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不過蘭臺一故吏,何敢言丞。”便衣之人此言卻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說起劉陶此人,卻着實不簡單,其爲人沉勇有大謀,不修威儀,深居簡出,不拘小節。桓帝初便曾上書言事,後舉孝廉,累官至侍御史,封中陵卿候,又三遷尚書令,拜侍中,因屢屢直諫奸佞,爲權臣所畏,遂徙爲京兆尹,這個職務應當出買官錢千萬,他恥於以錢買職,故稱疾不聽政,靈帝宿重其才,原其罪,徵拜爲諫議大夫。
因爲其以舉劾非法著名,又出身於太學這個對頭學校,鴻都門學那些憑藉鼓動皇帝遊手好閒而上位的先生對其又恨又懼,平素言辭之間往往多有議論,久而久之,下面的生員對其名聲也是畏懼有加。
心中猜想得到證實,那生員不禁雙腿發軟,緊忙滾落馬下,面上遍佈懊喪驚懼之色。
明溯雙目中卻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了一縷縷亢奮,卻是由於心中突然想到了此人的身份,其實在那黃家村中,龐德公便將京中潁川名士一一與他作了分說,其中,對這劉陶更是重點進行了介紹。據說,這劉陶本是潁川潁陰人,西漢淮南厲王劉長次子濟北貞王劉勃之後,精通《尚書》、《春秋》,生平著書數十萬言,又作《七曜論》、《匡老子》、《反韓非》、《復孟軻》及上書言當世便事條、教、賦、奏、書、記、辯、疑凡百餘篇。龐德公曾點評其德甚雅,好尚或殊,富貴不求合;情趣苟同,貧賤不易意。
如此之人,平素迎合或許會惹其反感,然此時恰逢其會,若是有意運作一番,當能收到奇效。心中打定主意,便也不去處置面上傷口,上前進言道:“小子不知大人職務,斗膽稱呼一聲先生,可否?”
“汝本來就是稱呼老夫先生,又有何不可。”那劉陶含笑言道。
“既如此,先生便請恕過小子妄言了。”明溯稍一思忖,拱手言道:“今日這位少年橫行街中,當衆行兇,雖十惡不赦,然其新納婦人又何罪之有,新婚之日,夫婿鋃鐺入獄,這新婦人心中定然悲傷。小子思前想後,頓生惻隱之意……”
那劉陶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便狐疑地看了看那花轎,又回頭看了明溯半日,方纔言道:“難不成汝起了色心?”
“先生此言非也!”明溯心想,我連那新婦人年歲幾何,長得美醜都不曉得,哪裡會對她感興趣。然而,這話卻不能明說,總不能坦白地直言“哥現在對女人不感興趣,卻對你劉陶一個老男人有了興致”吧。當下,便故意賣了個小關子,繼續言道:“小子幼讀《論語?顏淵》,見其有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不若就此放過此人,且觀其是否能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免得新婦人一人獨守空房,徒自悲慼。”
明溯這話中的意思倒是爲那生員求情了。一般人,無緣無故被人刁難,還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破了面相,心中還不恨得牙癢癢的,明溯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與之計較,還設身處地的爲對方着想。劉陶聞聽此言,不由地愣了一下,半響,才感嘆地言道:“仁也!”
既然明溯這個當事人都出面求情了,劉陶也不欲與一個少年生員計較什麼,便轉身對那些徼巡士卒冷冷地喝道:“汝等且將此事記錄在案,報與蘭臺,細細觀其行爲可有悔改之意。”劉陶那是做過京兆尹的人物,雖然一直沒有肯露面,這些徼巡算起來都曾經受過其統轄,此時知道了身份,自然是不敢違背,趕緊上前將事情原由過程詳細地記錄了一遍,當街讓那生員劃了個押兒。
處置了生員之後,劉陶饒有興致地望着明溯,言道:“哥兒面上傷口似是極深,應該是已經破了相兒,難不成就此罷休了?”
劉陶這話中的意思卻是有着爲明溯討要點賠償的含義,明溯故作不解,心中暗暗地思忖着:自己有那修復傷口的神奇能力,這個當然是不能隨便告訴他人的,但是,若是就此輕易地放過此人,豈不顯得太虛僞了。
於是,明溯便僞作困惱地言道:“面上傷痕,我當慢慢尋找那良醫診治。”頓了一頓,又繼續言道:“常言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也不需要甚麼錢銀補償,只求先生做個裁判,我與這鴻都門學的得意弟子好生比劃一番,也好教世人知曉我等苦讀經史之人詩書才能並不遜色其歪門邪道多少。”
那劉陶本是太學出身,對於鴻都門學也是一向不屑,只不過自峙身份,不欲爲難一些小輩罷了,此時見明溯少年性情,直爽可愛,又兼之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言語之間能見諸多不凡之處,便也樂觀其與那猖狂的小子鬥上一番,當下,便促狹地問道:“不知哥兒是準備文鬥還是武鬥?”
“武鬥?”明溯瞥了一眼那全身颯颯發抖的生員,不屑地將腰間屠龍解了下來,隨手望後一拋,那刀便倏然穿入了貨物之中不見,當下空出雙手,微微向着劉陶一揖道:“適才圍觀的父老言道,那鴻都門學素以詩歌文采獨步帝都,小子心中不服,便以這詩歌爲題,比上一比吧。”
“好,有膽識!”聞聽了明溯的豪言壯語,劉陶不由得覺得這小子格外的順眼,當下也不問那生員的意見,毫不客氣地言道:“如此,老夫便託大一回,擔任汝等賽詩主持,四周鄉老皆爲評判。”劉陶這句話已經是暗暗偏向了明溯。試想先前那生員行爲已經犯了衆怒,此時,讓衆人作爲評委,這二人之間孰好孰差,還未比過,卻已經有了一個結論。
作爲主持人,劉陶稍稍宣佈了一下比賽規則,便給出了題目。這比賽採用的是通常文斗的三局制,考慮到項目的特殊性,這第一道題目先定爲“同名作詩”。劉陶出的題目很簡單,便是取之於此情此景的“婚娶”。
明溯也不擔心,笑吟吟地請那生員先來。
那生員抓耳撓腮想了半日,心中也無所得,只得高聲朗誦了一段詩歌:“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禦亂兮。”
這首詩歌出自《詩經?齊風》,名爲猗嗟,主要是用來讚揚男子相貌美麗,雖然音律優美、朗朗上口,卻與題目甚是不符。當下,周邊有那讀過詩書的人便紛紛高聲喊道:“竟然抄了,不要臉”、“文不達意,詩不合題”。
那生員心想,自己在鴻都門學中也算數一數二的人物,自己都作不出來的題目,難道這個販運小子還能作了出來不成?當下,也不管周邊的反應,只是催促明溯快些將自己的答案公佈出來。
明溯微微一笑,信步走了幾下,轉身緩緩地吟道:“婚娶不在早,在此兩相宜;豈得人無婦,能如子者誰。孝廉圖我取,家務以身支;要見看承處,頹然白髮時。”
話音一落,劉陶並那周邊衆人已是目瞪口呆,先前還想暗自幫這少年作個弊兒,不曾想,此人幾步成詩,韻律相扣,寓意深刻,數言之間道盡了夫妻一生數十年的經歷。此時,那生員背後花轎之中卻是幽幽一聲嘆息傳了出來,隨之,一個清脆的聲音言道:“此題,我君兄已經敗了!”
那生員聽到後面那新婦人竟然出口幫那外人,頓時惱羞成怒,也不顧得形象,癲狂地吼道:“他是抄的,抄的……”
明溯奇怪地望了他一言,心道,難不成你也是穿越的,竟然連這宋朝的詩歌都能知道?見過不如人的,但沒見過麪皮這麼厚的,簡直是搞笑。當下,便譏諷地言道:“本來應該一人作上一首,既然這位鴻都門學的得意弟子不肯好好答題,小子無才,便擅自爲其作了一首,以饗諸人。”
衆人聞聽他還能作出不同的詩歌,便一個個熱切地催促了起來。
明溯也不思索,直接信口吟道:“三百六十日,日日有藉口。雖爲生員婦,何異太常妻。”言罷,便曖昧地望着那花轎的方向笑上一笑,又長長地嘆上了一口氣,卻甚麼也不解釋,就這麼立於當場搖頭不已。
“這叫什麼詩歌?”那生員納悶地反覆琢磨着句中涵義,卻是一無所得,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劉陶。
劉陶卻是笑罵了一下明溯,言道:“老夫也曾與那故去的周澤同朝爲官數年,卻不能妄自誹議他人,汝等若是有那博聞強記之輩,自是明白其中奧妙。”
旁邊人羣中自有那好賣弄之人,見諸人不解,便得意地解釋了一遍。原來本朝曾經有個叫周澤的人,官封太常,可能性功能有些問題,經常藉口要潔身敬祖睡在齋宮裡。他老婆跑去看望他,他便怒罵老婆冒犯了齋禁,把老婆關到牢裡監禁起來。時人譏雲:“生世不諧,爲太常妻”。
那賣弄之人故意作怪,解釋的時候聲音喊得極高。此時,花轎中的新婦人卻是沉默異常,死活也不肯吭聲;那生員聞得此言,頓時覺得周邊衆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正常了起來,當下,不由得嘴脣發紫,伸手哆嗦着直指明溯,卻再也說不出個完整的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