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離,但走到大風堡城門前,卻被擋住了,連請人進去通傳一聲的門路都沒有。他往城東走了一圈,卻一個熟人也不見。這時肚子已經開始咕咕響,不禁有些後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開了:以前我可連餓肚子的自由都沒有啊,現在多好,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他遙望暮『色』中漸漸顯現的星星,興奮地暢想着未來:我且黏着江離,跟他去找他師父,這小子這麼神氣,又把他師父說得那麼神秘,多半不是那麼好找的——越難找越好,這一路一定很好玩。
這時,有窮商會四大長老已經在西城張羅着壽華城的第一個夜市,他們是這個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邊涌,東城便顯得冷冷清清。在一個角落裡,一個行『吟』盲者正在講述一個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講得很動情,但周圍卻一個聽衆都沒有。
當有莘不破聽到“羿令符”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國近年呼聲最高、名氣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幾次會面的機會,卻都因各種原因擦肩而過。在羿令符失蹤以後,有莘不破常常因兩人失之交臂而引爲恨事,沒想到卻在這裡聽到這個人的消息。於是,他停了下來,湊在行『吟』盲者跟前聽着。
“在天下億萬武者當中,除了那個已經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個傳說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巔峰。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那個虛無縹緲的血劍宗。他的人和他的劍,只存在於傳說當中。如果不是那座荒棄了數十年的空桑城,如果不是那堆高聳如山的枯骨,也許現在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樣一柄劍的存在。
“能和他並駕齊驅的,是號稱防守力最強的大俠客季丹洛明和攻擊力最強的箭神有窮饒烏。混跡於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這兩個傳說中的大高手,但他們越是神秘,傳聞越多。特別是有窮饒烏,更被傳頌得出離常理。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說是被有窮饒烏拿去試箭了;星星少了幾顆,就有人說讓有窮饒烏『射』來下酒了。
“在這個弓馬縱橫的年代,能夠和有窮門下扯上一點關係,就可以混個神箭手的聲名。”
“羿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有莘不破沒想到行『吟』盲者竟然會講到羿之斯,想到身邊有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他不禁感到一陣興奮,又想着: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被人傳唱呢?
他正想着卻聽行『吟』盲者繼續唱道:“有人說,羿之斯的箭術就是有窮饒烏親傳。羿令符是羿之斯的長子。他的脾氣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風。整個有窮國沒有人敢碰他的弦,因爲他的弦就像刀刃一樣鋒利;整個大荒原沒有妖獸不害怕他的箭,因爲他的箭就像閃電一樣迅疾。
“這一天,他在有窮國南部荒原中,『射』殺了一頭彘(zhi)(《山海經》中像老虎卻長着牛尾巴的吃人怪獸)。彘轟然倒下後,他看見了一個少女綢緞一般的肌膚,聽見了一個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個女人正挺着大肚子在等他呢?一個月前,她這個年輕的丈夫說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現在,他的妻子還沒見到他回來。女人祈禱着:‘天神地祗啊,請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爲我帶來什麼珍禽異獸,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來。’
“然而這個時候的羿令符卻正抱着他從怪獸口中救下來的少女——那個叫銀環的絕『色』美女。”
有莘不破怔了,銀環?自己不是才從她的房間裡出來麼?但他隨即失笑,覺得應該只是同名。
行『吟』盲者的聲調變了:“羿令符懷裡這個赤『裸』的身體和妻子完全不一樣。他有點不安地望着北方,但當銀環柔若無骨的手腕盤住他的脖子,火熱的雙脣沿着胸膛、脖子、耳根一直滑到了他的脣齒之間,在一種昏熱之中,他的思緒又開始『迷』茫。這個他在獸吻下救出來的少女帶給他的銷魂感覺,即使是懷孕前的妻子也遠遠不能相比。水草間的翻滾,『迷』霧中的風流,讓他覺得在家裡的牀上簡直就是按章辦事。
“當腹下的熱火熄滅以後,銀環問我們的少年英雄:‘你在惦念她?’羿令符點了點頭。銀環又問:‘你要回去?’少年英雄說:‘她快臨盆了,我得待在她身邊。我已經很對不起她了。’銀環很痛苦地說:‘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行『吟』盲者描述着:“銀環的臉貼着他寬廣的胸脯,右手穿過他的腋下,沿着他的背部,摩挲着他的後頸,左手如梳,輕撫他胸口『毛』絨絨的體『毛』。銀環的身體慢慢熱了起來,羿令符的呼吸也漸漸急促……”
年輕的有莘不破臉上一紅,心想原來民間的俗調是這樣子的呀。
“‘你……不要這樣。’羿令符拒絕着,但他的聲音卻如同呻『吟』。他告訴銀環:‘我一定要回去的。’銀環說:‘那你就帶我回去!’可是羿令符卻拒絕道:‘不!不行。’
“少女銀環顫抖起來,連聲音也充滿了激動:‘爲什麼?我並不是要去和她爭奪什麼,我只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把我藏起來。白天、傍晚,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她又開始呻『吟』,而羿令符的呼吸也因爲銀環的呻『吟』而急促起來。不過,他還是忍住大聲說:‘不……不行!’
“‘爲什麼?’她第二次這樣問。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來。”
行『吟』盲者講到這裡停了下來,不再開口。有莘不破忍不住問道:“爲什麼呢?”
旁邊一個賣酒的笑道:“講古人口渴了。”有莘不破馬上醒悟過來,買了一壺好酒送給行『吟』盲者,又在他面前的盤子上扔下一個貝幣。
行『吟』盲者喝了酒,繼續講故事:“羿令符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妖!我知道的。我們父子倆,都有一雙鷹的眼睛,能夠窺破任何妖魔的真面目……如果我把你帶回家,被我父親遇見,你一定會被他識破,難逃一死。’
“然而,血氣方剛的少年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妖女銀環的癡纏,決定把她帶回去悄悄地藏起來。妖女爲什麼一定要纏着羿令符帶她進有窮國呢?答案就在這道邊境上。在我們有窮國和大荒原的邊境,滿布着欽原的巢『穴』。數百年來,有窮國的人民對這些巢『穴』都小心翼翼地供養和守護着,對欽原這種鳥類也敬若神明。這些神鳥是妖蟲之類的天敵。五百里大荒原妖獸遍佈,如果沒有這一線五百里鳥居,有窮國的居民只怕連一天安寧日子都沒有。
“帶着銀環來到有窮國邊境的羿令符,突然發現袍下的少女變得軟弱無比,他安慰她說:‘別怕,待在我袍子底下,沒事。’不過他卻勒了勒繮繩,座下的風馬在國境上猶豫着。他心裡想:帶她回去,到底是對,還是錯?
“這時候,幾頭欽原鳥突然奮翅而起,向羿令符俯衝疾下。‘退開!’羿令符雙目圓睜,如猛獸,如鬼神。欽原鳥被他這一喝之威所震懾,斂翅退散。羿令符雙腿一夾,座下風馬疾衝而過。可是他卻不知道,在他的背後,一種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在詭笑着。
“羿令符的妻子臨盆的日子終於到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握住婆婆的手,臉上又是痛苦,又是幸福。她的丈夫終於回來了,就守護在門外。這令她很欣慰,並多多少少減輕了她分娩時的痛楚。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丈夫剛剛歸來時的眼神。那眼神好奇怪,雖然溫柔,但溫柔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以前他的眼神總是硬邦邦的,現在卻多了些讓人不習慣的柔軟感覺。‘是因爲孩子就要出生,他就要做爹爹了嗎?是的,一定是的。’女人這樣寬慰着自己,她彷彿看到了不久以後那種『迷』『迷』離離的幸福未來,看到她身邊的丈夫,看到她膝下的子女……
“這個時候,羿令符就在門外等候着,等候着嬰兒的哭聲。他七分興奮當中夾雜着三分愧疚。他對銀環的慾望越強烈?都市小說,對妻子的愧疚就越深。但這種愧疚越深,他對銀環的沉溺也就越嚴重。
“不管怎麼樣,他的兒子,或他的女兒,就快出世了,這份喜悅把這些日子來的種種複雜的情感都壓了下去。整個家庭,都期待着那個新生命的出世。
“就在這時候,轟隆隆幾聲巨響——整個天突然黑了下來,沒有風,沒有雨,只有烏雲和怒雷。羿令符有些驚訝,晴天霹靂在有窮國並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雖然在外邊護衛商隊時,什麼樣的怪事也見過了,但在安寧的商國勢力範圍內,由於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被我們偉大的湯王和偉大的伊尹(商初大臣,被商王成湯委以國政,助湯滅夏)嚇得遠遠逃走,這種天變卻是一個異象。
“突然天上一聲怒響,九道紫『色』的閃電一齊劈下,劈在羿府的東南角。羿令符變了顏『色』。那是銀環的藏身之處。他突然懂了,這是銀環的天劫。他的腳擡了擡,卻聽見產房中傳來的陣陣痛苦呼聲,不由得又停住了腳步。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在東南方向驚呼。羿令符終於耐不住了,向東南方向衝過去。他的背後,是雷聲中妻子的苦叫。在銀環本應該在的房子裡,羿令符看到的只有洞穿的屋頂和焦黑的地板,小屋內空無一物。
“‘怪獸啊!怪獸啊!’西北方向傳來驚呼!”
講到這裡,行『吟』盲者的語氣突然由極度緊張變成和緩悲涼:“這一年,有窮國的桃花開得很豔麗。不過,桃花的季節就快結束了。而這天的雷聲,也漸漸歇了。
“在產房內,羿令符看到的是一幅血淋淋的圖畫。倒在地上的,是他的母親。死在炕上的,是他的妻子。一地的鮮血,是他的兒子,還是女兒?無從知曉。
“老『婦』人屍身旁邊,一個陶器歪在地上——那是有窮國的至寶有窮之海。一條剛剛躲過雷劫的銀環蛇正慢慢地從裡面溜出來。剛出來的時候,它的身軀很小,脫離有窮之海以後,身軀慢慢變大,彈指間舒展爲一條長達九丈的大蟒。
“羿令符突然全明白了,原來這個蛇妖親近他的目的就是爲了借有窮之海躲避雷劫!在那一瞬間他哭了,對着銀環蛇哭了:‘好,你好……’然後他拿出了他的弓箭。
“銀環還是趁『亂』逃跑了,在有窮國邊境『亂』竄,身後是羿令符隨時襲來的怨恨眼光。她知道,那個男人還在追。雷聲響起以後的事情,她有些不記得了。那一聲巨響讓她完全變回野獸。醒來後,她只看見遍地的鮮血和橫陳的死人,還有羿令符的箭!她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囉——囉——’一聲聲極美妙的聲音從邊境上傳來。一聽到這聲音,銀環的骨頭突然開始本能地發軟。欽原鳥的巢『穴』就在前方不遠處了。而身後,是整個大荒原都爲之囁嚅的落月弓。
“一隻年幼的欽原鳥從巢『穴』中探出頭來,看見了銀環。銀環停住了,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這隻幼鳥一聲輕叫,將有成千上萬的成年欽原鳥向她撲來。她回過頭,顫抖地幻化成少女的容貌,怯怯地凝視着羿令符的箭尖。羿令符的箭尖閃爍着一點寒光,那點寒光所帶的怨悔,讓銀環感到一抹淡淡的憂傷。”
行『吟』盲者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嘆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女人的溫柔,是英雄的墳墓!”
有莘不破追問道:“後來呢?”
行『吟』盲者說:“沒有後來了。少年英雄羿令符和妖女銀環那天之後就失蹤了,再也沒人見到他們。”
有莘不破嘆了一口氣,感嘆良久,看看西城,也沒有什麼其他好玩的東西了,這才掉頭往回走。他走得並不快,一路慢慢看過去。因爲對他來說,這裡的一切都很新鮮。商王國雖然繁華,但他以前連這樣細看的機會也很少,逃出來以後,急急匆匆,更是連看一眼自己國家的時間都沒有。
天越走越黑,燈火卻越走越多,慢慢由冷清而熱鬧,到後來甚至喧鬧起來。吞火、耍獸、高蹺、豔舞……形形『色』『色』的玩意兒看過去,到了作爲核心的五座通風大帳篷:南邊三座,蒼長老和昊長老主持賣出;北邊兩座,旻長老和上長老主持買進。五座大帳篷以外,另有十幾個小帳篷,兩三排土屋,是本城商家和一些客商做零散買賣的地方。燈火晃『蕩』處,也少不了一些笑臉招客的女子,可惜剛見識過銀環的風『騷』,這些路邊野草未免有些難以入眼,何況自己口袋中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