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常失敗的相親經歷

鹿常從動物園回來繼續上班後,生活工作逐步迴歸以前的節奏。他的那一段動物園經歷,有點把自己的家人嚇到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把他們“鎮住”了,目瞪口呆。人們在面對自己感到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的時候,就是這樣。對他的家人來說,鹿常,這個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鹿常,現在在他們面前變成了一個全然的渾然天成的未知物體。

這件事在他家的親戚朋友圈子也傳開了,這讓鹿常爸媽感覺丟人,好在後來鹿常還是回來了。在最初的被“鎮住”之後,他們在思緒緩過來後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鹿常介紹個對象,如果可以儘早結婚成家,這樣鹿常應該就不會整天胡思亂想,作出奇奇怪怪的舉動了。於是他們就去託鹿常的舅舅。舅舅給鹿常介紹了一個家住晴汀市郊區的一個女孩。

據舅舅介紹,這個女孩與鹿常年貌相當,文靜,在南方城市上班,如果和鹿常談成了,她也可以辭掉那邊的工作,來晴汀市發展。眼下就要過年了,那女孩常年在外面工作,只有過年過節纔會回家,這正好是個機會,舅舅可以帶着鹿常以拜年的名義去拜訪她家(舅舅和她父親算是朋友),讓他們兩人見個面認識一下,也算是相親了。

在大人們看來,兩人很般配,如果他們看對眼,搞不好到下一年年底就可以吃上喜酒。

鹿常無話可說。從動物園回來後,他更少說話了,變得更沉默寡言,更孤僻。在公司裡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溝通,他幾乎只和貓玲玲一個人說說閒話,但是所談的也往往只是寥寥幾句。對於舅舅給他張羅的相親,他當然是覺得不妥的。他覺得應該先和女孩聯繫溝通一段時間,先了解了解,見面也最好是私下兩個人先見個面,這樣幾乎可以說是大張旗鼓地“相親”,讓他感覺很不自在。但是沒辦法,他習慣於逆來順受,也懶得費口舌,他也明白父母親戚現在只想讓他儘快成家立業,就算拔苗助長,也要將他變成個大人,不再做那種不靠譜的傻事。所以他一口應承下來,說全按他們說的辦。

過年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雪,在地上薄薄地鋪了一層,經過春節期間的鬧鬨,走親訪友的人們來來回回的踐踏,這場雪已經似有若無,只剩下滿地泥濘。和所有其他仍然活着的,已經走過泥濘的青春期沼澤的年輕人或年紀更大的人一樣,鹿常也感覺現在過年一點沒有小時候熱鬧了,一年比一年冷清,成了例行公事,縱然現在有不少人已經無師自通地,或者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說要恢復傳統春節的那一套禮儀風俗規範。鹿常明白,他們想要創造更強的儀式感,但這對鹿常來說只是另一種陌異與隔膜。

他還是懷念小時候過年的情形,他記得那時候總會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在更小的時候,還有燈籠。他記得那時候似乎每年過年都會下雪,大雪。吃過年夜飯,他就和小夥伴們提着燈籠去玩了。穿着新的小皮靴,踩在積雪上,透過燈籠紙照出來的紅光映照在雪地上,還有燈籠裡燃燒的蠟燭揮發的那種氣味……對,就是氣味……還有小學時用的橡皮擦的那種氣味……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氣味了……

鹿常把思緒從車窗外收回來,那女孩的家快到了,舅舅也不忘叮囑他,到了人家一定要注意禮貌禮節,對人要客客氣氣的,說話要注意,不要亂說話,酒也要少喝。鹿常很認真地聽着,他還是有些緊張。

女孩家的人很熱情很客氣,這讓鹿常緊張的情緒稍稍緩和。他見到了那個女孩,兩人在房檐下曬着太陽隨便聊了幾句。女孩眼神晶亮警覺,像是某種溫柔的動物,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鹿常盯着女孩露出的手臂上細細密密的汗毛有些出神。一直到鹿常上桌吃飯,兩人也沒聊幾句,女孩的表現說不上大方,但挺自然,這讓鹿常覺得這一切也很自然。

按照農村的風俗習慣,像這種情形,那個女孩是不會上桌吃飯的,桌上坐的是女孩的父親,鹿常的舅舅,女孩的弟弟和其他人。鹿常遵照舅舅的吩咐,說話小心,喝酒謹慎。但這樣的場合,無論怎麼謹慎,酒還是要喝的。幾杯酒下肚,微有醉意,話也稍微多了起來,特別是和女孩的弟弟聊得多一些。但一切都在得體的範圍內,鹿常忖度,自己的表現說不上多好,但不至於讓人討厭。

吃完飯後,不知道是大人們的安排,還是女孩自己的意思,女孩要跟隨鹿常去晴汀轉轉。鹿常雖然微有醉意,但對這樣的安排也感覺有些詫異。但無論是大人們的意思,還是女孩自己要去,鹿常總不能拒絕吧。鹿常本來的打算,也是相過親見過面就回晴汀,也快上班了,春節假期也沒有幾天。

春節期間,路上車很多,有些堵,但現在還算是好的了,還不是返城的頭一天,堵得沒那麼厲害。那女孩的弟弟也跟他們一起走,他也在晴汀上班,鹿常沒細問他到底做什麼工作,在哪個公司。他和鹿常坐在後排,女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從女孩家到晴汀市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鹿常或許因爲喝了點酒,坐上車就犯困,睡着了。

當鹿常從車子的顛簸中醒來時,那女孩的弟弟也快到目的地了,他傾身向前跟司機說在哪兒哪兒停車。鹿常聽了這個地名,心裡估算一下,這地方跟自己住的地方、上班的公司離得都比較遠。鹿常心裡覺得,還是離得遠一點比較好,近了也許就要常走動,麻煩……另一面,鹿常又想:我和他姐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現在想這些幹嘛?

車子到地方停下後,她弟弟和鹿常打過招呼開門下車,順着車身走到他姐坐的副駕駛位置的車窗前,叫他姐下車,似乎是要單獨說幾句話,交代什麼事情。他姐似乎並不樂意,說幹嘛呀,但或許是不想氣氛弄得尷尬,還是下了車。她弟把她拉到離車不遠的斜前方,和她說着話,那女孩一直低着頭在聽。鹿常坐在車內,即使離得不遠,也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等女孩返回車內,鹿常也沒問。

到了晴汀市後,鹿常先把女孩安頓在自己住的地方。當然,不是說叫女孩在那兒住宿,是先把行李放在那兒,先歇歇腳休息休息。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孤男寡女,四目相對,鹿常感覺很尷尬,因爲確實不熟,今天才第一次見面,還是相親,至少名義上是這樣。兩個人話都少,與鹿常不同的是,女孩並不是個靦腆的人,一直表現得自然得體,與鹿常單獨相處也沒什麼尷尬的。

後來鹿常打電話把家在晴汀的一個朋友叫出來,三個人一起去吃飯,鹿常覺得這樣不會顯得氣氛太沉悶。果然是這樣。因爲這個朋友是個很健談的人,也是個可以說是“很懂女人”的人。鹿常一直覺得這是一種天賦,學不來的,就像一個人有沒有經濟頭腦、懂不懂賺錢一樣,這都是天賦。而對鹿常來說,這些幾乎都像是特異功能一樣的奇異的能力,他覺得自己窮其一生也學不會。鹿常有時候也想,那我的天賦能力是什麼呢?發呆算嗎?頹廢算嗎?畢竟有一個大作家,好像是川端康成,說過:頹廢是一種通向神的捷徑。鹿常又想,世界之所以精彩,或許正在於這許多的生而不同吧,每個人最終總歸會實現自我,每個人的自我最終總歸會實現,就像一粒種子總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吃完飯他們一起去唱歌,鹿常和他朋友又喝了一些酒,女孩沒有,從吃飯到現在一直都喝飲料,隨意、謹慎又不顯得矜持。他們相繼點歌,唱歌,喝酒,談笑,氣氛很快樂融洽,一直唱到深夜——這些年輕人啊。散場後,鹿常爲女孩在附近快捷酒店訂了個房間,他自己和朋友夜深了也不想回去了,也訂了一個房間,就在女孩隔壁。

朋友開玩笑說:你住我這邊幹嘛?你到隔壁去啊!鹿常只是訕訕的笑。朋友接着正色對他說:我說正經的,沒開玩笑,你過去睡,她應該不會不同意——我對你說哥們,我比你瞭解女人。

鹿常覺得開不了這個口,朋友恨鐵不成鋼,一直笑話他。

第二天女孩對鹿常說,昨晚她們公司的部門領導給她發信息了,要她提前去上班,她決定今天就走,她已經訂了下午的車票。鹿常說不急吧,吃了午飯我送你去車站。女孩說:不急。

等到把女孩送到火車站,揮手作別後,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擁擠的人潮裡。鹿常感覺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總是喜歡一件事情的結束而不是開始,即便只是一個階段的結束。

還沒等他坐上回去的車,舅舅打來電話,問那個女孩在哪,鹿常說剛送走,她要提前去南方城市上班。舅舅說你千萬留住她,別讓她走了。鹿常說遲了,應該已經上了南下的火車了。

後來,鹿常才知道,那女孩上的不是南下的列車,而是去北京的,她是離家出走決計去北京找那個她中意的男人去了,好像那男的比她歲數大很多,家人不同意,她就趁這個機會跑了。

再後來,鹿常再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她好像退回到那個全然的,純粹的,渾然天成的無知之中,像又高又亮又烈的正午的太陽一般,只留下最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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