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陸小妹慌忙攔住了收拾東西打算回家的賣燈人，看見推車中僅剩下的幾盞河燈，“老大爺，這些……都賣給我吧！”
賣東西的老大爺先是見到一個緋色身影撲過來慌忙後退一步，然後看到一大顆鋥亮的黃金嚥了咽口水，眨了眨眼睛，“姑娘……我把今兒賺的所有銀錢給你都不夠找的……要不……我把這推車也送你吧？”
“不用了！我要你這車也是無用！只要將這幾盞燈都賣給我就好了！”
“啊？啊……謝謝，多謝姑娘……”
賣燈人推着空車離開了河邊，偷偷用袖子掩着咬了口金錠，確認是金的以後，莫名疑惑地轉頭望向河邊的緋衣女子。今日是中元節，那戴着金色假面的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反正金子是真的就好……忽然，似乎有一股陰寒涼風掃過脊背，賣燈人縮了下肩膀，儘快離開了河岸。
賣燈人推車走遠，一黑影自樹後閃出。
河畔中的蛐鳴，水流拍打着河畔鵝卵石的聲響，在寂寥的夏夜顯得格外分明。
祁宇默打量着緋衣女子佇立在河畔的背影，莫名有些暈眩。
緋衣女子的背影，仿若筱舞的白裙染了血色，有着說不出來的相似一樣單薄，一樣消瘦的肩膀，一樣飛舞的裙襬，一樣墨色如瀑的青絲——
——根本就好似同一人！
祁宇默似乎被那一抹緋紅的身影蠱惑了一般，慢慢向女子靠近，四周闃靜，他的心跳聲卻振聾發聵。
他儘量放輕腳步，仔細聆聽着女子說的每一句話，他這次恍然發現，這女子的說話聲，與筱舞仿若一人，就連那佯裝不在意沒心沒肺的笑語都無端地聽得令人心疼……
“……對不起……爺爺，最後一面我還向你發脾氣……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面，我一定不吼你，乖乖聽你的話……您別生氣，下回我一定供你喜歡的吃的雞腿豬腳給你，先忍一忍……
迎春，你最後一次還是偷吃了我的排骨飯裡的排骨，別以爲我不知道……不過如果能再見到，我一定把我的都給你吃……還有，你喜歡的那個木頭，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你若有靈，幫我尋一尋他，他是不是還活着……記得託個夢告訴我……如果你吃醋不告訴我，要和他手拉手投胎轉世去，就太不夠意思了……”
分明是玩笑的語氣，卻略帶哽咽顫抖的聲腔，放了一盞又一盞的蓮花燈。祁宇默數了數，一共十二盞，不禁心頭一緊——尚家滿門十五人，除了逃離的尚陽、尚筱舞和徐氏，死了的便正是十二個人！
十二盞蓮花燈緩緩飄遠。最後一盞蓮花燈在女子手上，遲遲未能放入河中。
女子的肩膀有了明顯的起伏……
即使未聞哭聲，但是他已十分的確定——
她在哭。
女子咬着脣，強抑着悲慟似的，夾着鼻音，輕輕喚了兩個字：“寶寶……”
祁宇默便是再能忍耐也到了極限，脫口喊出壓抑了許久的名字：
“尚筱舞！”
吧嗒一聲，河燈失手落入水中。
驀然，陸小妹猛地起身，卻好似見了鬼，向後躲閃，腳一滑，險些落水，不禁輕呼。
“啊……”
從慌張中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被黑衣男子拉入懷，還緊貼着心口處，心跳聲都能聽得到，只是分不清楚是自己的還是男子的。
“小心些！”
祁宇默心有餘悸地喝道，將女子往岸上拉了拉，剛剛這女子被他嚇得一驚，險些落水。
“……”
懷中的女子似乎嚇到了，半晌錯愕無言。祁宇默鬆開了她，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被淚濺溼的金箔假面被月光鍍上了瑩瑩銀輝，眼睛是微紅的，噙着淚，怔愣地望着自己，脣瓣似乎是因爲被咬住的關係，愈發紅潤，微顫，欲言又止的樣子，女子身上淡淡的芙蓉花香瀰漫……
祁宇默喉結滾動，壓抑了想要親吻的衝動，啞着聲音問了出來：“你……是不是筱舞？嗯？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他微顫着伸出手撫上女子的臉頰，觸碰到了微涼的假面，動情道：“筱舞……你……”
卻當他將要摘下女子假面，終於可以一睹真容的時候，一道白影閃過，將女子從他懷中硬生生地搶走了。
“誰！？”
一陣疾風襲來，卷落了他的面紗。祁宇默怒喝，一轉眼間，身旁便立了位白衣男子。男子並未掩面，藉着月色，便可看清楚面容。
白衣男子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俊秀斯文，可不顯得女子氣，將緋衣女子緊緊攬在懷中，伸手將女子散亂的青絲攏了攏，低聲哄勸，小心呵護。女子不但不掙扎，反而握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襟，臉埋在男子胸口，很是親密……
祁宇默怒意更盛，上前便要爭論，可沒走兩步，就被白衣男子一拳擊退了數米。祁宇默捂着心口，強忍着纔沒吐出血來。他雖然之前被師父傷了心肺，可普通人依舊不是他的對手。可這個白衣男子出拳的時候，連他的衣裳都沒碰到，內力委實了不得……
“你，你是誰？”祁宇默起身，緊盯着白衣男子。
“我是誰，與你無關，”白衣男子面色不改，不卑不亢，“只是家妹認生，並不是你要找的人，公子莫要糾纏了罷……”
“不是麼，哼，”祁宇默冷笑一聲，舉起手中的金箔假面，“那你倒是讓我見見她啊！你敢麼？！”
“……小子，莫要張狂……”
白衣男子眼神冷了許多，手在袖中的緊握成拳，剛欲發狠，懷中的女子拉了拉他的衣袂，輕喚：“哥哥……”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陸小妹略微側了身，只不過短暫一瞬，便又將臉埋在了白衣男子胸前，“哥哥，我們回家吧……阿水困了……”
“我們回家……”白衣男子寬慰着懷中的女子，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似的，轉身撇下祁宇默一人，“小妹別怕……哥哥在……”
唯剩下了祁宇默一人孤立在河畔。他依舊沉浸在那個女子轉身的剎那，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等回過味來，早已不見了那兩個人。
那女子，分明是與尚筱舞不同的容貌，雖然只是匆匆一眼，便可以確信。
與易容前平凡略醜的尚筱舞不同，也與易容後端莊秀氣的花似源不同，這個女子，是個美得險些令人窒息的美人。
半張臉被月光柔和地灑上了一層銀霜，纖長的睫毛下那雙氤氳着水霧的眼眸，似乎藏了千言萬語，紅脣微啓，卻千言萬語都作罷，急急地閃躲了去……只不過一眼，便將人心勾了去似的。
嫵媚中藏着嬌羞，純粹中暗含着雅韻。他見過那麼多美人，可沒有那個人，只匆匆一眼，便叫人念念不忘。
截然不同的容顏，會是她嗎？那個白衣男子又是誰？他剛剛喚那女子小妹……他們是兄妹麼……如果從容貌上來看，二人都是出塵難尋的，倒真的像是一家人……
祁宇默哭笑不得，仰天長嘆。他再也無法將她從人山人海中一眼認出。
如果錯認了她，愛上了別人，筱舞會生氣的。他怕她會生氣，然後再也不出現，活着死了都不再親近自己……
他可以等顧涵。等顧涵醒來，讓他來判斷這女子是不是他要尋的尚筱舞……
可是他等不及。
那女子，匆匆瞥了他那一眼，總在眼前揮之不去，似乎千言萬語卻無法開口，淚眼婆娑卻美得驚心動魄……
手中的金箔假面，還隱約殘留着女子的體溫。微涼的淚痕，沾溼了他的手。
祁宇默飛身，沒入夜色。
常福府衙。
“喵嗚……”
黑貓從燭臺上一躍而下，親近地上前蹭了蹭白衣男子的腳踝，嗚嗚地哼着，頗爲擔憂地看着男子懷中沉睡的緋衣少女。
“沒事的，黎叔，我來照看她，別擔心……”
聽了男子的寬慰，黑貓並沒有離開，反而咬着男子的衣襬不鬆口，嗚嗚地焦急說着什麼。
“……”陸瑜劍眉微蹙，沉吟半晌，頷首，“我知道了。”
黑貓如釋重負地鬆了口，伸了個懶腰，跳上了太師椅，縮成團，打了個哈欠，閉上了眼。
陸瑜將已經安睡的女子輕放在榻上，仔細替她脫了鞋襪，蓋了薄被。陸瑜脈脈看着酣睡的女子，伸手將她散亂的青絲掖在了耳後，看到女子苦得微腫的眼，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這又是何苦……”
“爲什麼……”陸小妹眼角流出了淚，“爲什麼我有能力復活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死了……我復活再多的人，又有什麼意義……我最在乎的人，幾乎都死了……”
陸瑜擡袖拭去了她的眼淚，並未多說什麼，只是溫柔地抱着她。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懷中的人終於止住了淚。
“你能哭一哭，我才放心，全都憋悶在心裡，鐵打的人也是挨不住的，更何況你身體情況並不好……你看看，我不過離開一月，你就惹了這許多事……”
懷中的女子撒嬌似的蹭了蹭，陸瑜忍不住改了責備的語調，“明知道會遇見的，明知道會難過，你還是要報復麼……你是傷心那些死去的親人，還是傷心他這次來是爲了……”
“他願意娶誰娶誰！”陸小妹伏在陸瑜懷中，聲音發悶夾雜着鼻音，“娶了琉璃，正好讓她和花似鸞鬥去吧！”
陸瑜笑而不答，只是輕拍着她的脊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