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有淚流了出來。
儘管我不願意,還是有淚流了出來。
有的事情,哪怕我再裝得雲淡風輕,可一個月的時間,到底抵不過23年。
在這一個月裡,我努力沉迷於那抹絕色,努力把心思放到顏曦身上,甚至,努力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我嬌嗔癡傻犯二,只看當前不敢回顧,不過就是爲了忘卻。可時間還是太短,短得讓我來不及把心煉得堅硬,短得讓我來不及在心裡裝下別人,短得讓我來不及找到一個寄託,短得不管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抵過那23年。
我和秦安,從開襠褲時代開始,到現在,已經整整23年。
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媽媽和他媽媽是結拜的好姐妹。他是早產兒,我呢,是晚產兒。據我媽說我在她肚子裡呆了足足四十三週,她當時以爲懷了個哪吒,要懷三年零六個月呢。哪曉得我才四十三週就爬出來,還讓她大大失落了一番。這樣心大的媽媽,當然也生不出小心眼的女兒,從小我就粗線條得很,性格比男孩還男孩。而秦安呢,大概因爲早產的緣故,動不動生病,於是家人就把他當林黛玉一樣供着,吹不得風,淋不得雨,曬不得太陽,日復一日在家裡捂着,捂得白生生像朵嬌嫩的花。有時兩家人聚會,我們站在一起,他是那白玉蘭,我則是那黑煤渣。
我媽媽總嘆息着:“我們家小洛,以後長大了不知能不能嫁出去?”
他媽媽則笑道:“嫁不出去,就嫁我們家小安好了。我看小安倒喜歡小洛得很,洛姐姐洛姐姐叫得真甜。”
能不叫得甜嗎?我比他大兩個小時三分鐘,卻比他高一個頭,又黑又壯,往他面前一站,儼然是他的保護神,那些欺負他的小夥伴,來一個揍一個,來兩個揍一雙,不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絕不罷休。
那時我打了多少架啊,掛了多少彩啊,吃了我奶奶多少竹條子啊。而這些,全都是爲那朵白玉蘭受的啊。
長得好的柔美小男生,其實遠比漂亮的小女生更招人欺負。女生欺負他是因爲喜歡他,男生欺負他是因爲他招女生喜歡。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他裡外不是人,左右不逢源,全靠我這個大兩個小時三分鐘的洛姐姐罩着,而且一罩就是許多年。
好在他成績好,而我除了喜歡打架對學習實在是不感興趣,最討厭做家庭作業。他爲了報答我,會幫我寫作業。剛開始傻,也不知道模仿我的筆記,作業工整乾淨得像老師展示的範本,一眼就被看穿了。班主任一狀告回家,我被奶奶的竹條子抽得走路足足瘸了一個星期。在那一個星期裡,良心不安的他苦苦臨摹我的筆跡,等我腿好了的時候,他模仿我的筆跡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饒是我自己都未必分辨得出來,更別說其他人了。從那以後,我的好日子就開始了,升高中前都沒再寫過家庭作業,逍遙快活得跟神仙似的。只是苦了他了,他的字雋秀,我的字豪氣,他愣是能瞬間轉換,也沒見精神分裂過。
不過凡事都是有代價的。我的好日子的代價,就是成績的逐年下降,以至於考高中的時候,他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而我,只勉強考上一個普通中學。開學的時候,他哭着不肯去報到,我也心有慼慼兮,畢竟,罩了那麼多年的小弟,忽然要和我分開,我還是不捨的。兩家大人看我們難過的樣子,一合計,就讓我當了高價生。
高價生肯定低人一等,沒法和他那樣的尖子生一樣分在實驗班。但這不妨礙他一下課就來找我,上學放學要等我。那時,已經有早熟的人會談戀愛,便也有人起鬨我們,每次我都大咧咧的拍一下起鬨人的肩膀,問:“你會和你兄弟談戀愛麼?”
起鬨的人看一眼我刺蝟一樣的短髮,再看一眼我黑不溜秋的皮膚,也覺得這個哄起得荒唐。也是,讓他相信蘇小洛能上天入地他信,要他相信蘇小洛會談戀愛,他大概是不能信的。
起鬨的聲音就這樣被我不費吹飛之力平息下去,他卻又不知犯了什麼彆扭,下課竟不肯再來找我;何止下課不來找我,上學放學也不等我;何止上學放學也不等我,竟連家庭作業也不給我做了。前面兩項我牙一咬也就忍了,第三項卻是生可忍熟不可忍的——沒人幫我做作業,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麼?高中的作業那麼多,我一項項做完,還怎麼去游泳,怎麼去打球,怎麼去飆車,怎麼去溜冰k歌過逍遙日子?要知道,以前我每天放學都不回家的啊,都是直接去他家裡,嘴巴甜甜的叫一聲叔叔阿姨,香噴噴的飯菜吃完嘴巴一抹,乖巧的說一聲:“叔叔阿姨,我和秦安去房裡做作業了。”
叔叔阿姨笑得那個歡,連連誇我是個用功的好孩子。叔叔比較實誠,會說:“小洛啊,你成績比不上小安,要多花點功夫,不明白的就問,這樣,你們以後才能一起考個好大學。”
每當這時候,他會用一種充滿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呢,頭點得雞啄米一樣,連連稱是。
不過,一到他的房裡,我書包一撂,熟練的打開窗戶,手用力一撐,爬上窗臺,朝房裡的人做個鬼臉,忽的跳了出去,大概,要到很晚很晚纔會回來。
外面的天多高,外面的天多藍,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呃呃,要是把這寶貴的時間,用來呆在那個屋子裡搞題海戰術,會是一種多大的浪費啊。
何止是浪費,簡直是罪過。
當然,他也並不是所有時間都默許我出去。有一回,我又要去跳窗,他攔住了我,說:“都高二了,你要是再不讀書,以後別說本科,就是連個專科都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我纔不稀罕上什麼大學呢?”我朝他翻翻白眼,什麼時候,他居然長得比我高了,我居然都沒發現。
“不上大學你能做什麼?”他問。
我偏頭想了一下,不上大學能做什麼呢?大概失去了他這個掩護,家裡人是不肯讓我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混的,那能做什麼呢?難道去超市做收銀員?唔,不好,太無聊了。那麼,去小飯店當服務員?唔,還是不好,還是太無聊了。那能做什麼呢?好像是不能做什麼耶。
我有點沮喪。但轉念一想,現在才高二,離考不上大學還有一年多呢,想那麼遙遠幹嘛?於是,我很快樂的撥開他的手,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等考不上大學再說。”
依舊跳窗而去。
他那次有點生氣,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好幾天不理我。其實我很怕他不理我,便收斂了點,回家跟着他在房裡寫作業。那些作業,我會寫的不多,挑幾道簡單的,其他的依舊留給他寫。可陪寫的工作是那麼無聊啊,我便找了張白紙在那畫漫畫。畫他小時候哭鼻子的樣子,畫他做我跟屁蟲的樣子,畫着畫着就無限惆悵,哎,那個叫我洛姐姐的小男孩,長得比我還高了,不止不跟我出去玩了,還會跟我鬧彆扭了。這是什麼感覺,這是太歲頭上動土的感覺!
真夠憋屈的。
姑奶奶我不幹了。
所以,在下一次我跳窗他又試圖阻攔的時候,我說:“如果你攔我,明天我就不跟你回家。”
其實我是姑且說說罷了,可是竟想不到這一招如此好使,他攔我的手立刻縮了回去,而且,從此之後,對我的態度明顯比前幾天好了太多,以至於我都有點受寵若驚。
若早知這是他的死穴,我犯得着受他鉗制那麼多天?
哈,想不到他的死穴竟是怕我離開,我心裡樂開了花,這是不是意味着,從現在開始的所有日子,我都可以像只螃蟹一樣在他面前橫着走了?
真得意啊真得意。
不過遺憾得是,這得意沒有持續很長時間。
因爲這朵白玉蘭,又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線,居然主動離開了我。
開始我還沒有太難過,我揹着書包依舊和那羣死黨玩得歡,大不了晚飯在外面隨便找點什麼解決好了。只是,這樣的日子過了一週,我的胃被折磨得夠嗆,那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啊,偏我長得壯實,飯量大,隨便吃個薯片餅乾啥的根本不抵事。更多的零食我又沒錢買。在外面瘋玩就夠花錢了,父母給我的零花錢完全支撐不了,我時不時撒嬌問奶奶要點,時不時跟他借點——當然是有借無還。而現在,少了從他那借的進賬,多了晚餐這項開支,日子過得真是捉衿見肘,連快樂都打折扣了。
然而快樂打折扣還是小事,作業沒人做纔是大事。每天我玩累了回家,還要鬼畫符一樣做那些作業,做得真是心力憔悴。當然,心力憔悴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老師,那些鬼畫符的作業看了一週,直接一個電話打給了媽媽。媽媽雖然心眼一個比別人兩個大,但是到高二了,對我的成績也不敢馬虎,於是一問她的結拜姐妹。好傢伙,居然一週都沒去了,敢情從五點放學到晚上十點回家這段時間裡,去向完全是個未知數啊。
媽媽是不打我的,她只要稍微提示一下就好了。比如在吃早餐的時候,她說:“我現在算是明白小洛爲什麼早餐一個人頂我們三個人啦。”
奶奶是個無所事事的主,聽到這話當然要問一句:“爲什麼?”
“您問小洛就知道啦。”媽媽輕輕巧巧說完,優優雅雅的捏着一個花捲上班去了,剩下我悲摧的被奶奶拷問,拷問的結果,當然又是一頓竹條子。那時我多大了,我都十七了耶,你能想象一個十七歲的花季少女被一個七十歲的古稀老太一頓好抽嗎?哎,說出來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