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這麼壯烈,好像我死了一樣……”周漏風正慷慨陳詞的時候,他耳邊忽然想起一聲哂笑,夾雜着兩聲咳嗽。周漏風的神情剎那間變得極爲精彩,狂喜、震驚、意外,情難自制,向周小全看去。
周小全捂着胸口,血絲不停從嘴角溢出來,他掙扎着想要爬起,卻渾身使不上勁。周漏風連忙跑過去,將他從地上抱起,“小全,我的兒,你醒了?太好了!他孃的,你沒死!”
周小全欲哭欲笑,最終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嗬嗬”兩聲,吐出一口血。
周漏風爲周小全包紮好傷口,抱到堡子前的臺階上坐下。兩人並肩而坐,周漏風又將那杆老煙槍提在手裡,點燃,砸吧兩口,吐出一團嗆鼻菸霧。
山下燃起大火,火簾卷山巒。
“隊正,起火了,蠻子在放火燒山!‘’
幾名軍士跑上來,在周漏風面前大喊。
周漏風吐出一個菸圈,瞥了他們一眼,淡淡道:“我看到了。”
“那……那我們怎麼辦?”
周漏風看着眼前的數名倒水溝軍士,他們每一個人都帶着傷,衣甲不全,狼狽不堪。周漏風沒有多說,擺了擺手,“將戰死的弟兄擡進堡子。順便,也給自己立塊碑吧。”
周小全掙扎着想要坐起,“黑牛在山門外,我去將他接回來!”但他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一個和周小全年紀差不多的軍士見狀,喊道:“小哥,我去!”
大火漸漸包圍上來,倒水溝堡子裡的軍士已經無路可退,火獸也終將吞食他們,還有他們生活多年的堡子。
最後幾名倒水溝堡子邊軍,在把死去的同袍擡進門後,一起做到堡子門口的臺階上。阿成和另一個傷員也在其中,他們都沉默着,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
堡子後是百丈懸崖,更遠處是一望無際的丘陵草原,還有那彷彿可以觸摸到的璀璨星河。
熊熊大火綿延不絕,火海已成囚籠,在這個囚籠中間,倒水溝的軍士們,手握橫刀,背靠殘堡,面對大火。
周婁葑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快死了,即便是堡子前沒有柴草樹木,但在大火之中,他們難免受創,一旦大火熄滅,契丹蠻子再度衝上來,他們將沒有絲毫還手餘地。這個時候,周婁葑的心情是複雜的,但這些複雜交織在一起,又化爲一個極其簡單的念頭,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小全,心裡想,直到此時,兒你還是不願跟老爹多說兩句話麼。
其實在周婁葑心底,一直埋藏着一個疑問,在他前兩個兒子戰死沙場的時候,他本是不欲周小全入伍的,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周小全執意要到堡子裡來,而且是在他兩位兄長方死之際。
“大概是因爲對契丹的恨吧,小全想要爲他的兩位哥哥報仇。”周婁葑以前總是這樣想。
大火的溫度很高,撲面而來,讓人覺得難受,有種快要被烤熟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無疑很不舒服
,沒人想要被做成烤肉。
“我們,都快要死了吧?”周小全忽然低聲問周漏風,自嘲的笑了笑,好像對死並不畏懼。
不懼死,是因爲對生不再留戀?
周婁葑看着自己的兒子,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說什麼,但是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很愧疚,今日,他的第三個兒子,還是要死在戰場上,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看都不算稱職。他覺得自己很沒用,不能保護自己兒子的父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些沒用。
周小全的聲音顯得很虛弱,他的神色有些悽然,說道:“老爹,我很沒用吧?”
“怎麼會?”周婁葑立即出聲否定,他有些急,“你是堡子裡身手最好的軍士,誰不敬佩你,叫你一聲小哥?”
火光中的周小全擡起頭,浩瀚星海落在他眼眸,銀河是一條憂傷而有悲哀的束帶,他在這頭,仰望着那頭。沉默了好久,周小全目光恍惚的說:“老爹,你知道我恨你麼?”
周婁葑默然,“我當然知道。”
周小全笑了笑,“那你知道,爲何大哥死後,二哥還要跟着你從軍麼?”
周婁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似乎答案很簡單。在這個霍亂的世道,在這個烽煙不息的邊境,死人跟吃飯一樣平常,戰爭像下雨一樣頻繁,每個人都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邊軍雖然風險不小,但好歹也能吃上一碗飽飯。但對於周婁葑而言,因爲他從了軍,在他大兒子戰死的情況下,他稍小些的兩個兒子,完全不用從軍,都能分到不少良田的,飽暖不是太大問題。
“大哥及冠後,跟二哥、我和老孃說,你從軍拼命,用刀口舔血的日子,爲這個家換得幾畝薄田,讓我們能有飯吃,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但你年紀也不小了,腿腳也沒年輕人那麼利索,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你會死在戰場上,所以他要從軍,要跟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讓你受傷,不讓你馬革裹屍……”周小全斷斷續續的說着,他的眼中飽含着某種深情之色,在頭頂那片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海中,他似乎看到了當時對他說這番話的那人的臉,“大哥走的時候,告訴我和二哥,老爹就交給他了,讓我們放心,好好照顧老孃……後來,就是你帶着他巡邊,然後他戰死,你活了下來。他死了,但他是沒有怨言的,因爲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將你保護了下來,也保護了我們這個家。”
周婁葑佈滿皺紋的臉,流出兩條滾燙的熱淚,他想起了當日那場遭遇戰,或許和今日周小全遭遇契丹遊騎的情景是一樣的,那天,在被契丹蠻子圍攻的時候,是他的大兒子,爲他擋下了從背後斬來的馬刀。他回頭時,他的大兒子,已經沒了腦袋。
周小全聲音沙啞的繼續說道:“大哥死後,二哥說,你的身邊不能沒人,他該去頂替大哥的位置了,讓我好好照顧老孃,他和你一定會平安的,讓我相信他。我當然相信他,二哥的身手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好的,他一定能夠保
護好你。”周小全慘淡的笑了笑,“但是身手再好,又有什麼用呢,面對千軍萬馬,能斬下幾顆蠻子的腦袋?”
周婁葑已是淚眼滂沱。
周小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像一個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沒有到達結局的故事,總是要繼續發展下去的。周小全繼續講述着,他的聲音很微弱,因爲他所剩的力氣已經不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戍衛在這座堡子裡,很少說話,今天突然說出這麼多話,他都覺得有些不太習慣,“後來,二哥也死了。老孃聽到二哥的死訊,大病一場,幾乎喪命。從那個時候起,我恨你,爲什麼,我兩個哥哥都因你而死,他們是那樣的讓人敬重,又有着那樣的熱枕,尤其二哥在離家的時候,已經說好了隔壁村的一個小娘,那個小娘是那樣可愛,那樣喜歡着二哥……是你,周婁葑,是你毀了大哥,毀了二哥,我恨透了你!”
“但是老孃說,你的身邊不能沒人,老孃說,你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需要人照顧,讓我從軍。我不願意,老孃就拖着掃帚追着我打,我哭着喊着,說老孃你也需要人照顧,老孃卻說,你纔是這個家的頂樑柱。老孃還說,子承父業,天經地義。所以我被逼無奈,只能來到這座讓我痛恨的堡子,和你朝夕相處,守着這塊邊境之地,日復一日的巡邊。”
周小全咳嗽了幾聲,他的話說得太多,他孱弱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但他仍舊要說,因爲有些話,現在不說,就真的再沒有機會了。
他緩了口氣,接着道:“我恨你,這種恨從未消減過。直到……直到今日,我帶着阿成阿力巡邊,當我們遭遇契丹遊騎,當我想要帶着他們平安歸來,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阿成被射成刺蝟,看着阿力被馬刀剖開胸膛,我卻無能爲力的時候,我終於能夠體會到,當年,你是怎樣一種心情。老爹,大哥二哥相繼戰死,最傷心的那個人,最痛心的那個人,還是你吧。所以我想,我應該像他們一樣,保護你,讓你從接下來的戰鬥中活下來,活到回去跟老孃團聚。”
他的淚,從他的眼中滾珠般落下,“但是很可惜,我是三兄弟中最沒用的一個,他們都做到了,都保護好了你,而我卻不能。我只能眼睜睜看着,大火燒山,看着你即將葬身火海,卻沒有一點兒辦法。我是個沒用的人,即便是下到黃泉,也沒臉去見大哥二哥,沒臉……”
他呢喃着,一遍一遍的重複,眼神渙散,失了魂一般。
周婁葑一把將周小全摟住,老淚讓他面目全非,他蒼涼的喊聲悲痛欲絕,“兒啊,我的兒啊……”
大火終究是燒上了山門,燒上了堡子,在夜風中面孔猙獰的火獸,放肆的大吼着,漫天飛揚的灰塵與飄散的黑煙,毀滅了這人間最珍貴的存在。
火海中央,那座飽經歲月侵蝕,在山頂經歷數十年雨打風吹的堡子,終於沉沒在翻滾的巨浪中。而堡子前坐立的邊軍將士,猶如一尊尊面無表情的雕像,無聲無息,漸漸被吞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