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決定了,麗娟就說要去街上買些禮物帶回去,臧水根也勉強同意了,正好口袋裡有了不少銀子,花一點給爹孃買點衣料,給兄弟姊妹沒買些禮物也是應該的。況且很有可能還會有一個小侄子,正好買些時髦的小玩具給他。臧水根私下還想着一定要專門給二嫂,也就是菊妮兒買點東西,表示一點心意。一家三口人先去了碼頭,買了第三天的船票,然後就直接去了百貨商場,按照清單買了各種各樣的布料和雲錦,人家店裡的夥計還以爲他們是在搬家呢。接着又買了南京城裡稀罕物件,給沒見過面的小侄子買了一個撥浪鼓,和一個皮娃娃,一捏屁股就會哇哇叫,小侄子沒有玩呢,佩勳先喜歡上了。麗娟卻說,“預先也不知道消息,佩勳的那麼多玩具都送人了,真可惜!”臧水根撇撇嘴想說什麼,還是忍住沒說。買完東西,他們還有一天時間,專門去了玄武湖,領略一下京城的美景。然後順便去了雨花臺,淘了不少五彩石子。除此之外,還去了夫子廟,吃了南京的小吃。麗娟和佩勳高興得很,一掃一週來的不悅,滿心的高興。
到了日子,他們把自己的行李寄存在旅店裡,只是把從日本帶回來的一部分禮物和自己剛剛購買的一起,放進兩個大箱子,加上麗娟和佩勳的衣物,行李還是不老少。但是比從日本回來還是減輕了許多。出發前,臧水根專門路過電報局給家裡發了電報,報告了大概抵達火車站的時間,讓他們去那裡接站。
坐上了小火輪,行駛在揚子江河面上,臧水根覺得有點意氣風發的樣子。他這個時候才覺出來自己開始了榮歸故里的行程。心裡多少有點激動,更多的是有點着急,總覺得輪船的速度太慢。然而麗娟和孩子到處跑着玩,倒是看不出任何着急的樣子。
經過一天一夜的行程,他們到了漢口碼頭,下船,找旅店住下來,他們就急忙去了街上看熱鬧。老實說,武漢的街道比南京更加氣派,更像是一座京城。只是它背後少了一座鐘山,就缺了不少威嚴和靈氣。趕緊去吃了武漢的小吃,麗娟和孩子都有點不習慣,只有臧水根吃得津津有味。接下來,一起去買了火車票,剩餘的時間就是拜訪名聲古蹟。
他們再次登上北去的列車,這一次臧水根忽然覺得火車好像跑得快多了,心情大好。只是一個晚上,他就感覺自己到了鄭州,在他出來求學的時候路過這裡,可是那時候也只是知道一個名字而已,今天再次路過才知道這是一個鐵路的十字路口,南來北往的旅客到了這裡可以轉車。臧水根的車是開往西安的,只是停留半個小時,就又呼哧呼哧地開出鄭州站,向着太陽落山的方向跑去。
到了中午,火車到了那個小站臧水根手裡提着兩個大箱子,麗娟背了一個包袱, 手裡拉扯着佩勳,從火車上下來。剛到月臺上,就見到了爹和四弟在那裡東瞅西找的,四弟眼尖, 人羣中看到臧水根,就不管不顧地衝過來,“三哥,總算接到你啦!”
這時候,臧克通也走過來,看到孩子回來了,不知道是砂礫刮進了眼裡,還是心情激動,反正手不住地揉搓眼睛,聲音沙啞地說,“回來了?”
臧水根和四弟焱根握了手,走上前去和爹來了個擁抱,就聽到臧克通嘴裡說,“你這是幹什麼?”
臧水根眼睛多少也有點溼潤,嘴裡說,“爹,你好像老多了!”
“能不老嗎?已經五十多的人了!”
“走吧。焱根, 你幫麗娟揹着行李。”這個時候,好像來接人的兩個人才發現麗娟和佩勳,他們兩個對視了一下,還是臧克通問,“你們一路的?”
“啊,一起走吧,回家再給你說!”聽到兒子的這句話,臧克通覺得不對勁兒,又轉身看了這個女人一眼, 又看了孩子一眼,心裡有點犯嘀咕。不過,看到兩個兒子前面走着,他也就跟上去。
還是那架馬車,也許還是那三頭大馬,沿着上次出發的路,又開始往回趕。不過,出了鎮子,好像山路比過去好走了不少,尤其那十八盤很明顯是重新修過,寬度和轉彎完全可以走汽車。臧水根這樣想着,就問管家,“吳大叔,這路比我走的時候好多了!”
“那是呀,聽說都跑汽車了!”
“真的,咱們那裡通汽車了?”
“汽車是通了,只是還沒有載人的汽車。都是去山裡拉煤的車!”臧克通補充了一句。儘管這樣,臧水根還是想說不了他走的時候可以搭上一輛汽車,這樣既方便又快捷。
馬車翻過了十八盤,就開始下坡,從隱約的山巒縫隙裡,他可以看到自己金上村的影子。就在那個寺廟的地方,停下車,大家下來休息。等到重新上車的時候,臧克通說,“天也不早了,咱們晚上就住在縣城裡!”
“爹,趕點黑兒,能回去的!”臧水根說。
“就是, 東家,現在路好多了,能趕回去的!”管家吳老拐也說。
“就住城裡。”說完,臧克通再也不說話了。就在縣城裡掌燈的時候,大馬車停在了一處宅子前面。吳老拐跳下車,臧克通下了車,過了幾分鐘,水根焱根才磨磨蹭蹭地下車。只有麗娟和佩勳不明白狀況,心情高興地用日語說,“終於到了!”
他們這一句話,把前面的幾個人又重新拉回來,好像不認識似的,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然後, 臧克通把水根拉到一邊,問,“到底咋回事兒,到家了,還不說實話?”
“這也不是我家!”臧水根低聲反擊了一句。
“你進去看看,誰在裡面?你娘在這裡等你呢。進去前, 先給我說清楚,否則你娘生氣,我也不幫你說話。”大概是臧克通看出了端底,已經猜到了這對母子的身份。
“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女的是你兒媳婦,男孩是你孫子,親孫子,長孫子!”反正已經逼到沒有辦法了,說也就說了。
“我在火車站就看出來啦。你出去了幾年,學會了糊弄老子?好了,讓他們現在外面等一下,你跟我一起進來給你娘解釋!”臧克通算是開通,沒有埋怨兒子, 只是院裡的內當家可不會這麼好說話的。爲了這個老三的婚事,本來老兩口的意見一開始就不一致,可是後來還是被迫無奈,臧克通同意了銀妹的意見,和人家張家換了八字,等於說是口頭上訂了婚。到現在人家閨女還在等自己這個兒子回來完婚呢。
臧水根安排讓四弟在外面招呼一下麗娟和孩子,自己跟着老爹進了家門。看到院子裡燈火明亮,他知道爲了自己回家,這裡也預先佈置了一番。儘管他不是第一次來到父親的這個別院,可是他心裡很不爽,因爲這裡是他小媽和父親的家。就是在大廟上學的時候,他儘量避免來這裡,實在被逼得不行, 也只是過來吃頓飯,趕緊離開,從來不會在這裡過夜。今天再次來到這裡,他心裡還有過去那種疙瘩。 其實他信上也知道如今小媽和父親已經搬回金上的老宅里居住,可是他心裡過不了這道坎。正在鬱悶的時候,就聽到孃的聲音,“我看看,我看看,我們水娃回來了!”娘邁着小腳,從正屋裡跨過門檻出來,就在這一剎那, 臧水根看到自己母親,比爹還要老許多,不知道神差鬼使,他竟然普通跪在母親的腳下,“娘, 我回來了!”
看到水根跪下來,臧克通和銀妹馬上拉他起來,“你這是要幹啥,不晌不夜的磕什麼頭?”
“娘,我對不住你!”
“這孩子,還沒進屋,有啥對不住的,孩子大了,遠走高飛,當孃的高興, 你們都有出息了。 那個墊窩呢, 墊窩沒回來嗎?”老太太口裡的墊窩就是老五桂根, 這裡風俗,最小的孩子叫墊窩,意思就是不再生了。雖說桂根不是這個娘生的,可是自小就是她養大的,跟自己的孩子一樣,所以她已經習慣了叫墊窩。
見到水根這個樣子,臧克通心裡多少明白一點,就直起身子,對銀妹說,“孩子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兒,不過說了你也別生氣,人已經來了,在門外頭呢, 還說的是東洋話!”銀妹聽到當家的這樣說,身子不禁打了個冷顫, 可是還是挺住了,吸了口氣,她說,“這麼晚了,先進來再說吧!”
說完,銀妹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水根,獨自轉身進屋去了。“快去吧,請人家先進來!你娘發話了!”這時候,臧水根才醒悟過來,知道最緊急的時刻過去,趕緊從地上起來,也顧不得拍打膝蓋上的土,大步走出大門,領着麗娟和佩勳進來,就要往堂屋走,還是被臧克通給擋住了,“你們先去客房,回頭慢慢說。”
再次來到上屋, 只見母親坐在正面的太師椅上,臧水根上前想說什麼,被老太太一句話給頂了回去。“今天晚了, 給大家安排飯吃,有事兒明天回家再說!”
臧克通知道內當家的改變了主意,本來要在這裡先見一下張家父母的,可是自己兒子帶了女人和孩子回來,怎麼有臉去見人家。所以纔會說明天一早回老宅去。
一夜無話。雞鳴三遍,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院子裡就聽到叮噹的聲音。臧水根醒來,趕緊出來看了一下,就要返回去叫醒他們母子倆,可是被老爹攔住,“你娘說了,讓他們先在這裡住着,咱們今天先回去!”
“這怎麼能行?”臧水根嘟囔了一句,聲音很小,除了他自己知道說得什麼,別人根本聽不到。不過沒有辦法, 也只有給他們編個瞎話,讓他們先住下來,改天過來接她們。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他們的大車已經到了金上村,把行李搬回家裡,就看到小媽,四弟,二妹,二嫂都已經在了,還看到吳老拐媳婦懷裡抱了小棉被,嬌滴滴的,顯然是個嬰兒。臧水根就想那一定是二哥的孩子了。全家上下見到從日本留洋回來的臧水根,臉上都流露出一分喜氣,心裡也都覺得出一種自豪。管家在大門口故意還散發了不少糖果,每抓一把都說是臧家老三從日本回來,大家都沾點兒喜氣。看着臧家人忙裡忙外往家裡搬東西,他們也都羨慕的不得了。
回到屋裡,老孃啥話也不說,就說開飯。大人小孩十來口人都坐下來吃飯,只聽到嗞溜飯的聲音,老孃不說話,誰也不敢吭一聲。她最先吃完, 站起來就要出去,媳婦就說,“娘,今天怎麼吃的這麼少?”
“吃着東西還佔不住你的嘴?”菊妮兒一聽婆婆這是有火氣,也不敢再多說一句。她低頭瞧瞧大家,好像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 也就繼續吃飯。
等到大家都放下碗,就有人來通知大家到堂屋裡去。一進門,老孃笑着說,“快進來,看看水娃給大家帶什麼來着!”臉上洋溢着自豪。二妹和菊妮兒自然先走上前去,翻看了布料和雲錦,嘴裡嘖嘖地誇着,“撿喜歡的,自己挑,然後拿去找裁縫做成新衣服,過兩天,水娃辦事兒,好好打扮一番!”
每個人都過去挑自己喜歡的衣料, 可是臧水根卻不淡定了。老孃這是要搞什麼,本來以爲說不了是一件好事兒,還以爲她想通了,沒想到她接下來還要搞出什麼亂子。不行,不能這樣,必須跟她說清楚。可是當着這麼多家人的面,也不好說出口,這剛回來,又不想惹老孃生氣。也只有自己忍着。
好不容易,大家挑了衣料,分了禮物,高興地抱着出去,結果不見了娘去了哪裡。臧水根問了爹,爹也不知道,說有可能是去了後院的茅房,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個人影。然後派人去找了,都說不知道。臧水根心裡那個鬱悶,他真的惦記還在縣城裡的兩位。他們剛從日本到了上海,然後又匆忙去了南京,然後又來到這山溝裡,且不說是自己的同牀共枕的人,就是一個客人大老遠的跑來,也不該把人家晾在那裡不是嗎?儘管在日本的時候,他已經預料到爹孃會不高興,不過還是給他們留了機會和麪子,所以到現在和麗娟同居了差不多一年多,可是一直都沒有舉行婚禮,甚至都沒有告訴人家孃家,爲的就是把這個最後的決定權留給爹孃。這也算是一個過程,給足他們老人家面子。可是沒想到,娘有孃的打算,她竟然看上了人家張家小姐。甚至揹着自己換了生辰八字。這讓一向聽話的臧水根心裡怎麼也想不通。他真的想反抗,想直接逆着孃的意思,可是當他在火車站第一眼看到老爹,在縣城院子裡,看到老孃,心裡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開始顯得老態,怎麼也不像他們幾年前他離開時那麼硬朗。這讓他禁不住覺得心酸。爹孃開始老了,大哥說戰場上殞命,二哥本來好好的,不知道怎麼就學壞了,自家親弟弟千山萬水回來,也見不到他人影。剩下的也就是他老三,算是多少有點出息,可是這個時候再給爹孃對着幹,讓外人會怎麼想?
水根來到自己的房裡看了看,和他五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任何東西都沒有動過,這讓他甚是感動。從屋裡出來,正好碰到二妹,就問,“祺蕙,二哥怎麼不在家?”
“小聲點,別讓娘聽到了,她不讓在她面前提二哥的事兒。”
“他去哪兒啦?他不知道我回來嗎?”臧水根降低一點聲調,繼續問。
“二哥好像在外面有個住處,我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我給你說,但不要說是我說的,你問問吳老拐就知道了!”
“別吳老拐吳老拐地叫。要叫吳叔叔。”
二妹做了個鬼臉跑走了,臧水根就準備出去找管家問問。雖說因爲自己的婚事惹老孃不高興,可是他一回來還是很想知道家裡每個人的情況。早上到家的時候,他掃了一眼菊妮兒,看她的氣色還不錯,剛生了小孩,多少有點胖,可是膚色可是白了不少。看來二哥的變化並沒有影響到多少她的生活。
剛到大門口,就看到一羣人從大馬車上下來,臧水根知道不是自家的馬車,可是看那派頭也不小,就站在門廊一邊讓路,很快又看到自己娘從另一個方向過來,身邊還跟着管家和一個老太太。臧水根認識這是村子裡有名的媒婆。娘老遠就打招呼,“親家怪快呢,這就到了, 我還以爲你們到了晌午纔會到呢!”
“親家母,孩子們的好事兒,這不是好不容易女婿回來,怎麼也要過來見一面。”
“巧靈那裡知道了?”
“知道,只從一個月前,你託人捎信兒說女婿要回國,我就給她拍了電報,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回來呢?”
“走走,進屋,進屋。屋裡說!”娘好像沒看到站在人堆裡的臧水根,領着這一羣人直接去了上屋。很快就見到吳管家跑出來,“水根,快點,你娘叫你進去!”
臧水根心裡明白了,這一羣人就是城裡張家的長輩。這個時候,娘根本就不給他喘氣的機會,接二連三的動作,讓臧水根根本反應不過來。跟着管家進了上屋,剛跨過門檻,就聽到娘說,“水娃,過來見過你岳父岳母大人!”
臧水根揚了一下眉毛,也不拿正眼去看坐在上座的父親和岳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又聽到娘說,“還不給你岳父見禮?跪下!”
前面,孃的聲音很大,可是說跪下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嚴厲,聽到臧水根的耳朵裡心都是顫慄的。可是礙於孃的威嚴, 他不自覺地雙腿一軟就跪了下來。就見坐在左上方位置的男人急忙起來,扶了一把,“起來吧,水根這是留洋的,是現代人,不行這個!”
“學啥也不行,就算是一百年以後,該跪還是要跪的。這個規矩不能破!”爹也在哪兒燒火。
臧水根順着未來岳父的手勁兒站起來,低着頭,站在一邊。
“親家,你看趁孩子在家,要是巧靈能趕回來,咱們就把他們的事兒辦啦。現在整天兵荒馬亂的,辦完這件事兒,也算是了卻這幾年的一件心事兒!”娘這麼說,接下來,臧水根什麼也聽不進去,但是他知道會是一些什麼內容。 他真想哭,可是他沒有膽量在這種場合大聲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