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宇默負手立在府衙硃紅大門外。
綁着紅綢蝴蝶結的兩尊黃石玉獅子，一左一右蹲在眼前，如看門的家犬，盡職盡責，令人又愛又恨。
府衙周圍都被設了結界。之前他跟蹤那女子回來的時候尚還沒有，這結界分明是爲了攔住他而設下的。
他等了兩個時辰，終於等來了白衣男子。
“你終於出現了。我等了很久。”祁宇默抑着怒，墨色暗袍微擺，衣袂飛舞，咬牙擠出來的話都夾着冷風。
白衣男子依然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靜立於月光下，沐着盈盈的光澤，如謫仙一般，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你在等，只是家妹受了驚，遲遲未能入睡，這纔將睡熟了的……”
陸瑜說的是真的，小妹輾轉了許久才平復了紛亂的心緒，只是一直睡不沉穩，他又陪了一個時辰才放了心離開。
可即便陸瑜的話是真的，這真話聽得也不順耳。祁宇默因先前對他的疑慮，將信將疑，全當他誆騙自己，不想讓自己見那緋衣女子的鬼話了。
“她，”祁宇默因激動，既然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氣，平穩了聲調，“她是不是尚筱舞？”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陸瑜劍眉微揚，靜水一般的臉上終於有了情緒的起伏，夾雜着慍怒與冷恨，“如果是，你打算如何？祁冠宇，你捫心自問，先前你不是沒有機會好好愛她，可你卻做了什麼？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不就此放手，還彼此清淨自由？”
“……如此，你便是承認了……”
祁宇默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男子話中有話，不但對自己瞭解得通透，連尚筱舞也是瞭解得明白。
她鐵了心要離開，是任誰都留不住的。
“承認如何，不承認又如何？祁冠宇，你想要的太多，野心太大，可還有她安棲的一隅？更何況……”陸瑜勾起脣角，略顯輕蔑，“你此次來玄武，不就是要與玄武公主聯姻的？你自可以圖謀你的大業，又爲何來打擾她？”
祁宇默眼中肅殺之氣愈濃，“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你只消知道，我是她的兄長。以前之事，我雖對你……對你所做之事，可以理解，她被你傷成這樣，也有她自己的緣由……”
陸瑜眼中現出肅殺之寒意，“可一年前，在釋後山，她就已經與你一刀兩斷！你折磨得她已無法再有孕生子，她去意已絕，寧可死都不肯回首……祁冠宇，你改了名字，也改不了你做過的惡事！從此以後，你若是再糾纏她，不依不饒，她若是傷了一分，我必然要數倍地替她討回來！”
“你算什麼……”祁宇默恨得銀牙咬碎，“你懂什麼！你讓她出來，我要她親口告訴我！”
“我不算什麼，不過九州一遊手好閒之人，”陸瑜恢復了清明淡然，“只是她已經睡下了，即使你師父來，也得給我等……”
“……”祁宇默愕然，從頭到腳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你，你莫不是……”
陸瑜上前，步步生蓮，生生打斷了祁宇默的話，“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爲何在此？”
“我……”祁宇默驀然面露尷尬，涼脣緊抿，眼中閃過一絲倉惶，恍然明白了她那匆匆一眼所傳達的意思，“原來她也知道……”
“她自然知道，你們所圖謀的，她選擇站在與你們對立的位置，你們早已陌路……醒醒吧！”
祁宇默背後生涼，眼看着白衣男子轉身欲走，脫口道：“等等！她，她的容顏爲何會變成這樣？”
“她還是嬰兒的時候，我便封印了她的樣貌……本以爲做個無人理睬的醜丫頭，便能少些糾纏苦痛……”
“她……”祁宇默想起她爲了自己數次傷得殘缺的臉，心口又是一陣鈍痛。
陸瑜看到墨袍男子煢煢孑立的模樣，搖了搖頭，轉身消失在結界之中。
“她已經醒了，沒有清醒過來的是你……你若繼續蒙着眼，連我都替你緊張，祁冠宇，你所在的位置，並沒有那麼輕鬆，不是麼？稍不留神，便是萬劫不復……”
祁宇默僵在原地。
青龍瘟疫鬧了一年，蕭雲趁機造反作亂士兵們也是傷亡慘重，一年的時間根本沒有辦法恢復……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內憂未解，外患頻生。臨南的朱雀國新王即位，也是一位而是二十六七歲的年少英俊，此人雖然未去過青州，卻精通兵法，劍術更是師承高人，將即位沒多久，就趁着青龍國內亂，擄去大把金銀不計其數，手段很是乾脆利落，沒留下一點半點痕跡。
祁宇默那時爲了找到筱舞，便忽視了去……等大夢醒來，青龍國人不興，財不旺，朱雀國卻如日中天，將之前擄走的米麪物資翻倍以高價傾銷入青龍，又是賺了個盆滿鉢滿……
青龍國民憤不止，物價哄擡，造反的苗頭又燃了起來。祁宇默頭痛之際，收到了玄武國遞來的橄欖枝。
通過聯姻，他若迎娶琉璃長公主，便可以得到玄武不計其數的金銀支持，緩解國內緊張的局勢。
這件事一開始他是拒絕的。聯姻……不過一年時間，他還沒能接受再也見不到尚筱舞的現實，怎麼能她屍骨未寒，他扭頭就娶了別人。
但是……青龍國內形勢所迫，太后國師羣臣……還有師父……
玄武國希望聯姻，並極力示好的消息不脛而走，市井中也難免將這國家大事牽扯到兒女私情上。兩年前還不是王的祁宇默路過玄武，與玄武的琉璃長公主埋下了私情……也不知是何人居心不良，散佈得滿城風雲。
所有的人都在逼他。他沉默抵抗了兩個月，直到國內終於又起了造反的苗頭，百姓怨聲載道。他知道，孱弱的國力，需要長時間的努力修復並不是一朝一夕可蹴。
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玄武的建議猶如沙漠中的綠洲，百姓是斷然想不出來有什麼不好。而且傳聞琉璃公主國色天香，又能歌善舞。青龍新王原本後宮只有兩個妃子，還有一個禍水攪得國不安寧，他們倒希望能有個懂事又有權財的女人能真正的母儀天下……
祁宇默便是能耐再大，也堵不上天地中的悠悠衆口，改不了所有人的想法。到最後，他只能暫時允了以平息衆怒，前往玄武商議聯姻事宜。師父已經起疑，他不能再拒絕了……
他此番前來，其實也是存了私心的。如果她知道了自己要娶別人，會不會生氣，然後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告訴自己她沒有死……
她真的出現在眼前了，卻變得面部全非。
當初嫁衣紅燭，拉着他的衣袂執拗地威脅說他如果敢再娶別人，就讓自己不舉的女子，得知他要娶旁人，不過匆匆一瞥，不屑多說一字……
那眼神中的意味，他終於瞭然。
你與我已無干系，你願意娶誰，都無所謂……
祁宇默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處的。
“公子，”白玉見到黑影入門，慌忙迎上前來，“公子去了好久，屬下還以爲……公子？”
白玉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甚是不解。將不過分離幾個時辰，究竟發生了何事，可令公子憔悴成這般……
“公子？”
祁宇默定了定神，擺手道：“無妨……顧涵醒了嗎？”
白玉瞥了一眼牀榻，“還沒……公子先去東屋歇着吧，這裡屬下看着就……”
“你去吧！我在這，”祁宇默拍了拍白玉肩膀，“辛苦了！”
“不，不辛苦……”白玉雖然擔心，還是微笑着退出了屋。自從公子醒來，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有人情味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是個冷麪閻羅。所以，祁宇默變得越好，白玉就越想讓他找到尚筱舞，他們那麼不容易，怎麼就那樣分離了，就連他這個旁觀者心裡也不是滋味……
“公子，您晚膳也沒用，要不要……”
“不必了，我沒什麼食慾……”祁宇默微笑着飲了一口冷茶，“你早些休息，明日還有要事。”
“是……”
房門輕掩，半晌後，祁宇默獨自飲了兩口冷茶，看着沐在稀疏月影下的一張琴，輕聲道：“先生早就醒了吧？月夜孤寂，一個人吃茶冷清了些，先生既然醒了，何不與我飲一杯茶？”
榻上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顧涵扶額微暈，起身望着靜坐在椅子上品茶的玄袍男子，“你……就是祁冠宇？”
“以前……我叫祁冠宇，現在我叫祁宇默，先生也知道我的名諱？”祁冠宇撂下茶盞，轉過臉來迎上了顧涵的眼。
“顧某即便孤陋寡聞，青龍國新王……的名諱，還是知道的，只是顧某不明白，”顧涵警惕地端詳着一身墨袍神情肅殺的男子，“顧某除了撫琴一無所長，青龍國之王如此費勁心思幫我救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先生過謙了，找先生，是爲了請先生幫個忙，”祁宇默勾起脣角，“祁某久聞顧家擅長以琴音控魂的秘術，麻煩先生幫我確認一件事……
顧涵周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