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低着頭跟在僧侶之末,快步穿過宮內甬道。積雪未化,潔白的襯在恢弘磚瓦下,將晉宮太玄映成一座雲上天宮一般。滿月隨一行人來到宮宴偏殿稍作休整,今日宮宴一過衛使就要帶端寧長公主回衛國,故而拜月寺僧人今日還要給公主做一個送行祝禱。
待她被發現時,已是宮宴快要開始的時候了,住持驚訝於滿月的出現,還不等他開口問,滿月先道:“篤信今天鬧肚子,他不舒服,又不敢誤了宮宴,所以我頂替他來。”
篤信是那小沙彌的法號,這個藉口顯然毫無信服力,住持無奈的默唸了一句阿彌陀佛,他不能朝滿月大發雷霆,一來這是聖上貴客,二來有失住持身份。原來素日是小看了這位小娘子,沒想到她的膽子確實大!
祝禱的僧人共一十八人,缺一不可,滿月心道:你能把我怎麼樣?
住持雙手合十,沉吟道:“罷了楊小娘子,你跪在最後一排不起眼處,不必出聲,切記低頭,千萬不要出什麼差錯。”丟了拜月寺的臉。後話是藏在住持心裡的話,他叮囑滿月許久,見她連連點頭,心下雖然千百個不放心,可事已至此別無他法。
日近晌午,凜冽的寒冬也經不住午時的烈陽,檐上雪發出滋滋消融的微響。正殿上王公貴族已紛紛落座,上元佳節的國宴開始,聖上先行舉杯,與衛使二人說着虛與委蛇的話,實則一顆心下早已將對方千刀萬剮。
衛國攻佔的河西的三城如何清算,這次衛使並沒有帶來答案。大晉的官員一個個咬牙切齒,幾次想談此事,可衛使避而不談。雖用兩個女人換來了片刻和平,可大晉終是先失了三城。整個大晉朝堂的正月,過得也不甚順心。
不過須臾,一行僧人入列正殿,滿月低頭於最後,盤腿坐在被人牆隱住的蒲團上。他們的正前方是端寧長公主的席位,端寧今日穿着絳紅宮裝,領口袖口均滾鎏金雲紋。一向垂落的長髮也綰成了宮髻,只有額前梳不上去的碎髮顯出她真實年紀。她比滿月還小兩個月,如今未過及笄就要遠嫁他鄉。
端寧公主與她兄長一般,大晉的皇族蕭氏,都長着一雙狹長杏眼,單薄的眼皮下瞳孔似墨。她今日神色複雜,一壁是做太子妃的快意,一壁是對母親的不捨。
許太妃重妝下也難掩疲倦,這幾日爲了女兒婚事操勞,又憂心忡忡,故而今日狀態極差。
今日拜月寺的祝禱,亦是對皇族公主及笄的祝福,端寧公主的及笄禮,只怕要在去衛國的路上過了。住持領衆僧口頌經文,滿月渾水摸魚的只在每每結尾處念一聲。她無心此處,暗自觀察周圍,卻尋不見楊琰的身影。
聖上身邊多了一位女子,大晉的新後,衛國長樂公主賀瑤。賀瑤如坊間傳聞一般氣度不凡,亭亭玉立,端坐聖上身側熠熠生輝。正色的紅脣襯她膚色如雪,如此姿色氣質,滿朝文武怎麼看都比楊家那個羸弱的小姑娘更適合皇后之位。
滿月不敢探看的過於明顯,訕訕收回目光。聖上一般都有明衛與暗衛,暗衛則多是玄衣閣內侍衛。自然楊琰與陸懷冊等人,今日都在暗處。滿月看不見他們,不代表他們看不見滿月。
楊琰心中咯噔一聲,今日太玄宮搭了戲臺子,正等着敏王愚蠢的侍從來唱一出,可他不曾想他的妹妹看熱鬧竟不嫌事大。
一通祝禱後,許太妃給自己女兒別上了步搖,她雙目含情盈盈,滿是不捨。
“阿星,此去山高水遠,務必照顧好自己。”
——蕭繁星,端寧長公主的大名。
滿月不用想也能猜得出諸如此類的話許太妃一定說過無數遍了,若是她知道公主有去無回,只怕拼死也不會叫女兒被當做工具。
此時僧人已退入後殿,後殿內給他們準備素食供他們休息。滿月手上捏着篤信的佛珠,默唸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師父,我想去方便一下。”滿月真誠的說。
住持早已對她不相信了,冷漠道:“楊小娘子,這是宮裡,你安分些。”
滿月正準備再打一個誑語時,她的救星楊琰出現了。楊琰的臉比他玄色的官服還要黑,負手立在門框處,“阿月,你隨我走。給大師父添麻煩了!”
滿月烏珠一轉,注意到楊琰板着的臉,他一貫在外如此,卻從未對妹妹這樣嚴厲過。她嚥了咽喉嚨,疾步跟上楊琰。出門時正碰上許太妃攜公主前來,太妃濃豔的紅脣帶着極度雍容之聲:“大師父,替本宮將這些香火帶回去,給公主添些功德。”
楊琰拱手給太妃和公主請了安,二人貌若無事。滿月卻腳下一頓,看看楊琰又看看公主,她此刻是十分的不明白了。就在這猶豫停頓之間,滿月正對上許太妃眼神,許太妃慵懶目光劃過她時,驟然變色。
那是一道如夏天驚雷閃過的眼神,太妃平緩的遠山驚出了眉峰,她佇立在原地。滿月並未注意,雙手合十低頭行了禮,又不死心的回頭去看端寧公主。
“阿孃,阿孃?”端寧搖曳太妃寬大的衣袖,也隨她看去,好巧不巧和滿月撞了眼神,疑惑道:“她來做什麼?”
滿月眼見自己暴露,連忙低眸緊跟楊琰身側,雖一頭霧水,也不敢再看。
許太妃怔愣許久,乍聽端寧的話,忙問:“她是誰?”
端寧哼了一聲道:“她就是害得我禁足許久的楊玥,皇兄不是把她關進拜月寺了嗎?看不出來她膽子還挺大,我要告訴皇兄去!”
“楊玥?”
許太妃一把拉住要跑的端寧,她斂住方纔失措的神情,又恢復往日從容:“都是做太子妃的人了,怎麼還這樣毛躁,你先回宴上,阿孃來解決。”
太妃笑意盈盈下暗藏洶涌,端寧嗯了一聲喜不自勝,也絲毫沒有聽進去太妃叫她不要毛躁的話,一路墊着腳小跑回宴,太妃的笑轉瞬即逝,她暗道:“本不該阿星嫁去衛國的。”
她的手搭在身側太監肘上,太監側首附耳,只聽太妃用蘇軟好聽的聲音說道:“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