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圈內土地雖然有三千多平方公里,但只靠從廢墟里平整出空地,加上海水內侵,鹽鹼化嚴重,可耕地十分匱乏。供養人口最多時也沒超過一萬五千人。所有教派的避難者都必須辛苦勞動才能換口飯吃。
蘇吉拉納領到的第一份工作是挖泥填山。幹這個活要十幾個人登上一艘特製的船,把它劃到橫貫全城的伏魔江,再用纜索把沉重的鐵翻鬥投入江中,讓它憑重力插進江底污泥,再把它撈上來。等船艙裡裝得差不多就劃回岸邊,將污泥運走,傾倒在某片指定的工程廢土堆上。
伏魔江當年叫黃浦江。歷經一千年的水體循環、自淨和沉澱,江裡已經完全沒有工業污染。底層污泥都是動植物遺體,良好的有機肥料。把它們澆到土堆上,會慢慢滲到廢土渣塊裡面,一年半載後,淤泥就會把工程廢土的縫隙填實。他們再從僅剩的一些空地上挖來土壤,覆蓋到上面。
這種廢土改造工程緩慢地進行了幾百年,靠着它,避難者們艱難地開墾出一片片可供種植和放養的小山。幾百年前用污泥填充過的渣山已經綠樹成蔭,上面放養着牛羊,宛如自然形成的丘陵。
紅狼家族上臺之前,各教派自己劃地,自耕自食。遇到天災,收成不夠,就去搶劫其他派別。紅狼的先祖暴力統一全境後沒收所有土地,止爭息戰。經過百年管理,這片魔域逐漸變成桃園。
現在,每塊新改造好的土地都屬於百靈隊。各教派出人手,由百靈團組織勞動,再把每個人的勞動成果換成工值,每隔幾天領取食物。隔上一年半載,百靈隊還會發放粗布衣服,表現好的人更有菸草、酒類等奢侈品,都是他們偷偷從圈外弄來的。
蘇吉拉納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氣。沒有教士在監管,幹活的報酬就是口糧,不勞動的代價也只是沒飯吃。無論賞罰,紅狼都不管對方的教派屬性。
當然,像蘇吉拉納這樣新來的人,口糧給得最少,僅夠勉強存活。根據他們的勞動表現,百靈隊會逐漸提高口糧標準。這些通輯犯們領到口糧後也沒什麼講究,同營地的人共同支起大鍋,將糧食混在一起,同煮同食。
其他各派早就建立起自己的管理機構,除去勞動,各種事務自行管理,只有這些散居逃犯,不少人在外面習慣不勞而獲。有的人天天在江邊釣魚,有的人抓捕野兔野鳥。只有實在餓得不行,才跑到百靈隊那裡要份臨時的差事。蘇吉拉納現在還不願意違背教規去吃野生動物,所以選擇老老實實地幹活。
十天後他就吃上了肉,那是百靈隊統一宰殺的牛羊。吃飽喝足後,蘇吉拉納回到營地,正看到靈蛇帶着幾個打手,拖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來到這裡,把他扔到地上。
這是個搶劫殺人犯,比蘇吉拉納早進來幾個月。今天他偷了一隻羊羔,帶到廢墟邊緣叢林深處,找個沒人地方舉火燒烤。靈蛇的部下早就盯上他,人贓俱獲後,此人被帶到百靈隊廣場,在二十幾位各派首領面前捱了五十鞭子。
對於逃入廢墟後還不守規矩的人,紅狼家族可沒有空閒地方充當監獄,也沒有那麼多人手用於看管。不是抽鞭子,就是倒吊起來浸入伏魔江。當着散居的犯人們,靈蛇宣佈了此人的罪行,然後帶隊離開。蘇吉拉納知道這個人平時就住在對面斷牆角里。他看看周圍,誰也沒過來幫助傷員,於是就想把他扶到斷牆那裡。一碰傷員的身體,這個人就嚎叫起來。
原來,正規監獄裡執行鞭刑,通常只打犯人後背,這樣不妨礙他用四肢活動,而且傷口容易癒合。這五十鞭卻是全身上下哪裡都抽到,臉上都有幾道鞭痕,看那傷口的深度,明顯是要把人往死裡打。
蘇吉拉納趕緊找來清水,給傷員洗滌傷口。當稽察隊員時,蘇吉拉納沒少處理鞭刑傷者。稽察隊施鞭刑是爲了逼供,讓嫌犯痛苦但不致命。此人有這麼多傷口遍佈全身,蘇吉拉納無法可施。而且不管他怎麼忙碌,過往路人都是不聞不問。直到傷員痛得昏迷過去,蘇吉拉納才把他抱到斷牆角里,放在稻草墊起的鋪上。
第二天早上,蘇吉拉納準備出工,路過此處,發現此人的傷口大面積感染,還發起高燒。他就去金燕子那裡請假,想照料傷員。“你是新來的,定量少,一天不幹就得餓着!”金燕子提醒他。
“總不能看着他死吧。”蘇吉拉納答道。
“多餘在這種垃圾身上花時間。”金燕子揮手讓他走開。
散居派也有臨時負責人,是百靈隊指派的。此人綽號油麻子,在外面是個碼頭搬運工。手工勞動時代,這種底層苦力通常要結成幫會,維護自身利益。油麻子就是個幫派頭目。一次與其他幫派爭地盤,發生毆鬥,兩邊共打死十幾個人。這種事放在哪朝哪代都算重罪,油麻子便逃進廢墟。因爲有管幫會的經驗,受紅狼委派管理這些刑事犯。
蘇吉拉納雖然處理過傷員,但是找不到救治工具,想要點酒給傷員消毒,也沒人給他。入夜,傷員病情更重。蘇吉拉納便找到油麻子。“大哥,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死就死唄,他留在外面還不是早就死了。”油麻子正和幾個人賭博,不以爲然地指指右邊。“那裡有羣唸佛的人,講究慈悲爲懷,你找他們去吧。”
蘇吉拉納是新來的,不熟悉當地規矩,對於周圍這些人明顯的冷漠態度不敢多說什麼,只好請人幫忙。佛教在“破邪聖戰”之後也被宣佈爲異教,附近住着一羣地下佛教徒。蘇吉拉納跑過去把情況一說,爲首的活佛唸了聲經文,馬上帶着幾個徒弟跑過來把傷員擡走了。
第三天,蘇吉拉納收工後,想去佛教營地看看那個傷員,發現教徒們正在念經,超度他的亡魂。他們把死者裹起來,投到江中,任其漂流。
金燕子正好路過,告訴蘇吉拉納,此人在外面遊手好閒,專事偷竊。有一天入室盜竊,被主人發現,此人打死戶主夫妻,畏罪潛逃至此。魔都這裡收留一切犯人,只要他能守規矩。但是進來後手腳還不乾淨,那就怨不得誰了。
“這裡本來沒多少糧食,這種人死得越多越好!”金燕子不以爲然。
看到蘇吉拉納這般慈悲心腸,油麻子覺得有必須教育他,於是便解釋說,這不是死者在魔都裡首次犯事。
“都主賞罰公平,第一次犯事抽十鞭,以後每次加十鞭,打死爲止。同一個錯他犯上五次,這種人活着就是浪費糧食。”
這件事過後,蘇吉拉納慢慢發現,大家待人還是很熱情的。人們有說有笑,同勞動、共飲食,能領到酒的人都會拿出來分享。顯然,這裡所有人都抱着同一個觀念——既然糧食不多,不努力幹活的人最好去死!
蘇吉拉納忽然想起魚頭,那個在兄島薩蒂揚騙吃騙喝的職業乞丐。他能夠賴在珊瑚城,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每逢薩蒂揚舉行宗教儀式,向世人宣示教會的仁慈。魚頭都會帶着他的手下領取救濟,高聲感念教會恩典,讓圖普這些教士們臉上很有面子。久而久之,他們成了教會的臨時演員。
如果魚頭呆在這裡會怎麼樣?是學會自食其力,還是被扔到伏魔江裡餵魚?兇狠的鞭子和仁慈的經文,哪個對這類人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