂靜,任何美的東西都爲自己的美感到驕傲,今天的世界讓它的驕傲在各個方面流露出來。在它面前,我爲什麼要否認生之快樂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樂中,幸福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感到羞恥的。然而今日蠢人爲王,我把那些怯於享受的人稱爲蠢人。關於驕傲,人們對我們說了那麼多:你們知道,驕傲是撒旦的罪孽。他們喊道:小心,你們會迷路的,會失去你們的力量的。事實上。我是從此才知道某種驕傲的……其他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要求整個世界都在設法給予我的這種生之驕傲。在蒂巴薩,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絕不固執地否認我的手能觸摸、我的脣能夠親吻的東西。我沒有感到須要將其製成一件藝術品,但我感到須要講一講,這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蒂巴薩就像那些人物,人們描繪他們是爲了間接地表明一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它像他們一樣地作證,並且是強有力地作證。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我的陶醉好像變得無窮無盡了。有生活的時間,也有爲生活作證的時間。同時也有創造的時間,這就不那麼自然了。對我來說,用我全部的身體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證,這就足夠了.首先是體驗蒂巴薩,然後自然會有作證和藝術品。這裡有一種自由。我在蒂巴薩的停留從未超過一天。看風景不可看得過久,時間長了就會覺得看夠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時看到的是一片荒蕪,有時則是一片輝煌,這取決於是盯着看還是一眼就看見。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於內涵,都必須歷經某種更新。人們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厭倦,而這時恰恰應該讚賞世界,因爲曾經被遺忘過而顯得常見常新。傍晚,我進入位於國家公路旁的公園,那裡花木井然,更見秩序。我走出混亂的芳香和陽光,在因夜晚而涼爽的空氣中,精神平靜下來,鬆弛的軀體品味着因愛情得到滿足而產生的內心寂靜。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漸漸地變圓。我心滿意足。頭上,一株石榴樹垂下花蕾,還沒有張開,滿布着棱紋,彷彿一隻只握起的小拳頭,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後是一叢叢迷迭香,我只聞見了一陣酒香。山丘嵌在樹間,再遠些,大海如帶,上面是一角天空,彷彿拋錨的帆船,安詳而溫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快樂,就是那種產生於良心安寧的快樂。演員都體驗過一種感情,那是當他們意識到演好了一個角色的時候。確切地說,他們使自己的姿態和所演人物的姿態互相吻合,以某種方式進入一種事先謀劃好的意圖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與自己的心一起跳動。感覺到的正是這個: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應該做的事,雖然一整天都感到快樂這件事並不是一樁非凡的成功,但卻是一種處境的充滿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場合中,這使得幸福成爲我們的一種義務。於是,我們又感到了孤獨,然而是在滿足之中。現在,樹上站滿了鳥雀。大地緩緩地嘆息着,漸漸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將隨同第一批星辰降臨在世界的舞臺上。白天的明亮的神只們將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會有別的神只出現。他們的臉色陰暗、憔悴,一定是出生於大地的心臟之中。至少是現在,一陣陣波浪穿過顫動着金色花粉的空間撲到我的腳下,在沙灘上散開。大海,原野,寂靜,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滿着香氣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濃的汁液順着嘴脣流淌。不,我不算什麼,世界也不算什麼,重要的僅僅是使我們之間產生愛情的那種和諧與寂靜。我不想只爲我一個人要求這愛情,我知道並且驕傲地與整個人類來分享,這人類生自太陽,生自大海,活躍而有味兒,它從淳樸中汲取偉大,它站在海灘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會心的微笑。------------------------------①希臘神話中的酒神。②希臘神話中豐產和農產女神,司穀物成熟。③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郭宏安譯阿爾貝.加繆(1913一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等。一九五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春天,蒂巴薩住滿了神只,它們說着話兒,在陽光和苦艾的氣味中,在披掛着銀甲的大海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在鋪滿了鮮花的廢墟上,在沸滾於亂石堆裡的光亮中。在某個時辰,田野被太陽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抓住在睫毛邊上顫動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濃郁的氣味直刺嗓子眼兒,在酷熱中讓人透不過氣來。極遠處,我只能勉強看見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團,這山的根在環繞村莊的羣山裡,它平穩而沉重地搖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我們穿過村莊,這村莊已經開向海灘了。我們進入一個黃色和藍色的世界,迎接我們的是阿爾及利亞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氣息。到處可見,玫瑰花越出別墅的牆外;花園裡,木槿還只有淡淡的紅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紅色卻奶油一般濃,還有一片長長的藍色鳶尾花,其邊緣彎得極爲精巧。石頭都是熱的。我們走下金黃色的公共汽車時,肉店老闆們正坐着紅色的車子進行早晨的巡迴,他們吹響喇叭呼喚着居民。港口左側,有一條幹燥的石頭小路,穿過一片乳香黃連木和染料木,通向廢墟。道路從一座小燈塔前經過,然後深入田野。燈塔腳下,已經有開着紫色、黃色和紅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邊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發出陣陣親吻似的響聲。我們站立在微風中,頭上的太陽只曬熱了我們的臉頰的一面,我們望着光明從天上下來,大海沒有一絲皺紋,它那明亮的牙齒綻出微笑。進入廢墟王國之前,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旁觀者。走了幾步,苦艾的氣味就嗆得我們喉嚨難受。它那灰色的絨毛蓋滿了無際的廢墟。它的精華在熱氣中蒸騰,從地上到天上瀰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氣,天都爲之搖晃了。我們迎着愛情和慾望走去。我們不尋求什麼教訓,也不尋求人們向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對於我,我不想一個人獨自來到這裡。我經常和我喜歡的那些人一起來,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滿愛情的臉呈現出的微笑。這裡,我把秩序和節制留給別人去說。這是自然的大放縱,這是大海的大放縱,我整個兒地被抓住了。在這廢墟與春天的結合中,廢墟又變成了石頭,失去了人強加於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爲了這些回頭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鮮花。在廣場的石板中間,天芥菜長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腦袋,紅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灑在昔日的房屋、廟宇和公共廣場上。如同許多的知識將一些人引向上帝,許多的歲月將廢墟又帶回母親的家園。今天,它們的過去終於離去,什麼也不能使它們與這種深厚的力量分開,這力量把它們引向塵世間的事物的中心。多少時間在碾碎苦艾、撫摸廢墟,試圖讓我的呼吸與世界騷動的嘆息在相配合之中過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氣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蟲合唱之中,對着這充滿着熱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偉睜開了雙眼。成爲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這並不那麼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結實的脊樑,我的心平靜了,洋溢着一種奇異的信心。我學會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過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給了我獎賞,如同那座廟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陽的行程,人們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村莊,它的白色、粉紅色的牆,它的綠色的陽臺上。也如同東山上那座大教堂,它還保留着牆,其周圍很大範圍內擺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剛被髮掘出來。它們曾經收容過死者,現在則長出了鼠尾草和野蘿蔔。聖薩爾薩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從窗洞望出去。我們看見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長滿松柏的山丘,或是滾動着一羣二十米長的白犬的大海。揹負着聖薩爾薩教堂的山丘頂部平坦,風通過柱廊吹得更爲暢快。在早晨的太陽下,空中搖盪着一種巨大的幸福。需要神話的人們是很可憐的。在這裡,神只充當着歲月流逝的河牀或參照物。我描繪,然後我說:“這是紅色,這是藍色,這是綠色。這是大海,這是高山,這是鮮花。”我無須提到狄奧尼索斯①就可以說我喜歡把鼻子緊貼着乳香黃連木的花球。我還可以無拘無東地想到那首獻給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頌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見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見,而且在世上看見,這教訓怎能忘記?對於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夠了。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遠是不夠的。我應該精赤條條,然後帶着大地之精華的香氣投入大海,在後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華,在我的皮膚上牢牢地繫上一條紐帶,爲了這紐帶,大地和大海嘴對嘴地呼吸了那麼久。進入水中,先是一陣寒戰,然後是一種又涼又渾的膠上升,然後是兩耳嗡嗡作響,流鼻涕,嘴裡發苦一一這是游泳,兩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層水,再在太陽底下曬,每一塊肌肉都在扭曲中磨鍊;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騷動中佔有了波浪一一天際消失了。上了岸,跌進沙灘,委身於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陽曬得我昏頭昏腦,我漸漸看見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幹了的皮膚露出金黃色的汗毛和沙粒。我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是光榮,那就是無節制地愛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情。抱緊一個女人的軀體,這也是把從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種奇特的快樂留在自己身上。剛纔,當我想撲向一叢苦艾,讓它的芬芳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應該不顧一切偏見地意識到,我正在完成一樁真理,這既是太陽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這裡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這生命散發着火熱的石頭的氣味,充滿了大海和剛剛開始嗚叫的蟬的嘆息。微風是清涼的,天空是蔚藍的。我無保留地愛這生命,願意自由地談論它,因爲它使我對我作爲人的處境感到驕傲。然而,人們常常對我說: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不,確有可以驕傲的東西:這陽光,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滿是鹽味兒的身體,還有那溫情和光榮在黃色和藍色中相會的廣闊的背景。我必須運用我的力量和才能來獲取的正是這一切。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完整無損,我什麼也不拋棄,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須耐心地學習那困難的生活本領,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藝術。快到中午了,我們穿過廢墟回到港口邊上的一家小咖啡館。陽光和色彩的鐃鈸在我們的腦袋裡轟響,好涼快啊,那陰影憧憧的大廳,那綠色的、冰鎮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飛揚着滾燙的塵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試圖在閃動睫毛間捉住熱得發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顏六色。我們的臉上滿是汗水,輕薄的衣裳下面的身體卻是涼爽的,我們都炫耀着與世界進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這咖啡館裡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們一口咬下去,果汁順着腮往下流。當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貫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無邊的寂靜,任何美的東西都爲自己的美感到驕傲,今天的世界讓它的驕傲在各個方面流露出來。在它面前,我爲什麼要否認生之快樂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樂中,幸福並沒有什麼可以讓人感到羞恥的。然而今日蠢人爲王,我把那些怯於享受的人稱爲蠢人。關於驕傲,人們對我們說了那麼多:你們知道,驕傲是撒旦的罪孽。他們喊道:小心,你們會迷路的,會失去你們的力量的。事實上。我是從此才知道某種驕傲的……其他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要求整個世界都在設法給予我的這種生之驕傲。在蒂巴薩,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絕不固執地否認我的手能觸摸、我的脣能夠親吻的東西。我沒有感到須要將其製成一件藝術品,但我感到須要講一講,這是不一樣的。在我看來,蒂巴薩就像那些人物,人們描繪他們是爲了間接地表明一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它像他們一樣地作證,並且是強有力地作證。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我的陶醉好像變得無窮無盡了。有生活的時間,也有爲生活作證的時間。同時也有創造的時間,這就不那麼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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