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歐陽明家的路上,臧克通還在對兒子嘮叨,“這世道如今是越來越亂!幸虧咱家每年都給他們一些糧食!”
“東家,過去也就南山北山兩夥,聽說現在四五夥啦!”吳管家說。
“爹,老拐叔,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土匪呀?”臧水根聽到爹說私下給土匪糧食,他心裡就不忿,憑什麼我們就該給他們進貢,這不是敲詐嗎?不過爹是當家的,當着吳管家的面臧水根也不好說什麼。
“這些年呀,東邊打了西邊打,軍閥打了自己打,反正沒打死的,也許是打傷了的就留在了山裡面,大部分土匪都是這幫子人。”臧克通說。“我總覺得現在還不如過去那麼太平!”
“那些人也挺可憐,大部分都是在山洞裡,他們也開點荒地種點糧食, 可是不夠吃呀,被逼無奈就用槍桿子到附近山下的村子裡搶糧食。聽說咱們鎮東邊,往贏水下面走,鎮上大戶人家都養起了護院隊!我說,東家,少東家,咱們也得早點想想辦法。以前啥時候埡口那地方也沒人遭過搶劫,今年這可是第一回呀!”
“嗯,回去金上,正好幾個大戶當家的要聚一聚,把這事兒也議議!”臧克通說。
到了歐陽明家裡,發現他坐在屋裡正在和他爹他堂哥一家人說話呢,好像跟沒事兒人似的。見到臧家人進來,趕緊起來讓座。歐陽明就拉了臧水根到他新房裡說話。
“到底是咋回事兒?”臧水根問。
“就是一幫子土匪,他們搶了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倒是沒傷我什麼。當時我被嚇壞了,要不是那匹老馬知道回家的路,我暈在外面凍也凍死了!”歐陽明好像在說一個故事,輕鬆自如。
“破財消災, 只要人沒事兒,就好!”臧水根安慰道。
“不過我怎麼覺得這些人是專門針對我的,不會是那個黃道吉領了人來整我吧?”歐陽明半開玩笑地說。
“你開什麼玩笑,那封信你都看了,信是從香港寄過來的,他腿再長也不會大過年的跑到咱們這裡來。再說咱們和他也無冤無仇,憑啥他來這裡搞你?老實給你說,今天要不是竇煜芳好心攔住我,可能被搶的就是我啦!”
“什麼?你怎麼和竇煜芳扯到了一起?那丫頭可是個瘋子,城口裡的人都知道,整天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要不是他爹人緣好,早都有人收拾她了!”
“煜芳怎麼了,你們這些人要收拾人家?老實跟您說,上一次找到我二哥,人家可是功不可沒呀!”聽到歐陽明這樣說,臧水根不自覺地急了。
“哎呀,還煜芳煜芳的,這麼親熱。老實交代,啥時候勾搭上的?”歐陽明認起真來。
“不說,你先告訴我爲啥你們城口裡的人想整她?”臧水根也不相讓。
“你可小心,別被這丫頭迷惑了。聽說她命裡克男人,所以大家都躲着她。不過老實說,那閨女我也見過,人模樣長得還不錯。要不是因爲她是鄉下的,說不了,”說到這裡,歐陽明看了臧水根一眼,又說,“他也不會嫁到外面去。現在她真的把老公給方死了, 水根,你說這不是驗證了她真的克男人嗎?”
“歐陽明,虧你還在上海灘呆了這麼久,怎麼這種迷信的東西你也信?我就不信。我總覺得那閨女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呢!”
“聽不聽是你的事兒,作爲朋友我反正已經提醒過你。還有你要明白你可是有老婆有小老婆的人!”說完,歐陽明覺得好像意猶未盡,又說,“水根,你不是看上人家了,想再娶一房姨太太吧?”
“看你說的多難聽!啥叫姨太太?”
“承認了不是?”
“別瞎扯了!你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回上海,幹我的活兒!大伯來信了,說很快上海的戰事就可以了結,很多物資他部隊裡急着要呢!”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祺姍這頭肯定是不中了,你打算怎麼辦?”
“隨便混唄!”提到婚事,歐陽明一下子蔫兒了不少,說話也沒剛纔那麼氣勢。臧水根知道在歐陽明的話裡隨便混唄的意思,大概也就是回到過去的那種花花世界狀態,不過祺姍是自己妹妹,出了這種事兒,多少作爲孃家人也是有一點責任的,所以,臧水根想多說幾句什麼,也就咽回去了。
第二天臧克通要回金上,水根找了個理由說要和以前的同學見面,就沒有跟他一起回去。沒辦法,就留了一批棗紅馬給他使喚。臨走時,吳管家在沒人的時候對水根說,“少東家,悠着點,雅聚軒隔壁的店鋪是咱家的,人家掌櫃的見我面的時候說了,我已經託人打聽了,那閨女名聲不好,克人。要是讓東家知道了,事情可能會鬧得沒法收拾。你自己還是小心爲好!”
聽到老拐叔也來提醒自己,臧水根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大概自己老爹是給他留了面子,不想把話當面說了,畢竟自己也這麼大了,已經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不過說不了老拐叔的話也就是老爹的話。他答應了一聲,送他們出門。
本來送走他們就要去見竇煜芳的,可是剛纔歐陽明的話,老拐叔的話,不得不讓他小心從事。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心意,也感覺到了竇煜芳的心意,如果這樣來來回回見不了幾次面,肯定乾柴烈火會燒起來。到那時候,可就不好辦了。不過要是不去見面,他心裡又癢癢,他心裡怎麼也不信女人克男人的這種說法。於是他還是去了,可惜在雅聚軒附近逛了幾圈,發現裡面都是黑乎乎的,大門緊閉,外面的大將軍牢牢的看守着大門。他有點失望,覺得這閨女真是有點不靠譜。既然你約了人家,自己又不來。可是他反過來想,也許是上天故意這樣安排,免得讓自己上當受克,所以她就不能來了。可是既然自己已經給老爹說了,這兩天不回去,索性他真的約了幾個在大廟裡讀書時的同學一塊兒聚聚。過了兩天,他才優哉遊哉地騎馬回到金上。
到了老宅,娘看他的眼神就有點不一樣,“水娃,你跟我進來!”
在孃的東閣老裡,娘問,“水娃,你在城裡都幹啥了?”
“沒有幹啥,就是和東峰和建成他們幾個老同學喝酒聊天!”
“真的?”
“娘,我啥時候給你說過瞎話兒!”
“這就好,別跟別的人來往,特別是女人,知道吧?”
臧水根已經明白大概家裡人都知道了有個竇煜芳這個女孩子的存在。他們把她當成女人,或者是剋星。臧水根點了點頭,娘又說,“你爹跟我商量,準備讓你當家,你覺得中不中?”
“娘,這可不中!說好了,過了節,一開春,我就開始弄那個水渠的事兒。我都想好了,把穹山凹的那個房子買下來,收拾一下,一旦開工,我就得整天住在那裡。我爹在城裡都說了,這幾天要和幾家大戶當家的聚聚,說說水渠的事兒。不中,我真沒時間管咱家的那些事兒。娘你還是先管着,我看小媽也很能幹,很多事兒可以讓她去幹。”
“水娃,不是你娘不相信你小媽,你要暫時不接,也行,反正娘還能折騰幾年。可是你小媽那邊還是要多個心眼。”
臧水根其實不明白孃的話,爲啥小媽那邊就要多個心眼,人家來咱家也都二十多年了,怎麼還要多個心眼?不過,孃的話,就是再不願意,臧水根從來都不會說個不字兒的。
到了正月初十,爹說的那個聚會在鎮公所裡開的。預先臧克通安排臧水根去佈置了一下會場,小媽也一道幫忙。菊妮兒和祺蕙領着下面兩個小孩兒也一道在鎮公所院子裡來回地跑着。除了茶水煙葉之外,還預先準備了禮物,其實也不是啥稀罕之物,就是過年歐陽明帶過來的洋糖,還有就是小媽在洛陽帶回來的洋毛巾。按照參加聚會的人頭 ,預先準備了好了每人一份,用紅紙包好,放在一邊,等聚會結束的時候,每人給一份帶回家去,算是臧克通作爲保長的一份心意。
“小媽,你說這些人會不會反對我修水渠?”臧水根問。
“應該不會吧, 就算是有人反對,估計也擋不住。畢竟這裡邊大部分都是咱的人!”小媽很有信心地說。
“我心裡還是不踏實!”
“怕啥?有你爹在,這種事兒不用你操心。到時候你就好好給他們講講你打算咋修,錢咋籌集,就中了。也就是走個過場!”
聽了小媽滿懷信心的話,臧水根感覺沒那麼緊張。等到十幾個人陸續進來坐好,纔去辦公室把臧克通請來。他一進屋見到大家都在坐,就清了一下嗓子說,“今兒呢,大傢伙也不忙,該走的親戚也都走了,該來的親戚也都來了。說到天邊也就是耽誤大傢伙少打幾圈麻將。”說到這兒,大傢伙都笑笑,可是還是不明白今天保長把自己叫過來幹什麼。他們也知道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禮節性地坐下來聊一下五天後的集社,可那都是幾百年下來的事兒,鎮上大人小孩沒人不知道正月十五這一天是金上村的社。這個社和平常的集市不一樣,是鎮上十里八村的社戲都聚在一起來演,熱熱鬧鬧一整天,也算是給金上村爭了榮光。鎮上的這些有身份的人多少也就是出點銀子,張羅一下接待一下,從來都是這樣做的,從來都沒出過啥問題。可是今天看着真是不大一樣,且不說桌子上的茶水和瓜子,就是保長家的老三,這個在京城裡當官的也在坐,所以大家都很疑惑,笑是笑了,可是還是很希望保長說快一點,解開今天的謎。臧克通呢,畢竟是做過縣長的人,在金上這個山仡佬裡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故意弄得神秘兮兮的,吊大家的胃口。
“大家喝茶!吃瓜子!隨意一點!”臧克通說着,像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來一條洋菸,這個臧水根和小媽駱梓雯預先都不知道,他熟練地拆開,扔給在坐的每一個人一包。“嚐嚐,看看人家外國的洋玩意和咱們的旱菸有啥不一樣!”大家也都不客氣,因爲在這個街面上,擡頭不見低頭見,也沒必要客氣,每人都拆開煙包, 抽了一支,夾在嘴脣上,點着,吧嗒一口,煙霧在喉嚨裡繞一圈,然後才從鼻孔裡吐出來,有的看着眼圈,有的直接一使勁煙霧衝得老高。臧水根在一邊看着。這些人一邊玩着這種老把戲,一邊偷偷地把剩餘的煙包塞進口袋裡。
“嗯,真不錯!”不知道誰先開口說。“嗯,夠衝!”很快就有人附和道。
“大家吸着,我先把十五那一天的安排說一遍!”接着,臧克通拿了一張紙,把集會當天的安全,接待,說了一遍,他也知道這個只是走走過場。唸完,也不問大家的意見,就說,“今天呢,還有一件大事兒。大家也都看見了,我家老三在這兒,他爲啥在這兒呢,這是奉了上峰的指示,到咱們老家來做好事兒的。下面就讓臧水根同志給大家說說這好事兒是啥!”臧水根和其它人一樣,聽說是上峰的意思,他一下子都蒙了,可是看看那幫子財主們,一個個趕緊坐直腰桿,上峰是誰呀,肯定是大官呀,能夠奉了他的命令,那就是欽差大臣呀。
就在臧水根還在發愣的時候,小媽推推他,他也看到老爹的眼神,示意他趕緊站起來說,於是,臧水根走到桌子周圍,就說,“這樣,我爹說奉了上峰的命令,有點說大了,我也擔當不起。不過我要說的確實一件大好事兒,也是對咱們這裡的一個百年大計。修水渠!”臧水根四下看了一眼,好像每個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也不覺得好奇,也不覺得平常,反正仍然支着耳朵在等待下文。“水渠的事兒我已經進行了考察,測量,計算,大概方案是這樣子的。工程分成兩期,第一期就是把水源建好,也就是在穹山凹上面山腳下的泉水,然後順着山開鑿出一條水渠,第一期先開五里地,這樣可以澆地大約一兩千畝, 沿途村莊也可以直接飲用水渠的水。第二期,延長到十里,估計會有將近上萬畝地收益。如果水渠通了,旱地變成了水澆地,那咱們這裡的糧食估計會增加四城。這還不算給村子裡帶來的方便。”
“臧家老三,修水渠的事兒,說了很多年了,我爺爺那一輩兒就說過,可是從來沒人真的去弄過。 一則鑿山洞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事兒,二則這麼大工程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再說上面能給咱們撥多少錢呀?這可是一大筆開支,光靠咱們這幾家去弄,就是把家業全部賣了, 我估摸着也不一定夠?”說話的是鎮子上第二大財主。雖然他沒有臧家那麼多鋪面和生意,可是土地一點都不比臧家少。還有他家也一樣有五個兒子,除了一個小的他給送出去上學, 其它四個都在家裡跟着他過日子。如果修水渠不經過他同意,事情就很難辦,不少段水渠都要穿過他家的土地。
臧克通看到這個朱無能(綽號,大名朱先真)跳出來挑毛病,就也站起來說,“大傢伙先聽老三把話說完,一會兒給大家提問和討論的時間!”
臧水根很感激老爹這個時候站起來說話,朱先真見到臧克通說話,也只有先坐下來,等一會兒再說。
“朱大叔說的很有道理,鑿山洞確實很難,不過那是過去,現在要是用炸藥也沒那麼難!”
“南山煤窯裡就是因爲用炸藥,死了不少人呢?”聽到說炸藥,有一個人站起來說。
“老鱉,就你話多,咋沒給你炸死呢!”這個人是鎮上的大戶,可是他家主要是經營布匹生意,在縣城也都有鋪面,他家用的鋪子大部分都是臧家的房子,所以臧克通見到他說話,也就不給一點面子。見到保長這麼不給面子,這個老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就趕緊坐下, 嘴上說,“大侄子,你說,你說!”
“關於資金的事兒,我也計算過了,我已經打了報告給上面,要是上面能夠給撥一點錢,那我們就高興,如果不能,也可以籌一點款。不過主要還是要靠我們在坐的諸位大爺伯伯叔叔們,我家呢,可以承擔一半資金,剩餘一半要靠大家承擔!”
“那不中,不公平,”那個被臧克通稱作爲老鱉的人又要說,“老朱家地多,修通了他家受益最大,他才應該出一半呢!”這個老鱉還真是一個公平仗義的人。
“我家地是多,可是人口也多,再說了,我家也沒啥生意,要糧食,沒錯,是不少,可是要說錢,根本沒法和保長家比,能是他家的零頭也算不錯了!”朱先真哭窮道。
“這話說得,誰家家底兒咋樣,在坐的誰不清楚?修水渠的事兒,剛纔老朱也說了他爺爺那一輩都在說,沒錯,爲啥一直沒修成呢?還不是一直沒人挑頭,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想想,一百年前咱們的祖先就想修一條水渠,這一點肯定沒錯,我看臧家老三還是出去見的世面大,有氣魄,他能站出來挑頭,又承諾出一半的資金,我看大家就沒啥可爭的。我贊成水娃的想法,你說吧,咋弄,我們就咋弄!”這個說話的是一個小地主,也是臧家的一個遠方親戚。不過他的這一番話起了很大的作用。這麼一說,朱先真也就不再吭聲。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一個聲音,“臧秘書在嗎?”
屋裡人一起往門口看,原來是縣裡來的警察局長。大家心裡又多少有點意外。走到門口,局長看到大家在開會,就恭敬地說,“我找一下臧秘書!”臧水根見過一面來人,不是特別熟悉,但還是跟着出來。剩餘屋裡的人卻不鎮定了,看來這個臧家老三真是不得了,這個局長在縣上早晚見了都是鼻孔朝天,啥時候見他這麼低三下四呀!
這樣爭論了半天,臧克通看大家對這件事情的認識已經差不多打成了一致, 就說,“這樣吧,這事兒呢,也不用今天就定下來,咱們慢慢來。大家回去再想想,如果有啥意見或者好的主意,咱們單獨溝通。”
說完,大家都點點頭表示同意。小媽機靈,覺得就要散會,趕緊把準備好的禮品拿出來,這一下,所有人都高興起來,從小媽手裡接過禮品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感動,“叫你們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