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方便李嗣源、李從璟父子相見敘話,此時帳中並無旁人,唯李從珂、安重誨在側。
李從璟問出這句話後,帳中一時陷入一片沉默中,氣氛更是凝重到極點。
何去何從,這是懸在衆人心頭的巨石,它是否落下來,又落於何處,無疑關係到衆人往後命運。
李嗣源默然良久,端視李從璟,問道:“我兒以爲該當如何?”
李從璟並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孩兒心中有些疑問,存之久矣,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嗣源直視李從璟雙眼,道:“我兒只管講來。”
“其一,已故樞密使郭崇濤,有經天緯地之才,先因之獻奇策,大唐得以平梁入主中原,後又憑其率軍西征,王師得以三月而平兩川,天下諸侯因此不敢直視我大唐天威。請問父親,郭公能否算得上社稷重臣?”李從璟直身問。
郭崇韜身負反叛之罪而被誅,死而有罪名,李從璟此時稱其故有官職,又言辭尊敬,放在常人眼裡,自然是對當朝大不敬。
李嗣源斂眉道:“自然是。”
“既是社稷重臣,又大功初立,爲何一夜之間,身死族滅?”李從璟問。
李嗣源沉聲道:“奸佞讒言,混淆聖聽,因而被誅!”
“其二,孩兒不解,僞樑賊將段凝,屯兵河上之際,殺傷我大唐將士甚多,爲我大唐將士死敵,緣何大唐滅樑後,不見陛下降罪,反而御賜姓名,恩寵日盛?”李從璟又問。
李嗣源深吸口氣,眉目略沉,“賄賂後宮,諂媚君上,結黨營私,故而受寵。”
“其三,自大唐入主中原以來,天下承平日久,緣何百姓依舊生計艱難,賣兒鬻女之相不絕,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李從璟再問。
李嗣源微微動容,眼露恨色,“把持權勢者,目無法紀,心無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是以民不聊生!”
“其四,孩兒請問父親,中原既有數年太平,當人心思安,緣何一朝風雲突變,康延孝、趙在禮等相繼反叛,中原烽煙四起?前些年,大唐南據僞樑、東平趙燕、北逐契丹,王師所到之處,百姓莫不簞食壺漿以迎之,而今鄴都久爲叛賊所據,緣何無人願爲王師先驅,反倒是賊勢日大?”
李嗣源沉默下來。良久,才擡起頭,喟然一嘆,“先有民心,故而王師東征西討,無往不勝;今失民心,是以將士不願力戰,而宵小四起、百姓助賊,亂事遂不能平也!”
李從璟也沉默下來,半響才嘆道:“原來如此!”
李嗣源見李從璟一時再無開口之意,又因先前之言略顯沉重,也陷入沉思。
李從璟與李嗣源對談時,隨話題深入,中門使安重誨一直眉頭微皺,這時心有所悟,不禁眼前一亮。不比李從珂,安重誨能被委以中門使之職,自然是心思靈敏、縝密之輩,眼下他已品出李從璟四問中的聯繫。
這四問看似互相獨立,實則步步遞進。
李從璟先是借用與李嗣源當下處境極爲相似的郭崇韜經歷,來引出郭崇韜冤死、李嗣源身陷困境,是因朝廷奸佞遍地。第二問,借用段凝的例子,問奸臣從何而來,得出奸臣是主上縱容的結論。第三問,則是用百姓生活依舊困苦,來顯示奸臣遍地的危害。第四問最爲關鍵,既然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失了民心,天下如何能不亂,江山社稷如何能夠穩固?
此四問層層遞進,說明一個關鍵問題:君上昏庸,小人把持權柄,致使朝堂糜爛,而今天下已亂,急需有人整肅朝綱,否則大唐將亡。
想透其中關鍵,安重誨不禁納悶起來。因爲照李從璟這四問的勢頭,他還有最後一問未說出來。
當下衆人商討的問題,是李嗣源何去何從,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那李從璟還未說出口第五問。
第五問其實已經呼之欲出。既然大唐將亡,亟待有人挽救社稷危亡,挽狂瀾於既倒,那麼何人來扮演這個角色?
自然是李嗣源。
這不僅回答了李嗣源該何去何從的問題,重要的是,通過李從璟這番話,爲李嗣源接下來的選擇,賦予了大義和使命感。
同時,這番話,也爲李嗣源日後掌權之後如何整肅超綱、如何執政,確定了基本格調。
試想,既然眼下大唐社稷蒙塵,包括李嗣源陷入危境,是因爲朝中遍佈小人、奸佞,是因爲失了民心,是因爲天下人心喪亂,那麼日後李嗣源掌權,爲免重蹈覆轍,是否需要親賢遠佞?是否需要整頓吏治?是否需要重塑人心?是否需要爲民謀福?
答案顯而易見。
念及於此,安重誨震驚不已,他再看向李從璟的眼色就變了。
在未舉事時,便給舉事賦予大義,更爲日後執政確立格調和使命感,思維縝密、深謀遠慮至此,難道不值得忌憚、敬畏?
而李從璟年紀輕輕,便能看清天下大亂的根由,並且心懷蒼生、胸有社稷,難道不值得敬佩?
安重誨再度看向李從璟,卻見對方仍舊是低頭沉默,全然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不由得焦急、疑惑起來。焦急是因爲第五問最爲關鍵,必須問出,疑惑的是,看李從璟這幅
模樣,好似心中根本就沒有那第五問?
李嗣源和李從璟自有心事,安重誨正在糾結當中,在場唯一想法沒這麼多的,便是李從珂。他見話說到這個份上,憑感覺也知正到關鍵之時,偏偏幾人都開始閉口不言,不禁急切起來。
李從珂上前一步,抱拳對李嗣源道:“父帥,陛下得以入主中原,大唐得以有盛世之象,斷非一人之功,而是萬千將士拼了性命才換來的!這些年來你帶領我等南征北戰,攻破大梁也是你和從璟之功,要說功勞,滿朝上下,誰人能與你比肩?大唐江山有你多少心血,有多少手足同袍的性命,父帥自然最清楚。當此之時,父帥,難道你就忍心,眼睜睜看着大唐江山如此糜爛下去?你就忍心我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葬送在那些奸佞小人手裡?”
話說完,李從珂頓覺舒暢,正滿懷期望看向李嗣源,卻見李嗣源、李從璟、安重誨的目光,齊刷刷向他看來。
李從珂不明所以,立覺侷促,憑空生出一股騎虎難下之感。
“那依你之見,爲父該當如何?”李嗣源問。
衆人的目光讓李從珂很不自在,他咽口唾沫,道:“自然是要挽救大唐江山社稷。”此話出口,李從珂忽地憑空生出一股豪氣,遂起身而拜,朗聲道:“父帥,爲大唐江山,爲天下黎民,請父帥興兵,清君側!”
李從珂也不是蠢人,自然不會直接說起兵造反,怎麼也得找個好聽的名頭。
饒是如此,“清君側”三字一出口,仍舊如同掀起滔天巨浪。這意味着,起兵舉事,終於被直接而明顯的提出來。
“清君側......這......”李嗣源又是訝異又是遲疑。
數日來李嗣源始終舉棋不定,不肯起兵,作爲李嗣源幕僚,安重誨自然知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豈能不焦急?眼下這第五問還是被李從珂以另一種方式提出來,安重誨知曉時機已經成熟,隨即下拜,道:“大帥,小人擅權,社稷蒙塵,以至將士離心,亂賊四起,百姓受難,當此之際,能力挽狂瀾、拯救大唐江山者,舍大帥還有何人?”
李嗣源左右爲難,以至於垂淚道:“我李氏滿門忠烈,誰人不知,焉能行此揹負罵名之事?”
“大帥此言謬矣!”安重誨朗聲道,“自古爲民者享譽名,置民於不顧者得罵名。如今大唐千萬百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帥作爲大唐重臣,功勳卓著,素有賢望,聲名爲天下敬仰。眼下亂賊四起,天下臣民莫不翹首以盼,望大帥匡扶社稷!一旦大帥高舉義旗,揮師南下,天下英雄必定雲集景從!大帥,難道到了此時,大帥還要置大唐江山、置天下百姓於不顧嗎?”
李嗣源:“這......”
李從璟終於下拜說話,“孩兒唯父帥之命所從!若父帥意欲歸朝,孩兒自當隨父自縛於宮門;但孩兒還請父帥以天下蒼生爲念,匡扶社稷,孩兒願爲先鋒!”
聞聽李從璟此言,安重誨、李從珂同時再拜,“請大帥以天下蒼生爲念,匡扶社稷!”
李嗣源滿面動容之色,閉目沉吟,良久後睜開雙眼,眸露精芒,“諸位有此報國之心,我李嗣源焉能不顧黎民蒼生?既然諸位有意匡扶社稷,我李嗣源也不能叫天下英雄恥笑。”扶起衆人,道:“即刻草擬檄文,傳之天下,我等即舉義旗、清君側!”
......
安重誨偷看李從璟一眼,見對方面色無異,愈發覺得納悶。
在他看來,李嗣源起兵舉事,幾乎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因不如此便沒有活路。在這種情況下,誰率先說破那第五問,便是從龍首功。但李從璟卻將這個機會讓給了李從珂,安重誨不由得心想:難不成李從璟果真本就沒有勸李嗣源舉事的念頭?
轉念細想,腦中靈光一閃,安重誨忽的心中一驚,立即意識到這是爲何。
李嗣源舉事,說到底還是反叛當朝,李從璟若是主動明確提出此事,豈不是說他有心術不正之嫌?日後李嗣源掌權,會不會因此而猜忌李從璟?今日李從璟能奉勸李嗣源反叛,他日形勢有變,他會不會自己也反叛?
至於從龍首功,李從璟壓根就不需要!
因爲李從璟乃李嗣源嫡長子,以他過往功績、今日地位、自身才能,一旦李嗣源成爲九五至尊,李從璟便是毫無疑義的繼承人!既然如此,他要這從龍首功何用?
念及此處,安重誨這才明白,爲何李從璟此番只帶了一隊親衛隨行,並未帶百戰軍前來。聽李從珂所言,便是出現在真定城外的君子都,此刻也都護送曹氏等人回了幽州。李從璟這一番所作所爲,爲的就是不露反意,以明其心性!
想明白這些,安重誨下意識要再看李從璟一眼,卻及時反應過來,硬生生打住。
既知李從璟如此睿智,安重誨實在不敢再稍有逾矩,以免被李從璟察覺,從而對他生出防範、戒備的心思,對日後不利。
心思急轉只是須臾,安重誨已覺後背冷嗖嗖的。他心想:這未來太子爺如此不好對付,日後可要好生與其相處、好生供奉,不可有什麼歪念......等等,是根本就沒有“對付”這兩個字存在的空間!
......
隨即,李嗣源擊鼓聚將,將舉兵之事,公之於衆。
與安重誨心思相同,諸將早就希望李嗣源起兵,今聞李從璟至,大多揣測李嗣源與李從璟父子商談後,會隨之舉事,眼下事情果真如此,都不甚意外。
接下來的首要之務,便是草擬檄文,向天下言明此番起兵之事的大義,以求名正言順。在這之後,便要商討如何招兵買馬、聯絡各方,以及確定戰術方案、進軍路線。
檄文之事,李嗣源交給了中門使安重誨。安重誨責無旁貸,自然應諾。
“眼下相州兵力不足,要佔據大梁作爲根基之地,必須先召集足夠軍力。情勢緊急,臨時募兵非是上佳之策,應當從臨近藩鎮調兵。”商討戰略方案時,李從璟如是對李嗣源道。
“臨近藩鎮,以齊、貝兩州,泰寧、天平、平盧三鎮,兵馬稍壯,是關鍵戰力,無論是前進作爲助力,還是穩定側翼後方,這些勢力都需得掌握在手中。”李嗣源沉吟道,“我即刻修書傳之,約齊州防禦使李紹虔、貝州刺史李紹英、泰寧節度使李紹欽、平盧節度使符習等人會面。”
“若能得齊、貝兩州,泰寧、天平、平盧三鎮歸附,佔據大梁、控制周邊便不是難事。”李紹真說道。
安重誨點點頭,道:“李將軍所言不差。只不過各鎮兵馬雖然不少,也頗有戰力,但要一路攻克險關,進軍洛陽,卻力有不逮。左射軍在鄴都城外離散,這些時日來雖然收攏了部分將士,但戰力損耗過大,大帥要成就大業,還差一支勁旅作爲中堅戰力。”
他這話說完,衆人都陷入深思。只一瞬,所有的目光便齊齊聚集到在場一人身上。所有人都明白,唯有此人麾下雄師,能作爲成就大業的中堅力量。
正是此人麾下這支雄師,前不久完成了一項幾乎在所有人看來,都不可能達成的壯舉。而也正因這項壯舉,使得此人成爲許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也使得這支雄師成爲天下軍隊的楷模。
他們名動天下,上至諸侯,下至百姓,幾乎無人不知。
......
清晨,薄霧。
軍營外,李嗣源送別李從璟。
“待佈置好各項事宜,爲父便渡河進軍滑州,若是諸事順利,齊、貝二州,泰寧、天平、平盧三鎮軍隊,皆會至滑州與爲父會師。”兩人停下馬敘話,李嗣源開口道:“幽州離得遠些,待你引兵南下,爲父應當已經佔據大梁。屆時發兵東都洛陽,就需得以百戰軍爲先鋒了。”
薄霧沾身,雨露落在肩頭,李從璟對李嗣源道:“父親放心,孩兒必不會誤事。”
“以盧龍一己之力,挫敗契丹攻滅渤海之意圖,稍有助力,便能兵圍西樓,逼死耶律阿保機,迫使契丹簽訂城下之盟,爲父對你還什麼不放心的。”李嗣源笑容裡流露出欣慰之色,“別人不知,爲父忝爲番漢總管,與契丹沒少打交道,自然能體會這其中的艱辛。以一地戰一國猶能勝之,此番舉事,你便是爲父最大的信心所在。”
面帶追憶之色,李嗣源又道:“稱臣、納貢、賠償戰爭損失......多少年了,草原不復對中原稱臣,朝貢更只是存在於史書記載。先帝在時,爲穩固邊疆後方專心對付朱溫,被迫與契丹結爲兄弟之盟,最終卻還是爲其所叛,至死猶恨。這回你打垮了契丹,讓他們不得不在我中原王朝面前低下頭來做人,實在是叫人解氣、讚歎!哪怕你是我兒,爲父也要爲中原、爲漢人謝你一回。”
百戰駿馬低頭穩步,氣態平和,李從璟亦想起往事,他道:“師父以老病之身,姑且把守幽州多年,未曾有失,孩兒代替師父坐鎮盧龍,也唯恐不能爲中原看好國門,讓師父失望。好在天不負人願,這回能有此勝,契丹至少十年內不復有犯邊之力。”
眺望大地山川,齊魯就在大河對岸,滑州、鄆州亦不過咫尺,李嗣源笑起來,“同光元年,你與爲父一道作爲先鋒,攻滅僞樑時,爲父便知曉你有大志。那日你酒後豪言,可是還歷歷在目。”說到這,忽而一嘆,“只是不曾想到,短短四載,爲父重走舊路,卻已是物是人非。”
“父親不必掛懷,今日舉事,非因我等不願爲忠臣,實是世事難料,不得不如此。”李從璟勸慰道,“天下之大,大不過蒼生;帝王之重,重不過黎民。”
李嗣源頷首道:“你在盧龍的爲政舉措,爲父都有耳聞,你心頭能時時記掛百姓疾苦,爲父很是欣慰。你要記住,早年我們也是窮苦人家,是靠背石灰、收馬糞,與左鄰右舍相互幫襯度日的,往後無論你我父子身居何位,都不可忘本!”
“孩兒記住了。”李從璟抱拳認真道。
李嗣源拍拍李從璟肩膀,笑道:“好,今日爲父就送你到這,你且快行,爲父在大梁等你。”
“父親保重。”
李從璟踏馬奔行,身姿英健,李嗣源凝望着李從璟遠去的背影,面上笑意不減。
昔日,你我父子浴血同袍。
今日,你我父子共謀天下。
來日,你我父子還將造福蒼生。
這是何等快意、豪邁的人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