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起身拱手道:“請黃先生賜教!”
黃英是老者,說不定還是帝師,故而朱祁銘對他要禮數週全,可是,在朱祁銘恭敬的外表下,分明藏着一顆離經叛道、一爭短長的心!
“方纔呂大人的解文尚可,請殿下品文釋義。”黃英撫須沉吟片刻,抑揚頓挫地念出了《論語》的一段原文:“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爲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陳司敗問:“魯昭公懂得禮嗎?”孔子說:“懂得禮。”孔子出來後,陳司敗向孔子的弟子巫馬期作了個揖,請他走近自己,對他說:“我聽說,君子是不偏不袒的,難道君子還包庇別人嗎?魯君在吳國娶了一個女子爲夫人,與魯君同姓,稱她爲吳孟子,這是明顯違背禮制的。如果魯君算是知禮,還有誰不知禮?”巫馬期把陳司敗的話告訴了孔子。孔子說:“我真是幸運,如果有過,人家一定會知道。”
這裡,魯昭公娶同姓女子是明顯違背禮制的,但孔子要秉持宗法制度下的最高準則,即“爲尊者諱”,這就與“君子不黨”(即君子不偏袒任何人)相矛盾,放到哲學層面上講,就是“二元悖論”,“爲尊者諱”與“君子不黨”無法相容,從而造成了孔子的尷尬。
闡釋這段原文對初學者而言,極易掉入陷阱,若不熟悉歷代大儒特別是朱熹替孔子迴護的釋注,難免會犯迷糊,很顯然,黃英刻意挑出此段文字讓朱祁銘釋義,就是想讓朱祁銘露怯,並乘機踩呂希一腳。
預設的意思是:哼,教導無方,王子的西席不過爾爾,與帝師一比,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
此刻,朱祁銘想要做番有模有樣的釋義並非難事,雖遠不及呂先生的言詞那般精妙,但也交代得過去。可是,他篤定了主意,就是要往籠子裡鑽!
“學生不解。”朱祁銘搖頭道。
黃英聞言臉色一寬,無比得意地望向呂希,“看看,看看!越王子在宮中進學也是大事,故而今日皇上命老朽前來看個究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不料竟是這般情景!唉,坊間有傳言說你呂大人的學問勝過翰林學士,老朽本來是有幾分信服的,可如今······”黃英不再言語,只是連連搖頭。
原來如此!
見別人的名頭蓋過了自己,就心生嫉意,哼,文人相輕,自古如此!
朱祁銘不禁爲一名堂堂學士心胸竟如此狹隘而感到愕然。想即便本座不堪,念
初次進學,也怪不到呂先生頭上,可這個侍講學士擺明了就是要與呂先生過不去!
呂夕謠的頭終於扭動了,眼波投向朱祁銘,那裡面分明含着怒其不爭的意味。
呂希非常誠懇地道:“坊間傳言不足爲信,呂某的學問豈能與黃學士相提並論!”
十餘名低品秩的青壯官員涌了進來,顯然是來瞧熱鬧的,見過呂希的難堪和黃英的得意之後,衝朱祁銘淡然行罷禮,就聚到黃英身邊,說着聽上去不顯肉麻的乖巧話,逗得黃英笑聲連連。
“黃學士,學生不解,孔子爲何要說‘懂禮’二字?”朱祁銘靜靜望着黃英,神色顯得十分淡定。
這都不懂!黃英以爲朱祁銘是在虛心求教,便撫須道:“爲尊者諱乃千古至理,孔子掩君惡,事後又聞過則喜,守住了‘君子不黨’這一至理,二者兼顧,孔子不愧爲聖人啊!”言畢扭頭看向呂希,面帶不屑。
二者兼顧?未必如此吧!朱祁銘雲淡風輕地拋出了另一道疑問:“那麼,孔子說出‘懂禮’二字之後,是掩住了君惡,還是彰顯了君惡!”
現場所有人包括呂夕謠在內,都是齊齊一震。
歷代大儒只看過程而不看結果,從未考量孔子說出“懂禮”二字之後會有什麼後果,所以,現場的人一時之間難免會犯楞,等想清楚之後,便無人敢開口相應了!
天下人都知道魯昭公娶了同姓女子,天下人都知道娶同姓女子是違禮的,故而孔子說“懂禮”不僅絲毫掩蓋不了君惡,反而因聞名天下的孔子竟說魯君懂禮而使天下人感到好奇,進而把魯君的違禮之舉傳得更廣更久,這就是典型的欲蓋彌彰!
黃英臉色微紅,眼中有分尷尬。
朱祁銘還不滿足,他想把事情鬧大!“孔子說‘懂禮’二字時,顯然將‘君子不黨’撇在了一邊,只想‘爲尊者諱’,可結果或許會與預期相反,一語而至兩者皆失,孔子爲何如此?學生不解!”
那邊黃英瞪着雙眼,只剩下虛張聲勢了,“孔子乃千古帝師,請殿下慎言!”
“不,學生只是不解罷了。常言道:非禮勿言。陳司敗明知魯昭公是孔子的先君,還以魯昭公是否懂禮相問,這是無禮之舉,孔子拂袖而去可,出於禮貌虛於應付亦可,如此便能既爲尊者諱,又守住君子不黨的至理,可是,孔子爲何偏偏直截了當地說出‘懂禮’二字呢?”
朱祁銘說得起興,突然瞥見呂希在向自己遞眼色,立馬意識到自己恐怕會落下不敬聖人的口實,當即做了一個滴水不漏的收尾:“聖人的言行高深莫測,豈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頓悟的?還請黃學士賜教。”
黃英愣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遲疑良久,沉着臉拂袖而去。
“事鬧大了,朝堂上肯定會掀起一場風暴!”
“是啊,此事恐怕要驚動皇上!”
十餘名青壯官員嘀咕一番,衝朱祁銘哈哈腰,轉向呂希躬躬身,滿臉興奮地離去,個個露出一副看戲不怕臺高的樣子。
呂希面色嚴峻,“黃學士是衝呂某來的,殿下何必出頭?殿下方纔的言辭恐怕會被斥爲異端邪說,這可如何是好!”
“父親毋憂。”呂希起身淡淡看了朱祁銘一眼,“他敢如此做,想必心中已有定數。”
嘿,還是妹妹懂我!可是,你就不能像你父親那樣替我擔驚受怕麼?
朱祁銘略感失望,朝呂希躬身道:“先生毋憂,學生今日之舉與先生無關。”
這不是廢話嗎?我是擔心我自己嗎?那邊呂希不住地搖頭嘆息。
發生在慶元殿裡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清寧宮,朱祁銘回來後,見太皇太后坐在那裡,面帶憂色,而常德公主在一旁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
“祁銘,進學首日你便闖禍,真有你的!”常德公主一把拽住朱祁銘的手臂,將他拉到太皇太后座前,“還不快向皇祖母認錯!”
想皇祖母身子剛剛復原,就要替自己擔心,朱祁銘心中不忍,“皇祖母,孫兒散漫無狀,勞皇祖母操心,孫兒知罪!請皇祖母萬毋以孫兒爲念,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顯是要寬慰朱祁銘,故而面色一緩,“你失學多年,而今初次進學,難免會出紕漏。皇祖母也只是初通儒學,不便置評誰是誰非,罷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你也不用擔驚受怕。”
話是這樣說,清寧宮裡卻被略顯壓抑的氣氛久久籠罩着。常德公主不肯離去,陪在太皇太后身邊,靜待皇上那邊傳來的消息。
午後朱祁銘不必去進學,就在東閣內埋頭讀史,晚膳前,他被常德公主叫到了正殿中。
金英來了!
朱祁銘對金英素有好感,且總覺得金英是自己的福星,好消息或許會隨他而來。
可是從金英的面色上看不出任何的跡象,朱祁銘不禁有些惴惴。
“早上慶元殿裡的事傳到了皇上耳中,皇上說:越王子疏於學業,言行荒誕。”金英徐徐道。
朱祁銘心一沉。那邊太皇太后微微皺眉,常德公主則急得直跺腳。
“皇上說,下次經筵命越王子隨侍。”
朱祁銘心中一震,擡眼望去,就見皇祖母目含深意地徐徐點頭,而常德公主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