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宮內,太皇太后頹然坐在椅上,目光呆滯。
兩個月前,她的神智總算恢復了清醒,但醒來後卻是無盡的哀傷虐心。白髮人送走了一對黑髮的兒女,還捎帶上了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庶子,哀慼毀盡了她僅有的一點精氣神,顫顫巍巍的手腳,皺紋密佈的臉頰,昭示着她的生命離終點只剩下有限的幾個年頭了。
皇帝朱祁鎮坐在一旁,將不苟言笑的小老頭形象展露無遺。而靜慈仙師、吳太妃不敢貿然入座,小心翼翼地陪侍在太皇太后身旁,不時打量太皇太后的面部表情。
失神與恍惚如此悠長,以至於時光似乎已然凝固,陪護在太皇太后身邊的三人深受影響,不禁屏氣斂息,一舉手一投足,無不萬分的輕盈緩慢。
終於,太皇太后嘴角一動,渾濁的眼睛間或一掄,臉上隨之有了些許的生氣。
“太皇太后,您不聞世事已兩載有餘,多虧了吳妹妹,吳妹妹入清寧宮近侍不出三日,您就痊癒,如此巧合,不知是天意還是人意!”這番話,靜慈仙師說過多次了,但太皇太后一直無感。靜慈仙師卻似乎有着無窮的耐心,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舊話重提,也不顧忌皇上在場,或許,她習慣於拿朱祁鎮當木頭人。
太皇太后的眼皮分明動了一下,內心肯定有了感應!
吳太妃目光一亮,打破了日復一日的沉默,語氣輕柔到極致,“太皇太后,臣妾只是略盡綿力而已,說到底,還是皇帝至純至孝。”瞟一眼朱祁鎮,語氣不再流暢,“太皇太后不豫兩載有餘,此事雖然蹊蹺,但總算過去了,臣妾用的那味藥······”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吳太妃臉上,顯得無比的冷漠,吳太妃趕緊閉上嘴巴。
黯淡的目光轉到朱祁鎮身上,那裡面含義仍有分慈祥,但更多的是迷惘。
“你過來。”太皇太后拉住靜慈仙師的手,第一次開口說話,竟是向着靜慈仙師的!靜慈仙師不禁動容。
“好好過日子,你自己若有事,不妨來清寧宮直說。”
好好過日子?自己有事就直說?
太皇太后的話讓靜慈仙師摸不着頭腦,思量片刻,仍是似懂非懂。而吳太妃神色有異,悄悄轉過頭去。
這時,皇太后躬身而入,在太皇太后座前跪地行大禮,“臣妾拜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沉着臉,久不吱聲,但見
渾濁的眼眸裡泛起一絲精光,乾癟的嘴脣張了張,似要發作一般。
“太皇太后,祁銘入宮了!”
“祁銘?”
太皇太后顫顫巍巍就想起身,靜慈仙師上前一把扶住她。
“祁銘何在!”
吳太妃目光一滯,而皇太后臉色一寬,回首遞個眼色,門前內侍趕緊通傳道:“傳越王子覲見!”
踏在熟悉的漢白玉臺階上,朱祁銘有種心碎的感覺。他不能帶孝入宮,只得穿身素裝覲見皇祖母。連日來,他在越府、衛府祭奠,哀慼與茶飯不思耗盡了他的體能,只爲見到世上唯一的至親,他才強打精神,不至於昏睡過去。
進了大門,一眼見到蒼老憔悴的太皇太后,朱祁銘鼻子泛酸,手腳打顫,斂衽跪伏於地,“孫兒祁銘叩見皇祖母!”
太皇太后顫顫巍巍走到朱祁銘身前,抱住他失聲痛哭。
祖孫二人淚腺早已乾涸,此刻唯有相擁嗚咽。經人左勸右勸,太皇太后才親手扶起朱祁銘,黯然返身入座。
朱祁銘轉而向朱祁鎮、皇太后、靜慈仙師、吳太妃逐一行大禮,衆人自然要輕語寬慰一番。
太皇太后端詳朱祁鎮良久,這才轉向朱祁銘,哽咽道:“天子年幼,都怪你皇祖母不中用,稀裡糊塗過了數年,以至於讓你受盡了悽苦,且不能讓你爲你父王送終,要怨就怨你皇祖母吧!往日的事就翻過去了,還提它作甚?你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翻過去了?
朱祁銘心中隱隱作痛,他意識到在皇祖母這裡找不到自己期待的答案,不禁靜靜地打量眼前一張張有些模糊的面孔,胸中的抱負也好,心頭的哀慼也罷,統統収起!他知道,世上的百般人面終究要靠自己去一點一滴看透。
可是,自己的事可以暫緩,別人的事必須趁熱打鐵,趁衆人的惻隱之心尚未淡去,趁這麼多身份無比貴重的人聚在一起,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朱祁銘再次跪伏於地,“皇祖母,並非孫兒命大,若非一幫人捨命相救,孫兒只怕早就先於孫兒的父王、母妃而去!”
太皇太后紅着眼,嘴角在顫抖,“你說,你說。”
“孫兒的武師樑崗,還有錦衣衛千戶徐恭,百戶牛三、蔣乙,屢次出生入死,多次負傷,只因他們捨命相救,孫兒方能活到如今。”
太皇太后扭頭看向朱祁鎮,複雜的眼色頗耐
人尋味。
朱祁鎮面無表情,但總算開了口:“越府護衛軍指揮使已年老,可改作它任,由樑崗接任;牛三、蔣乙有功,應予以擢升,此事過後再議;徐恭嘛,有些麻煩,等哪天親衛軍主官職位出缺,再官復原職吧。”
朱祁銘頓首後又道:“皇祖母,孫兒逃難至保安州北邊一個叫盧家村的地方,多虧一個叫盧二孃的女人收留,她待孫兒極好,如同母親待兒子一般,孫兒叫她方姨,但心中早視她爲養母。”
太皇太后再次舉目望向朱祁鎮,後者卻默然不語。
皇太后躬身道:“太皇太后,臣妾本不該妄議朝政,但事涉祁銘,臣妾只好斗膽妄言。宮中皇子、公主的乳母有封內夫人之制,此制適用於那個盧······二孃。”
“那便依照此制封她爲一品夫人,朕命女官再擇封號。”朱祁鎮道。
朱祁銘再次頓首,“皇祖母,盧家村那邊有戶富家,戶主叫荀良,善舉聞名遐邇,去年韃賊入寇北境,荀家收留逃難孤兒百餘人,還屢助孫兒,其操行不下於縉紳。”
朱祁鎮這次倒是爽快,“朕授他個員外郎的虛銜,雖是虛銜,卻讓他有了士人身份,出行起居待遇優渥,自會與以往不同。”
太皇太后恢復了一些精神,臉上的表情不再茫然。“祁銘,你不必住在越府,就搬到清寧宮來,與皇祖母作伴,”瞟一眼朱祁鎮,“若紫禁城裡真有賊人,便讓他將我祖孫二人一同收了去!”
如今不論是爲眼前計,還是爲長遠計,都須託庇於清寧宮,與皇祖母作伴!朱祁銘點點頭,感覺眼皮十分沉重,就想昏然入睡,突然腦海中浮現出雲娘、霓孃的身影,他振作精神,用眼角餘光打量吳太妃一眼,頓首道:“皇祖母,孫兒的救命恩人中,還有兩個江湖女子,她們不受封賞,孫兒叩請皇祖母擇日見她們一面!”
朱祁鎮恍若未聞,皇太后與靜慈仙師都是一臉茫然,而吳太妃則顯得有些不自在。
“你快起來,有話便站着說!既是你的恩人,便是你皇祖母的恩人,皇祖母日日見她們都行!”
朱祁銘上下眼皮在打架,恍惚中,迷迷糊糊見兩個宮女扶着自己朝寢宮走去,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誒,祁銘,你怎麼啦?”
“常德公主······”朱祁銘微張眼喃喃叫了一聲,就昏然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