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月以來,朱祁銘心中就一直有種莫名的不安。照說,歇芳園外圍已成無人區,院中人進出無禁,起居如常,此地宛如世外別院,諸事皆如意,自己本該氣定神閒纔是,何以心中不安?對此,徐恭卻將它歸之於悶熱的天氣。
或許,徐恭言之有理。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但天氣並未轉涼,連續多日驕陽似火之後,雲生風止,欲雨還休,整個鎮邊城變成了巨大的蒸籠,無盡的悶熱令人煩躁不已。
朱祁銘坐在書案前,閉目平復心情。
一年多了,足足四百二十天,一方書案,數架史籍,他終日念茲在茲,無數次夢入子產、管仲等千古名相的靈魂世界,時時觸摸伍子胥、範睢、晁錯等風雲策士的脈搏,日日領略漢唐雄風和華夏北境的萬古狼煙,他爲即將到來的風雲際會做足了功課。在徐恭的口中,他就是一個天才少年,一番見識已非臨事茫然的腐儒可比!
可是,他此刻心神不寧,腦海裡一片混沌!
他已有一身粗淺的武藝,假以時日,武學必有大成。而且,從徐恭那裡,他習得兵法陣仗,胸中的韜略,遠勝於當初王府練兵時的粗識拙見,它日再經疆場歷練,自能揚鞭策馬,笑傲疆場。
只差四書五經了。如今花大把的時間去發微闡幽毫無意義,那畢竟是某種虛飾,回到京城再鍍金不遲!回到京城,經過名師的包裝,自會水到渠成!
可是,他終究是心神不寧,非凡的抱負無不失落在平凡的心境之中!
白日失神,子夜驚夢,無端的異象糾纏他一月有餘。
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卻不願去面對。
突然,驚雷在窗外炸響,狂風捲着驟雨,瞬間迷濛了門外的院落。
陣陣秋涼襲來,他打了個哆嗦,恍惚中,只覺得那絲涼意並非來自風雨,而是出自心底!
這時,雲娘緩緩走了進來,此刻她面罩已除,一臉戚然,頭上的雨滴順着面頰淌下,流經眼角,渾似淚珠。
朱祁銘茫然起身,不祥的預感愈來愈烈,一不小心碰落了書案上的《漢書》。
“雲娘剛剛得知京城的消息,不敢隱瞞。請殿下挺住!”
門外白茫茫一片水花,積水四溢,風雨瘋狂撕扯着草木,一眼望去,滿院淒涼。
“去年十月,衛王薨,衛王妃殉。”
十叔王!朱祁銘腦袋嗡的一聲,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他失神地走出書房,跪在雨中,淚水混着雨水,在臉上肆虐。
“今年二月,嘉興大長公主薨。”
姑母!朱祁銘牙關開始打顫。
“今年六月,越王薨,越王妃殉!”
朱祁銘渾身一震,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暗。
“師傅!回京!”倒地前,這聲淒厲的尖叫聲刺破了雨幕,在廊中久久飄蕩。
······
樑崗回了一趟京城,帶來了更爲詳細的消息:衛王在王府詩宴上猝死,死於一場風花雪月,身上無病無傷無毒;越王臥病二月有餘,不治身亡。兩名親王的相繼離世似乎怪不到別人頭上,而傳說中的京城大事就是軍中有異情。
樑崗神色穆然,“去年初京中流言四起,說殿下的父王與京軍暗中往來,京城爲此戒嚴,十餘名操營軍官和兩名都督下獄,於上月剛剛獲釋。去年六月之後越府與衛府受禁,出入須奉聖旨。歐陽長史推測,紫禁城的人不派人尋找殿下的小落,不護送殿下回京,或許是擔心越府、衛府真與京軍暗中聯絡,一旦地動山搖,清算起來,怕殿下受到株連。”
朱祁銘臉上淚痕未乾,因哀慟過度,神情有些恍惚,但他還是聽出了樑崗話裡的意思,只是他此刻不想搭話。
一旁的徐恭臉色凝重,“涉嫌軍官都已獲釋,這說明先前的流言完全是謠言!要想對人不利,必讓謠諑先行,究竟是何人在散佈謠言?京中是否查明此事?”
樑崗搖搖頭。
徐恭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此事恐怕與殿下遇刺被擄一案也有關聯。”
樑崗靠近朱祁銘耳邊,“殿下,回京吧,太皇太后的神智已恢復了清醒。”
······
朱祁銘在途中遇見了包括馮鐸在內的五名內侍,內侍帶來了太皇太后的敕諭,一併帶來了皇上的旨意,鑑於越王喪期已過,葬入了位於白水峪的陵墓,皇上和太皇太后準朱祁銘赴白水峪祭陵。
朱祁銘換上衰服,隆禮祭陵,然後回到越府,直奔祖廟,在父母的靈位前跪祭。
雖然越王、越王妃喪期已過,但因爲越王子未歸,府中的內侍、嬤嬤、丫鬟尚未除服,衆人身着斬衰服,一見朱祁銘,便情不能已,一時間慟哭聲四起。朱祁銘本已淚乾,一聞慟哭聲,當即涕淚俱下。
越王諡號爲“靖”,在官方文書中稱爲越靖王,靈牌上自然也帶上了這個“靖”字。朱祁銘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這個事實,父王、母妃的音容笑貌還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此時目光所及處
,無不是哀悼的場景,這讓他的精神臨近了崩潰的邊緣。
逃難歸來,與父母已是陰陽兩隔,而他自己已然成了孤兒!
他數度昏倒在地上,以堅韌的毅力支撐自己連續跪祭三天三夜,經衆人反覆勸說,這才萬分不捨地罷了祭禮。
他不加歇息,堅持赴衛府祭奠十叔王、十嬸妃的亡靈。
衛王諡號“恭”,因無子嗣而被除國,也就是說,不會再有人承襲衛王的王位了,從此之後,世上只有陰間的衛恭王,再無陽間的衛王。
衛府的內衙悉被裁撤,內侍、嬤嬤、丫鬟都被遣散,只留下少量人看守府邸,那番淒涼景象令朱祁銘久久難以釋懷。
本想赴嘉興大長公主府祭拜,但他被告知這不合規制,只能在以後規定的日子裡再去祭拜。
回到越府,太皇太后派人傳話讓他入住清寧宮,他體弱睏倦至極,一時間無心拿定主意,他只想入睡。這個時候,越府長史歐陽仝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殿下,您應該入住清寧宮。”
“爲何?”
“殿下剛剛回京,立足未穩,而暗地裡的賊情不明,這個時候,您還須在清寧宮那裡得到庇護”
在朱祁銘看來,父王、母妃新喪,此時棄越府而去,實在是有違人倫綱常。這個頭他不能點!
歐陽仝語氣決然:“越府離紫禁城只有咫尺之遙,殿下入住清寧宮,不會耽誤越府的祭祀,故而無損於殿下的孝心。而您一旦進了紫禁城,便離天子近了,離朝政近了,那麼,您解開自己遇刺被擄的疑團就方便多了。還有,越靖王、衛恭王之薨雖非源於別人的暗害,但越府、衛府畢竟蒙冤受屈過,謠言是何人散佈出來的?如此嚴苛地禁錮越府、衛府,朝中重臣從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對此,殿下不覺得好奇嗎?若是好奇,那便入住清寧宮!”
朱祁銘有些心動,“本座被擄後,先父王生前一定與歐陽長史有過密談吧?”
“是有過密談,但所有的懷疑都是猜測,要想解開謎團,還得殿下自己去看,去想,紫禁城便是一個最值得看的地方!”
朱祁銘咬咬牙,終於點了頭。
“在下聽徐千戶說了,知道殿下智識過人,被擄後屢有驚人之舉,但那是在京外,敵友分明。紫禁城則不同,前朝與後宮都是風雲際會的地方,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敵友莫辨,心機難測,殿下須得當心,仔細看,仔細聽,心中有數,既謹慎又敢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