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既然邪教的書都能閱讀,那本《大學科學通識教材》也終於得到出版,首批印刷五百本,放到科學書店裡供人選購。卡梅麗婭在親自撰寫的前言中提出一項建議,自從馬倫巴開始,他們這個組織就把自己創造的新體系稱爲新科學,卻沒人知道舊科學是什麼樣。現在初見輪廓,據她研究,不妨把舊科學稱爲“自然派科學”,新科學稱爲“人文派科學”,更能彰顯兩者的區別。
想當年,科學家園掌握的知識殘破而零散。馬倫巴想給它們建立一個體系。他找到了很直觀的出發點。現實中農民用農具種地,鐵匠用鐵錘打鐵,所有勞動者都在用工具改造身邊的環境。於是他就把科學定義爲“認識和改造環境的系統實踐”。它先要研究人本身,繼而研究環境,再研究人應該用什麼方法改造環境。最後還要研究這種改造實踐的進程,也就是人類歷史。
結果,馬倫巴就將新科學分成這麼四大門類。而在那本《大學科學通識教材》裡,舊科學以邏輯爲出發點。工程技術以應用科學爲本,應用科學以理論科學爲本,理論科學又以物理學爲本。物是基礎,人被擠在角落裡,甚至經常不存在。早在研究《科學之艙》時,專家們就隱約感覺當年的舊科學會是這個樣子。
“重物輕人,邪教的結論也許偏頗,但是大體上沒有錯。”卡梅麗婭用這句話給前言收了尾。
在《大學科學通識教材》前面加這麼一段“消毒”的文字才能出版,穆安達並非沒有抱怨,但能夠把它們傳播出去,也算滿足了他的心願。
陳慧珍從前夫手裡接過宣傳主管的權力。她對新上司的性格並不瞭解,就拿着《科學英雄傳》過來試探,請示要不要從中刪去彭志真的故事。這一段主要描寫彭志真預埋火藥,爆破邪教教主的辦公室。
“爲什麼要刪除?”
“因爲他後來做的那些事情啊。”
蘇吉拉納堅決地搖搖手指。“不必。書裡講的這段事也是他做過的。”
幾次試探後,陳慧珍終於把心放回肚子,新上司的寬容並非做做樣子。
彭志真的前妻帶着女兒生活在終南大教區。海禁解除後,他請塞繆爾打聽她們的情況,回覆說前妻再嫁,後夫對女兒很不好。彭志真就請塞繆爾動用情報人員把女兒接過來。這一來一往花去一年多時間,等彭志真的女兒彭春梅進入啓蒙區時,彭志真已經自殺身亡。
大家不能告訴孩子實情,只好先把她收留。江玉琴雖然當年沒答應彭志真的求婚,但是那個男人對自己有過感情。念及這點情份,江玉琴主動將十八歲的彭春梅登記爲成人教育處學員,帶在身邊親自培養。
接下來科學大會宣佈,不再禁止普通百姓單獨進行靜坐修練。前提是在修練時不將卡欽斯基聖像、歷代教主聖像,或者蓋婭真理教教徽等作爲觀想對像。當然,一個人在心裡想什麼,別人無法查驗。這條規定的實質就是允許信徒在家庭裡個人練功,而宗教色彩更爲濃重的集體修練仍然被禁止。
蘇吉拉納甚至召集會外精英,和他們交流自己在終南山靜坐修練的體會。他從科學角度談了靜坐修練給心理帶來哪些積極變化。“只要不宣傳邪教,用來調節心理,提高注意力和情緒控制力,都是允許的。”
新會長慢慢融化樸運成凍起來的堅冰。允許靜坐修練並不涉及任何實質利益,但它是個信號,表明疾風暴雨式的改造正在成爲過去。聽新會長講自己如何拜真理教徒爲師,儘管那只是一名光之輪派異端,仍然讓與會者大感震驚。
又過了一旬時間,科學大會頒佈新法令,允許自然療法醫生復業。此後,科學大會在公文裡把自然療法稱爲“舊醫”,而不再是“巫醫”,對應的醫學科學稱爲“新醫”。
頒行這個法令之前,蘇吉拉納專門來到醫學分部。黎秀英仍然閉門不見外人,其他專家都參與了新法令的制定。他們認爲大部分舊式醫術雖然並無實效,但是在舊世界上流行千年,民間對它們非常認同,一些療法不妨當成安慰劑,讓百姓自願消費。
另一些醫術如按摩、熱敷、泡溫泉等等,雖然療效有限。但是新醫資源也有限,即使突擊訓練醫生,加緊製造藥品,仍然無法滿足一百幾十萬人的醫療需要。小病如頭痛腦熱,如果舊醫暫時有效,不妨先作爲補充替代療法。只有放血、服用礦石之類有損健康的療法才需要禁止。
重要的是,這項政策讓全境舊醫暫時有口飯吃。連帶他們的家屬,減少了上萬人對科學大會的抵制。從此,科學大會不再用暴力手段禁絕舊醫,而是用事實說服民衆接受新醫。另外,舊醫中如果有人願意從事新醫,可以對他們進行短期訓練,幾周到一個月都行,讓這些人掌握基本新醫技能,以後小病小傷都在社區裡解決。既讓他們有飯可吃,也普及了新醫的影響力。
這個鄉村醫生計劃幾個月前便由黎秀英擬定,她希望簡單的包紮、消毒、注射工作都由這些人完成,重傷和大病再送到科學醫院。樸運成早就批准了這個方案,但是被其他事情拖延,遲遲沒有開展。
現在,黎秀英堅決不給蘇吉拉納的權力備書。於是,經過學術部專家們討論同意,她仍然頂着醫學分部主持的頭銜,奧爾佳出任醫學分部秘書長,掌握實際工作。在兩位老師之間,奧爾佳選擇了金子淇。
沒想到新政策公佈兩個月內,全境居然有五百名舊醫報名參加訓練。他們覺得新醫效率高,同樣時間裡能治幾倍的病人,收入大大提高。這些人大多是舊醫學徒,在師徒制的舊醫培養體系中,不熬十年八年無法出徒,而受訓擔任鄉村醫生只需個把月時間,日後慢慢深造不遲。
接下來,科學大會又鬆開政策,全境人民私自擁有與蓋婭真理教有關的物品不再是罪行,政府也不再入戶搜查這些物品,只要不把它們張貼在房門、院牆等公開處就行。以前,科學警察入戶搜查時砸毀了很多值錢物品。有刻着經文的傢俱和手飾,或者有幾百年歷史的聖蹟圖。蘇吉拉納掌權後,新政策出來前,這些激發仇恨的行爲就已經被禁止。
與此同時,蘇吉拉納夫妻親自視察巴斯坎的“科學職業訓練公司”。遭受學員被捕事件打擊,巴斯坎在兄島的教學點只剩下一處,要不是良心島的識字班還能維持,這個民辦教育機構就要倒閉。蘇吉拉納和金子淇沒有空手過來,他們帶着一批收集到的舊書。
“這些都是先覺文學,創作於蓋婭真理教之前。作者本意並非宣傳邪教。學生們可以閱讀原文,至少能學習語言修辭藝術。”金子淇仍然保持着她的愛好。
舊世界的圖書或者靠刻版印刷,或者是手抄本,數量稀少。四個島總共兩三萬冊,五十多人才有一本書。兄島舊書已經在改造運動中被大量焚燬,其他地方的大會官員陽奉陰違,把舊書保存下來。相比之下,李彥昌分管的圖書年產量已經達到一百種,兩萬冊。
“全境新書保存量已經超過舊書,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
“《光明集》還是必修課嗎?”巴斯坎問道。
“當年有過約定,民辦學校課程由你們自己安排,只要不宣傳邪教教義都可以。”金子淇一直很關心這位同行,只是先前苦於政策,無法相助。
巴斯坎突然站起來,給教育主管來了個狠狠的擁抱。枷索解除後,她的學校算是重生了。“唉,現在是你們夫妻主政。以後會不會再有變化?”
“姐姐,我老公很健康,還能活很多年。”
金子淇的回答並沒讓巴斯坎放心。“但是,總要有一些穩定的制度,我們才放心。”
夫妻二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像巴斯坎這類民間人士,只能被動適應政策變化。怎麼才能改變這個情況?算了,現在還沒到關注的時候,畢竟科學共和國剛剛降生,還沒有確認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