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孩子一起吃完飯，洗涮餐具，打掃衛生，然後在操場上圍成一圈坐下。現在還不能製造大片平板玻璃，爲了採光，教室建得很小。只要沒有颳風下雨，他們就在營地操場裡上課。
小田雅子站在學生中間，金子淇和其他行爲教師分坐在各自學生背後。她對行爲訓練還沒有感性認識，要觀摩小田的教學。現在，孩子們要上敘述課。內容並不複雜，就是讓學生講自己不久前做過的一件事。
在柳德米拉送來的舊人孩子裡，有個俄羅斯女孩名叫塔季揚娜，今年十五歲，編在金子淇的第十班。小田讓她第一個回答。女孩想了想，開口說道：“昨晚我幫金老師補衣服。”
說完，塔季揚娜就不知道再講些什麼了。孩子們入營後，科學家園用各地贈送的布匹，給他們製作了統一服裝，自己的舊衣服留着替換。行爲教師都給孩子們縫補過舊衣服，有時候也讓學生幫忙一起縫補。
“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補的？”小田雅子深入啓發。
“天快黑的時候，大概五點半。”
“你在哪裡補的？”
“在老師家，那裡沼氣燈很亮。”
“很好，講得越來越清楚啦。”小田雅子鼓勵着，又繼續提問。“你補了誰的衣服？”
“同學不小心弄破的衣服，金老師很辛苦，我要幫她做事。”
聽到學生的講述，金子淇心裡熱呼呼的。其實這種事經常發生，她比這些孩子大十來歲，又天天在一起生活，半是教師，半是母親。
不過這並不是一堂宣傳師生感情的課。“回答得很好。”小田雅子把一枚藍色小花送給塔季揚娜，女生在同學羨慕的目光中接過花朵，小心地收起來。集齊十朵花，可以去老師那裡換一塊帶蜂巢的蜜。兄弟羣島缺乏甘蔗和甜菜，以前一直從海外輸入食糖。舊人家更是買不起糖，孩子能嚼嚼蜂巢就很有幸福感。
“同學們，你們要這樣來敘述一件事。要講清楚是誰、在什麼時候、在哪裡、做了什麼，還有，他爲什麼要做這件事？不管是你們自己做過的，還是看見別人做的事，都要按這五個要點講出來。”
有了規劃就好辦，接下來學生們一個個講述自己不久前做過的某件事。小田對這些事情本身並不做評價，只是糾正孩子們表達方面的問題。到了休息時間，金子淇來到小田的辦公室，請教她這堂課的目的。童蒙院和養成院都沒有類似課程。那裡如果進行語言教育，就要學生讀經讀史，目標是培養修辭能力，進行優雅的辯論。
“還記得什麼是科學嗎？”小田反問道。
“認識和改變客觀環境的實踐。”
“對，即便沒有科學知識，再小的孩子也知道要認識和改變環境。衣服破了要去補，房屋漏了要去修。只要是做事情，就必須圍繞五個要素去思考——誰，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爲了什麼目標、做了什麼事情。讓孩子們習慣按照五要素考慮問題，就會養成主動改變環境的習慣。”
小田拿過一本《朝陽啓信錄》。是的，他們仍然留着這本書，作爲研究民俗和歷史的資料。他們並不需要把它燒掉來泄憤。
“如果人們講一件事，卻不涉及五要素中的任何一個，不管修辭多麼華麗，他都只是在說空話，講廢話。所以剛纔並不是一堂語文課，是讓學生養成腳踏實地的習慣。每個科學人都得有這種習慣。”
這天，輪到張衝給大家講解能源常識。場地中央擺着腳踏發電機，連到桌上的電極，一百來號學生聚集在周圍。張衝告訴他們，只要把手放到電極上，旁邊有人蹬起車輪，產生電流，皮膚就會產生感覺。這種電流不會對人體產生傷害。所以，他要讓孩子們輪流過來體驗電擊的感覺。
發電原理學生們已經知道，許多人也都踏過這輛腳踏發電機。大家紛紛舉手參與，每個學生如果有感覺，都要大聲講出來。有的孩子說像針刺一樣，有的學生說手被電麻了，還有人說皮膚都在發熱，膽小的女生還會尖叫起來。
等到有十個孩子感受過電擊，張衝從發電機上走下來。“其實今天不是我的課，是你們小田老師的課。”他走到發電機旁邊，拆開配電盒，原來電線並沒有接在電極上，更沒有電流通過孩子們的身體。
小田雅子開始給學生講解暗示原理。“並沒有電流，你們卻都有觸電的感覺，這是什麼？這就是權威暗示。我和張衝老師在你們眼裡都是權威，然後，你們的主觀感覺就被誤導了。”
其他教師都是行爲科學老手，知道這個戲碼。甄淑蘭和金子淇頭一次看到，她們和學生一起被震驚了。
“上完今天這堂課，你們就要懂得科學的一個原則。這裡沒有權威，每個人的話你們都可以質疑。真正的權威只有一個，就是客觀世界本身。可惜它不會講話，要你們自己去拷問。”
作爲老會員，年紀又大幾歲，黎秀英和小田經常以大姐的身份關心金子淇的生活。
一天，金子淇向小田訴苦，梅里圖依的兩個孩子從小缺乏教養，衛生習慣很差。前夫活着的時候，只要她對孩子提出衛生要求，便笑話她還有官家小姐的習氣，弄得她不好插手。這樣下來，他們的衛生習慣就一直沒養成。
佐爾十三歲，安排在吳昌文的班上，羅婭雖然年紀小，也安排在陳慧珍的班上。雖然都有衛生訓練內容，但是他們總是全班最差。
“好，我想想辦法。”黎秀英答應下來。第二天，輪到她講解生理知識。黎秀英把學生們領到一張桌子前面，上面擺着手工打磨的顯微鏡，分辨率達到一百倍。
“羅婭，你過來。”黎秀英把小姑娘拉到身邊，拿過一個蓖子，在她亂蓬蓬的頭髮上梳了幾下，再用鑷子從梳下來的污物裡挑出一點，放到載玻片上。
“來，你看看自己頭髮裡都有什麼？”
羅婭看了一眼，立刻尖叫一聲，跳到旁邊。佐爾湊過去看了看，也嚇得瞪圓了眼睛。裡面有隻蝨子，在顯微鏡的目鏡下像頭怪獸，張牙舞爪。平時，蝨子用肉眼看去只是一個白點，孩子們見怪不怪，或者捏出來扔掉，或者擠爆它們聽聲音，當成遊戲來玩。這樣邪惡的面目把他們嚇得不輕。
黎秀英招呼其他孩子過來，輪流觀看顯微鏡。有的孩子還問，旁邊個頭小的蟲子叫什麼？
“那是疥蟲，比蝨子還小，平時肉眼都看不到。它們會在你的皮膚上打洞，吃裡面的角質組織，還把卵產在洞裡……”
“老師你別說了，我快吐了。”佐爾誇張地搖頭手。
這天中午，凡是從顯微鏡裡看過寄生蟲的孩子都沒吃好午餐。但是從那以後，他們全部養成理髮、洗澡、勤換衣的習慣。
看起來並不難，只要知道世界本來的樣子，很多人都能改變生活習慣。但是做起來又很難，即便科學時代，一般人也沒有科學人這些真切的體驗。
這架顯微鏡中的透鏡就是蘇吉拉納磨製的。現在科學家園共有八臺顯微鏡，科研任務很重，但是樸運成仍然撥出一臺作爲教具，進行演示。他們想讓科學看得到，摸得着。
又有一次，在實驗科學課上，男生班有兩個孩子發生爭論。一個是佐爾，一個名叫馬塞爾，後者是個馬來族的孩子。爭論內容就是硫酸裡面有沒有氧氣。佐爾說有，馬塞爾說沒有。恩桑澤擔任實驗科學教師，聽到他們發生爭論，就想說出答案，被一旁的小田阻止。
“我聽了半天，你們從頭到尾都在用語言爭論。其實作個實驗就能驗證。”小田讓恩桑澤設計了檢驗方法，結果，馬塞爾被證明爲正確一方。
“記住，我們是科學人，我們不用語言去爭論，用證據解決問題。”
回到家，金子淇給蘇吉拉納講了這個事情。蘇吉拉納聽完後，半晌沒說出話來。
“你想起什麼了？”
“當年安薩里就是這樣教我們的！”
很多年前，因爲一個異端犯的真實身份，蘇吉拉納和旋風發生爭吵。兩人當時都不到二十歲，年輕氣盛，誰也不服誰，爭急了就動起手來。安薩里發現後對他們說，你們是要爭個輸贏？還是要爭出真相？如果只是爭輸贏，那你們慢慢打。如果要爭真相，調查材料比你們誰都權威。
從那以後，每次蘇吉拉納和別人發生爭議，腦海裡都浮現出老師的話。材料、證據、事實，它們比任何言辭都管用。今天他才知道，安薩里是在通過一言一行，培養他們科學人的基本素質。
舊學校也有行爲訓練，完全圍繞教規展開。科學又沒有教規，爲什麼要把這麼多時間用於行爲訓練？這是金子淇最不能理解的。看完小田這些示範，她便向這位老師的老師請教。小田雅子沒作系統解釋，很多事情還得由事實去作證明。
她只回答了一句話：“沒有科學的人，就沒有科學的事，更沒有科學的物。這個規律，將來你就能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