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二 一朝掌得天下權 我爲萬世開太平(1)

李從璟回到洛陽後,起初幾日雖也進宮見了李嗣源,但基本只是言說了兩川、契丹的事,還沒有提到新政之事上來,再加之李從璟離開洛陽半載,洛陽諸事繁雜,無論是秦王府、還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府,一應事務都需要李從璟先交接一番,待到李從璟把諸事重新理出頭緒,時間已是過去半旬,到得此時,從西川班師的禁軍,也已回來了四萬左右。

至於剩下的李從璋部,則要暫時駐紮在西川,等兩川新軍徹底成型,才能回洛陽來——當然,這是明面上的說法,私底下李嗣源與李從璟等人,並不是這般打算。

楊吳攻楚,大唐到底要不要出兵相助,尚在兩可之間,一旦大唐決定對楚地用兵,那麼李從璋所部一萬禁軍,就可以直接從蜀中經由長江開赴楚地。

“在明眼人看來,大唐接下來是要大力推行新政,還是要出兵相助新任楚王抵擋楊吳大軍,是二者選擇其一,但在朕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李嗣源說這話的意思,李從璟自然瞭解。

這些年來,大唐明面上只編練禁軍,四年來得卒五萬,都是精銳之師,然而實際上,李嗣源暗地裡對天子六軍和侍衛親軍的整編,也在一刻不停的進行。

天成新政到了今日,雖有種種不足之處,卻也是一件大工程本就難以一蹴而就的原因,其功勞不可磨滅,在新政大勢下,耕種得到保證,各地賦稅增加,道路、河渠得到整修,運輸條件被改善,洛陽及其周邊地區,能夠蓄養的精卒,絕對不止五萬之數。

“莊宗時,因爲吞併僞樑的緣故,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曾得到過極大擴充,以至於超出洛陽承受範圍,時天下藩鎮、州縣不治,運輸阻絕,莊宗不得已,將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分出數部,令統兵之將爲節度使、防禦使,往藩鎮駐紮,這也是當時天雄軍、銀槍效節軍雖位在六軍與侍衛親軍之列,而屯兵於外的緣故。”

李嗣源跟李從璟說起這事的時候,兩人並未在宮殿之內,而是在一處亭臺上對案而坐,在場的除了李從璟,還有李從榮、李從厚兩人,其時宮中春意盎然,於亭臺中對坐,沐和習之風而觀綠樹新芽,的確比坐在大殿內受悶強得多。

“但即便有許多精兵駐紮在外,莊宗失勢時,洛陽也並非無兵,相反兵力十足,莊宗初次東征,雄兵十萬,欲二次東征時,亦有精兵數萬,其之所以爲奸人所害,豈因無兵無將?乃因不得軍心耳。其不得軍心,內外皆是如此。”

李嗣源站在亭門前,負手看向春意勃發之處,他口中的奸人當然不是指自己,而是指代殺害莊宗的從馬直軍士,“朕自即位以來,因取糧所需,先是令各軍兵馬就地駐紮,而後深感軍中兵驕將悍蔚然成風,故而並不敢委以重任,對天雄軍,朕甚至寧可悉數遷出藩鎮而殺之。”

所謂就地取糧,乃遵循藩鎮舊例:藩鎮軍在藩鎮,藩帥劃地以養,並及家屬,悉得良田。因是之故,藩鎮軍在地方,既是武裝集團,亦是利益集團。

李從璟望着李嗣源頷首道:“銀槍效節軍、天雄軍相繼覆沒之後,天下驕兵悍將之風遂亡,朝廷遂能抽調各地精銳,編練精銳禁軍五萬。但依兒看來,藩鎮之兵驕奢已久,仍多不可用,能得禁軍五萬已是極限,再徵怕是會有魚目混珠之輩。”

李嗣源回到小案後坐下,“此言不差。凡論說藩鎮之兵,庸人只知藩鎮跋扈,其兵也強,動輒殺帥據城,好似悍不畏死,其實真實情況何曾是這樣了?”

李從璟笑道:“天下藩鎮數十,戰力卓絕者,始終不過鳳毛麟角,始終能稱爲精銳的,不過河北三鎮而已,饒是河北三鎮,到了晉王勢起的時候,情況也有所變化。如若不然,黃巢橫行南北,也不會無

人能制。”

他飲了口茶,“但凡軍隊,必要久經訓練,而後常有徵戰,方能稱爲可戰之兵,若是軍隊只是挾持地方,成了驕兵悍將,‘地擅於將,將擅於兵’,則不過是能對內橫行鄉里、欺壓百姓、徇私爭利罷了,到了對外的時候,心念故土財、地,臨陣脫逃,逢戰先退,輒有不利便大舉潰敗,則比比皆是。黃巢之後的藩鎮兵強兵弱,不僅要看是否久經沙場,也要看將帥之能。兵敢殺帥而據土自專,不代表藩鎮就強,只能說明兵驕將悍,朝廷不能制,則又是朝廷無能了。”

李嗣源喝了口茶,嘆道:“天下藩鎮衆多,之所以能長存百年,不過是彼此勾連,相互串通,聯手以挾朝廷罷了,而朝廷呢?禁軍不堪用,則要依仗藩鎮之兵,藩鎮若是聽從號令,尚且奉命出師,饒是如此,一旦彼此藩鎮配合不力,則又難以決勝沙場。憲宗頗有才略,然其討平淮西,還是利用了藩鎮間的矛盾,昭宗精練禁軍,禁軍卻又被宦官把持,遂先被李茂貞欺辱,而後被朱溫挾而殺之。”

“誠如你方纔所言,天下軍隊,能練兵且屢有徵戰的,能稱爲可戰之兵,然天下藩鎮衆多,真正常有戰事的,不過邊鎮之兵罷了,多數藩鎮鮮有戰事,雖也有出兵的時候,也多是出工不出力,勝則鼓譟而進,敗則一潰千里,其戰力能有多少?”

說到這,李嗣源冷笑一聲,“大唐藩鎮,擁精兵的,本就不多,且多在邊鎮,如盧龍、大同等鎮,那些深居中原的,不過張牙舞爪而已,真說起來,朕何曾將他們放在眼裡了?新政初行之時,此輩姑且不敢放手一搏,可見其不過是一羣見風使舵之輩,如今新政到了第二階段,他們還要鬧出動靜來?誠然,他們或許能‘一呼百應’,或許能聲勢浩大,或許能烽火千里,但在禁軍面前,不過是一羣紙糊大蟲而已,滅之豈不易如反掌?”

李從璟笑道:“父親擔心的,自然不是藩鎮生亂,而朝廷不能制,而是藩鎮生亂,兵將趁機禍害州縣,給地方造成莫大兵災而已。”

李嗣源對李從榮、李從厚道:“學學你們兄長,何時你們也能如他這般,大唐江山我就能‘垂拱而治’了。”

李從榮乾笑着不說話,李從厚笑容清澈,“兄長賢能誰人不知?從厚也有爲父親分憂之心,日後定會多多向兄長討教。”

李嗣源笑着點頭,“不錯,倒是有上進心。”

李從璟問李嗣源:“父親對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的整頓,都已完成了?”

李嗣源點點頭,神色頗爲愉悅道:“驕兵悍將我不會要,兵痞我也不要,怯戰唯私的我同樣不要,無論是屯駐於洛陽周邊的,還是屯駐於藩鎮的,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總共十多萬,我裁汰過半,留下了六萬可用之兵,統一編爲侍衛親軍。這六萬將士,現悉數駐紮在洛陽周邊,將校皆多用我昔年信得過且能打仗的部曲,以及演武院的學生,戰力雖說比不得先前五萬禁軍,但也非是尋常藩鎮可比。”

李從璟對此時早就有些瞭解,此時並不覺得驚訝,那許多老弱也不是瞬間裁汰下來的,而是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故而只要安置得當,也不虞他們掀起多大風浪——當然,並不是說就一定不會有風浪出現,更何況在眼下這個關頭,朝廷又馬上會對藩鎮下死手,出現風浪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驕兵生亂,藩鎮圖謀不軌,朝廷有十萬可用之兵調動,也不虞應付不過來。”李嗣源顯得很有自信。

他說朝廷有十萬之兵可用,並不是說天下軍隊,朝廷只能調動十萬,且不說那些屯紮在關中四方重要關隘的,便是藩鎮之兵,人數仍是不少——有藩鎮桀驁,對朝廷虛以委蛇,但也有些藩鎮節度使,是李嗣源、李從璟心腹,亦或是正直之臣,是忠心朝廷的。

這十萬之兵,是說洛陽周邊可用調動的機動兵力,是能立即拉出去征戰的部曲。而且不同於先前十多萬所謂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這十萬之兵,基本再無驕兵悍將,不僅是可戰之兵,更是精銳。兩者對帝國的分量與意義,不可同日而語。

從這個角度上說,楊吳攻楚,大唐在穩定新政的前提下,仍是有餘力發兵楚地。

“天下藩鎮之兵已不可選入禁軍,除卻這十一萬兵馬外,禁軍再要擴充實力,就要選募青壯入伍。”李從璟道,“不知對這批禁軍,父親有何打算?”

李從璟所說的招募青壯入伍,並不是指先前朝廷就沒有招募青壯,招募青壯是一直都有的,他們是頂替軍中老卒、傷病、陣亡名額的主要力量,若非如此,禁軍豈非一直在縮水。李從璟之所以現在單拿出來說,意思指的是大規模招募青壯,成立新軍。

李嗣源對此顯然早有打算,“三到五年內,朝廷當再募新軍十萬。”

李從璟微微頷首,這也意味着,三到五年內,除卻邊鎮邊軍,天下藩鎮將再無一兵一卒。

同樣,新政下一階段必須要順利推行,繼續深化對江山社稷的改善,如此朝廷纔有力量在三五年內,在洛陽蓄養起二十萬禁軍。

除卻邊軍與重鎮,中央禁軍必須實力強大,所謂強幹弱枝以加強中央集權,這是前提。

有鑑於此,李從璟道:“裁汰藩鎮不可用之兵,而以州縣招募青壯,組成地方軍隊戍衛地方,這是社稷穩定的必由之路。新政下一階段的推行,種種文事舉措與削藩結合,將是朝廷接下來要着力面對的大課題,事若順利,則藩鎮無兵,天下中興,賦稅充足,禁軍強勁。”

話至此處,李從璟稍稍一頓,“然,天下藩鎮畢竟衆多,新政下一階段亦是千頭萬緒,只用三五年時間徹底消滅藩鎮,是否操之過急了些?”

李嗣源看向亭外,春意深深,去歲秋冬的痕跡早已寥寥。然而沒有去歲秋冬,何來今年濃春?有些時候,去歲秋冬之寒愈烈,眼下春日之景纔會愈盛。

李嗣源靜看了許久,微微一笑,“不急了。”

李從璟心頭存疑,但見李嗣源態度堅決,卻也不好再言。李嗣源即位已經四年,再用三五年時間削藩,合在一起差不多算是八年。八年光陰,先滅天下驕兵,再滅天下藩鎮,怎麼能說不急?

在李從璟心裡,李嗣源一向持重,在國事上是穩如泰山的絕色,因爲天下積弊深久的緣故,很多時候的社稷國事,李嗣源處理起來甚至談得上如履薄冰,從不肯貿然而進。

但現在,李嗣源爲何態度堅決,不容置疑的要在三五年內盡裁藩鎮之兵?

操之過急,則易生亂,這個道理李嗣源不會不知。

李從璟不認爲李嗣源是被帝國現下取得的一些成績,而沖毀了頭腦,導致心態膨脹了。但正因如此,他更加疑惑。

李嗣源轉頭見李從璟面容略顯沉重,眼中還帶着思索之意,欲言又止,頓了頓,“從璟,我記得你領兵平蜀離開洛陽時,頭上並無白髮。這白髮,是何時生的?”

李從璟隨意答道:“也不知是何時,大抵進了劍門關就是這樣。”

李嗣源點點頭,一時再不言語。

李從璟尋思着道:“父親意欲三五年盡裁藩鎮之兵,再練十萬新軍,如是,則新政下一階段之大政綱領、具體舉措、推行進度,都值得細細研究一番。”

“這是自然。”李嗣源道,“你有何看法?”

李從璟低頭沉吟片刻,擡頭時卻說了一句好似並不搭調的話,“兒有個打算。”

“你且說來。”

“兒要在洛陽建學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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