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遇上了好警察
太陽的光線斜射在尚家的小院子裡的樹梢上,洪宜章收攤回家了,他提着兩串油煎包子,一串送給了平安,又送一串到南屋給尚家的巧兒。蘭英接過父親的煙箱子和炒貨筐子,貨架子等,讓父親到屋內坐下休息。
這時兩個嫂子也回來了,蘭英不斷地詢問着嫂子今天街上發生的事,又詢問着叫賣的情況,她說有空就到街上去幫嫂子叫賣。嫂子勸她,千萬不要去,街上亂得很,大姑娘可不能到大街上拋頭露面;嫂子說自己是個婦道人家,再大的苦和羞她們都能繞過去,能忍下去,撐下去,勸小妹只要看好孩子就行了。
陳氏的姨姐尚氏的針線活做得玲瓏秀美,做出的幾雙兒童的“虎頭鞋”,拿到街上就搶手,買到手的年輕婦女和老年人,都不斷地誇她針工仔細、 奇巧,繡出那“虎頭”跟真的似的;她做的“披風帽”,頭頂上繡着一朵牡丹,又搭配着一隻構思精巧的蝴蝶,加上那些沿着的精巧繡邊,別人買去不管是男孩女孩都能戴,也好像都有“福氣”;她繡的少女花鞋“喜鵲逗梅”更是栩栩如生,街坊能買上她的“針線活”算是幸運。尚氏只要有“精品出售”就有豐厚的收入,她也在回家時給洪家的平安,給自己的孫女巧兒買上幾捆“芝麻糖”、幾串“糖葫蘆”。陳氏非常感謝,也時常把自己的“針工巧藝”獻給姨姐,這姨姊妹真成了患難之交。
平安和巧兒在這尚家的小院裡也成了“童男童女”,每天誰也離不開誰,就連吃飯,大人也分不開,他倆都要在一塊吃。大人給他倆各人盛各家的飯,放在一個桌子上吃;有時兩家的飯,孩子們還硬是讓大人給倒在一起,再分開吃。蘭英每領着平安出門,巧兒非跟着不行;尚氏帶着孫女去賣“針線活”,平安也要跟着。大人讓平安叫巧兒“小姑”,平安說自己有小姑,巧兒大,定要叫她“姐姐”。蘭英有時氣巧兒,巧兒偷偷告訴奶奶,奶奶說“不許欺負平安!”還說人家是“有難,來俺家,住俺屋。”巧兒記住了,有時她看見蘭英生氣,她就說:“你住俺屋,生氣就走,別住俺家!”孩子話,蘭英聽了也難受,有時就免不了要告訴媽媽,媽媽偷偷地訓蘭英不識好歹,蘭英憋了一肚子委屈。
孩子的“糾紛”真能惹出大人的意見。巧兒和平安玩“碎碗碴”遊戲,用“碗底兒”滾來滾去,對方接着,再往對方滾去。有一次巧了,巧兒一下把碗底兒滾到了平安的嘴巴上,平安的嘴上脣被碗渣兒劃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蘭英發現了簡直嚇得手足無措,抱起平安就找媽媽,還罵了巧兒,巧兒也罵了蘭英;蘭英竟昏頭昏腦地打了巧兒一巴掌。巧兒跑到街上,哭着喊來了奶奶。尚氏來了,非常氣蘭英:“孩子小,在一起玩,你個大丫頭,竟不知時務地打了孩子,氣人,氣人!”可尚氏一看平安的嘴,就慌了手腳:“這可怎麼了?這孩子嘴要是成殘廢可怎辦?要是成個‘豁子’可怎麼辦?”尚氏轉過頭來又打巧兒;陳氏又向姨姐賠禮,說全怨蘭英沒看好孩子,讓姨姐千萬別生氣。到底因爲孩子的事,兩家感情開始“生疏”起來。
棗花背後和婆婆商量:該離開這兒或是租屋子住,但必須過些日子,以免引起姨姐的猜疑,惹得兩家產生隔核。
順心的日月過得快,而這難熬的歲月也不知不覺地又過了半年。轉眼間又到了春末夏初,中午前後,人們開始脫棉換單。今天,出門叫賣的珍珍也換上了單衣,上身穿着白底紅藍相間小碎花布褂,下身是毛藍瘦腰褲,腳穿蘭英給繡的一雙“蝴蝶戲牡丹”的繡花鞋,頭上的短髮隨風飄動,走起路來,胸部的凸起處一顫一晃的,看上去,真不亞於一個年青的大姑娘。
這時,空中有一對杜鵑,一邊追逐,一邊啼叫。孩子們也調皮地學着杜鵑,編出順口溜喊着叫着:
“光棍好過——不要老婆——”
“老婆贅腿——追!追!追追——”
珍珍聽着杜鵑的啼鳴和孩子們的喊叫,猛然想起當年和岳陽早溜老圩溝大堤上的歡樂情景,那個早晨也有兩隻杜鵑這樣叫着的,幸福溫馨的那段生活恍惚又呈現在眼前;可轉念又想想現在的處境,心愛的人走了,她孤獨的在大街上叫賣。珍珍傷心得差點丟掉了胳膊上的貨籃,她望望蒼天,不由人愴然淚下。
珍珍邁着沉重的腳步,抹掉腮上掛着的串串淚珠,來到了路口一棵結滿桑葚的大桑樹下。樹上的一羣白頭鳥雀,一邊吃着桑葚,一邊嘰嘰喳喳地叫着;它們從這個枝頭蹦到那個枝頭,又不時地往下拉屎。正巧,那些紫色的鳥糞,有不少落在了珍珍的肩上和背上。她望着樹上的鳥兒,氣憤的暗暗地罵着:“你們這些龜孫子小鳥,也來欺負俺這可憐人!”
珍珍從挎包裡拿出一疊煙紙,吐點唾沫,在身上反覆地擦着鳥糞。
突然,有人也用紙給她背上擦鳥糞。他猛一轉身,沒好臉色地對着那人,她真想狠狠地罵上兩句,但沒罵出口,因爲眼前的這人是常在這兒巡邏的警察,她得罪不起,得罪了,她在這兒叫賣就會遇上麻煩。她瞪了那個警察一眼,挎着籃子轉身就走。
“別走啊,俺正給你擦鳥糞呢,你這人,還真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啊!”那個警察扔掉手上給珍珍擦鳥糞的髒紙,笑眯眯地抓住珍珍的貨籃說:
“俺還要買你的東西呢!”
“不賣!不賣!你買別人的吧。”珍珍氣憤地奪過貨籃,心想,別看你穿着這身警服,看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好大的性子,小姐,你不要對我有惡意,俺可是個好人,小姐——俺問你,你不賣,挎着這些東西到街上幹什麼?俺可是真要買你的瓜子和香菸的。”
“買什麼煙?拿幾包瓜子?快說!”珍珍仍嘟囔着嘴,甩着難看的臉皮,雙眼直瞪着人家。
“給兩包帶錫紙的‘紅金’煙和兩包瓜子。”
珍珍在雜牌煙盒的底下抽出兩包精裝‘紅金’煙,又順手拽出兩包已經破了袋的瓜子,遞給那個警察,接着就把手伸過去向他討錢:“先生請給錢,俺好再到旁邊做生意。”
這個警察接過煙和瓜子,拿着兩包破了袋子的瓜子左看右看,本想叫珍珍給調換一下的,但又怕這賣貨的人再不給面子,就趕忙討好地說:“好,好,你看,俺穿着這身衣服,還能賴賬嗎?”他仍然笑眯眯的。
“這身衣服有什麼用?照樣有人做壞事!”
珍珍還是伸着手,說,“還是趕快付錢吧!”
那警察趕緊掏錢遞給珍珍。珍珍抓過錢點了點,裝進挎包就走。
“哎,別忙呀,俺有事想和你商量。”那個警察還是微笑着。
珍珍又站了一下,說:“哎?你這個人,是不是故意找俺的麻煩?”
那警察又向珍珍靠近兩步,說:“大姐,你怎麼這樣說話呢?我是想問你,你家還有沒有這種成條的煙?”那人指着裝進挎兜的‘紅金’煙,心想,這種煙最近可是稀缺品啊。
“有呀,賣煙的還能缺煙嗎?”珍珍的臉轉向那桑樹上看着還在嘰嘰喳喳叫着的雀鳥,而沒用正眼看那個警察,仍然顯得很傲慢。
“那你能不能在俺下班之前,也就是今個下午五點給俺送去兩條‘紅金’煙,俺是辦事用的,隨到隨付錢,你可別害怕俺瞎了你的錢,俺可不是那種人;哎——請你順便再稍五包瓜子,俺叫兄弟們買下。”……警察還想說什麼,反正是千方百計的想證明自己是個好心之人。
珍珍臉色緩和了,似乎有點笑容,說:“俺還沒問先生您大名呢,怎麼送?”
“俺正想告訴你,俺叫伍士元,在警察局的小值班室負責值班。從這條大路往前走半里路。路西‘警察局’大門外老遠就能望見,門旁執勤的你只要打聲招呼,說出俺的姓名,他們就會讓你進去,進了大門往裡面走,向南拐個彎,一眼就能瞧見俺的值班房。以後,遇到什麼難事找俺,俺一定盡力所爲,爲民服務!”
“你說話還蠻油的,怕有事找到你,你又該裝作不認識,故意刁難俺了呢!”珍珍膽子壯了起來,也開始想試探着,在這個生疏的地盤上要是有個“靠山”,那可真有立足的本錢了。
“放心好了,俺這人嘛,請你相信,俺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一回生兩回熟麼,你以後早晚會清楚的。”
珍珍覺得這人還真有點人情味,也就滿口答應:“先生,請放心,下午俺一定把香菸、把瓜子送到!”
“好,千萬別誤事,下午見!”警察向珍珍招招手,轉身跑步走了。
珍珍又挎着貨籃,順着東西路的路南樹蔭,向東走去。她心中有點高興,今天才出門,就賣上兩包好香菸,又賣了幾包瓜子,掙夠今天的油鹽錢了。她繼續吆喝着:“買香菸囉——瓜子囉——香菸囉——瓜子囉——”她一邊吆喝,一邊瞅着路邊上望着她的人和逛大街的每一個人的動態。
傍晚時分,珍珍徵求婆婆的意見,拿兩條好煙和一部分普通煙,順便多帶些炒貨,就急匆匆地給伍士元送貨去了。不到半小時,珍珍就來到了警察局的大門,她按照伍士元的囑咐,和門警打個招呼,門警聽說是給伍士元送東西的,一點兒也沒爲難,就讓珍珍順利地進去了。珍珍心想這個伍士元在局子裡還真是小有名氣哩。她向南拐了個小彎,就看到了“小值班室”。伍士元怕珍珍第一次來,找不到他,早等在門口了,他熱情地招呼珍珍。
“太謝謝了,你真守信用!俺有了你這兩條好煙,今天晚上的一件重要事情就辦成了。你這麼守信用,是個好人呀!俺該稱呼你什麼小姐呀?”
“不敢讓您稱呼,俺叫珍珍,先生,東西給您送來了,您可別欠賬,把錢抓緊給俺就行。”珍珍這會並沒有表現出一見如故的樣子,她想,只要你能如實付錢,比什麼稱呼都好。
珍珍從貨籃裡拿出兩條‘紅金’煙,還用半張牛皮紙給包裝得整整齊齊的,又取出五包包裝整齊的香瓜子,這回不能再撿賣剩的破包給人家了,她把這些東西遞給伍士元。伍士元趕忙接貨就往小值班室裡走,他又熱情地讓珍珍也到屋裡坐坐。
珍珍向屋裡伸伸頭,但並沒有進屋。
“進來吧,屋裡沒有什麼咬人,進來坐一會,俺這就付錢給你。”伍士元沒有看着珍珍說話,邊走邊自語的但口氣很柔和。
珍珍愣了一下,真地就走進這個值班室。值班室裡滿屋子煙味直衝嗓門,珍珍拿出手絹就捂住嘴。她一看,這屋子雖小,拾掇得還算整齊,一張小小辦公桌擺在門東旁的窗戶底下,上面放着一部舊了的電話機,窗戶東邊有個值班表,窗戶上邊還掛着個紫花布窗簾,靠南牆鋪着一張單人牀,牀上鋪着一領粗柴蓆,柴蓆上面放着一個粗布被單。牀頭摺疊着一牀半舊不新的被子。牆上掛着的一個木掛鐘,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多了。伍士元搬過一條長板凳,叫珍珍坐下,他就去包裹裡取錢。他一邊取錢一邊對珍珍說:“珍珍小姐,你渴了吧,水壺裡有剛燒的開水。”
珍珍說不用,她時時刻刻地觀察着這個小警察的所作所爲,她真怕有什麼意外發生。
伍士元已經取出包裡的錢,拿在手裡,剛要遞給珍珍,又說:“想跟珍珍小姐商量件事,就是爲了節省兄弟們的時間,在大街上有時又遇不上賣煙的,俺跟兄弟們商量了,就是叫你在街上往這兒每天繞個彎,給這兒送上十包一般化的如‘紅騎兵’的,或‘老刀牌’的,再孬點的煙也行,另外再帶上五包香瓜子,你看行吧?不會嫌麻煩吧?”
珍珍觀察這個小警頭目,真的沒什麼惡意,就答應下來:“不麻煩,不麻煩,真得謝謝你了,你還替我招攬生意,明天就給你們送貨。”珍珍又轉念一想說,“那你要是不在這兒呢?”
“一般情況按說每天都在這兒,如果巧了俺真的不在這兒,那你就把東西交給另外一個姓王的,他是俺最要好的朋友,他會照樣付錢給你的。”伍士元說完往牆上一看,掛鐘的時間還差兩分鐘就到五點。他趕緊把手裡攥着的錢送到珍珍手裡。
珍珍去接錢,白嫩的手指一下碰着了伍士元的手。伍士元就不由自主的把她的手握住,雙目柔情的瞄了珍珍一眼,然後又愜意地鬆開了手。珍珍一下紅了臉,伍士元也窘迫的紅了臉,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多多包涵!”
珍珍接過錢,心裡有點火辣,又有些甜蜜,她轉身出門,大步小步地轉彎,走出警局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