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腦中的轟鳴遲遲不能散去,自她夢中看見楊玥的臉時,這個疑問就在她心裡縈繞不去,爲什麼是她?如今大晉的公主只有端寧一人,是衆所周知的,她又是從什麼時候變成大晉的公主了?
這個疑問不等她自己去探究,聖上就給她拋來了答案。
滿月舌尖打顫,問的不自信,心裡竟渴望一個否定的回答。聖上也從挺直的跪變成了跪坐,後背彎出一個微弧,這一瞬間着實不像龍座上高不可攀的天子,只是一個在母親牌位面前失魂落魄的孩子。
“滿月,你記着我叫什麼嗎?”
他不在自稱“孤”,而是換成了我。滿月想着,鰥寡孤獨四個字,分明都不是什麼吉利的字眼,爲何古人要用那個字去稱謂皇族天子呢?
直到看見他,她明白了。大晉蕭氏的三個孩子,都是孤,他們的稱謂一點都沒錯。
滿月茫然,或許天子名諱普天皆知,可她從來沒有問過,也沒人敢提起。這是她記憶的盲區。她搖頭:“聖上名諱,臣女不敢記得。”
反正她現在是失憶人設。
聖上深深的叩了一下頭後,轉身與滿月對坐而視,滿月如此近距離的看這個萬人之上的天子,他眉眼如畫,同年少的敏王,跋扈的端寧一般,都是一雙狹長單薄而溫柔的眼。
他直視滿月,認真道:“滿月,這些話我只和你說一次,今日之後你就忘了。”
“我叫蕭蔽日,你,”他話音頓,修長的手指一指滿月,“真名蕭滿月。十五年前上元夜,祖父病重於臥榻奄奄一息,阿孃在東宮難產。祖父嚥了氣,阿孃還沒生下來。皇叔惠王說阿孃生的是個災星,當時作勢就要破東宮清災星。哪裡是清災星,分明就是要宮變。”
滿月怔怔聽着,一言不發。
“楊明昭帶楊北軍救駕,卻被攔在太玄宮門,你知道是誰攔着他嗎?”
“許家。”滿月幾乎是脫口而出。
聖上點頭,“當時許祿已經是宰相了,位高權重,手中握着十萬河西軍兵符。他的選擇至關重要。父皇的側妃是許祿的女兒,她當時已身懷六甲,也近臨盆。許太妃說,她不喜歡阿孃,也不喜歡我。可是我已經五歲了,太大了。能借惠王的刀殺死阿孃也好。”
聖上冷笑,續道:“我可憐的祖父,屍骨未寒,他的兒子們就要自相殘殺。我可憐的父皇,空有太子之位,卻護不住他最愛的女人。最可憐的是我的阿孃,她已奄奄一息,留下遺言她的命不值錢,惠王若要拿去便是。”
“惠王提着刀,破了東宮的門,阿孃已經咬舌自盡。他尤嫌不夠,揚言要殺掉災星,給祖父償命。我抱着你一直跑呀跑,從宮牆的狗洞鑽了出去,我只想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你知道碰見誰了嗎?”
“阿爹,我阿爹。”滿月回答。
聖上一笑,他知道她說的是楊明昭,“正是,楊明昭在宮外進不來,也正是如此,陰差陽錯的救了我們。他夫人下午生下了一個兒子,胎裡虧虛先天不足。他二話不說,帶我去了楊府,換了兩個嬰兒,叫我帶回宮裡。”
滿月啞然,難怪之前阿孃說,讓聖上感到虧欠也是好的。
“後面的事,天下盡知,太子的小兒子被惠王殺了,許祿與楊明昭生擒惠王,惠王失志被賜死,父皇上位後許太妃生了個公主,再之後一直無孕。長久以來,我都是宮裡唯一的皇子。可是許家拿捏着阿孃的身份,一直逼迫父皇不能立我爲太子。”
“什麼身份?”滿月心裡已隱隱知道答案。
“胡人的身份,”聖上道,果不其然,與她所猜一樣。“阿孃是通州王廷的庶女,與父皇一見鍾情私定終身,胡人膽大,她私逃了出來,以漢人身份入東宮,做了太子良娣。後來許太妃爲太子側妃,發現了阿孃的身份。大晉上下絕不會同意有胡人身份的皇子上位,這也是如今,我依舊被許家左右的原因。”
滿月心中一陣難過,她不知不覺已滿面淚流了,冥冥中與楊玥產生了共情,眼前蕭蔽日,真的如她亂世中唯一血親一般。
“可是,你還是做了天子,沒有輪到敏王呀。”
聖上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滿月道:“你果然失憶了。”
“蕭危辰還沒出生,父皇就駕崩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宮內只有我能繼位,許家沒有反對的理由。”
他說的很累,已從跪坐變成了盤腿坐,“蕭危辰的娘是許太妃的丫鬟,後來扶成美人,許家等這個孩子等了六七年。可惜呀,父皇爲了保我,自食丹藥,短短三個月拖垮身體駕崩了。因爲他知道若江美人生下的是個兒子,江山就是許家的,我這個胡人的孩子日後必死無疑。其實他不用這樣做的,都是他的兒子,他可以終老之後,留下我們相殘。”
宮闈秘事,竟是如此讓人震驚。滿月不忍道:“可是他不想看見你變成他。”
先帝的一生,可謂十分憋屈了。內憂外患,最後爲了保住兒子,只能犧牲自己的命。滿月心想,他爹一定是個優柔寡斷之人,就算活着,也做不了千古一帝。
“他是愧對阿孃,愧對你我。”
燭火惺忪,聖像之下兄妹二人談及過往秘事,已一夜過半。
滿月聽完心裡堵着難受,“楊琰知道嗎?我不是他親妹妹。”
“世上只有楊明昭夫婦和我知道,恐怕,許太妃也知道了。”蕭蔽日諱莫如深的看了一眼滿月,阿孃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模糊,可是從第一眼見到滿月時,他彷彿看見了阿孃。想來宮宴上,許太妃匆匆一瞥,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怪不得,許太妃要殺她。
蕭蔽日站起身,也扶起滿月,“今日的話你忘在腦後,江山一日不穩,你一日是楊玥。也不許和楊琰提起,我怕他動了別的心思。”
滿月聽得心口一跳,想起夢裡她殉國後楊琰的眼神,一時愣住。
蕭蔽日仍覺不夠,又道:“你對着阿孃的牌位發誓。”
滿月只得雙指併攏發了誓,保證今日所言如夜間大霧,天亮便散去無影。
深夜的露重,滿月回到齋房,滿腦子都是方纔大殿內的話。侍女春曉將她髮髻拆開,只見她心不在焉,便尋了話來與她說。
“小姐,您耳後有三顆痣,奴的阿孃說過,耳後的痣是多出來的命,您有三條命,所以這次大難不死。”
也不知是她胡謅還是真心說來,滿月伸手捏了捏耳垂,在現代時,她耳後也有三顆痣,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爲在三顆痣的地方都打了耳洞,平常的右耳總帶着三顆耳釘。
滿月的手僵在耳垂上,“是耳後什麼位置,你給我點出來!”
春曉不知她用意,以爲滿月不信她,用毛筆在她耳廓點了三個點。每點一個,滿月便心下一沉,三顆痣正是她原本的位置。
她手中的銅鏡落地,想站起來卻腿上不穩,一時人委坐在地上,春曉喊了她幾聲都無迴應。春曉以爲她身體又出了毛病,趕忙跑出門去尋人。
滿月又顫顫巍巍拿起銅鏡,她記得現代她的胸下有一顆痣,便半脫下外衣撩起肚兜,果然,又是這個位置。
她一直想知道爲什麼偏偏是她穿越而來,落在了楊玥的身上。
難道真的像那些穿越小說一樣,是什麼天選之子陰差陽錯嗎?
這一刻她突然有了答案。她與楊玥的關係,根本就不是靈魂附體,這是她的前世呀!
她就是楊玥。
楊琰一進門,看見滿月半褪的衣衫,當即別過頭去。春曉也嚇了一跳,忙將衣服囫圇包在滿月身上。
楊琰蹲在滿月身邊,聲音盡是急切,“阿月,怎麼了?聖上和你說什麼了?”
滿月回神看見楊琰,她不知此刻自己是什麼心情。眼前的雖然是楊琰,可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自己抹脖子的場景。
這是她的前世呀!
自從聽完蕭蔽日的話後,她心口一直髮堵,此時更是堵的她喘不上氣來。面對楊琰,提了兩口氣說不出話。
“我,我…”她兩個我字還沒說完,胸口的淤堵彷彿被抽了出來,眼看着自己一口血噴在楊琰身上。
“阿月!”楊琰大驚,生生愣住。
“我…”滿月一張嘴便是涌出的鮮血。
這是她的前世,這是她的前世,她想說出來,可是根本無法開口。
又像穿越而來的那個晚上,她昏厥在楊琰懷裡。
這次夢裡她看見了自己前世悲慘的一生。似乎是聽楊玥講述,又似乎是親身經歷。
她說:“我出生時,衛晉的邊疆兵荒馬亂,我叫楊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