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窗『射』進來的昏暗陽光讓金織知道,太陽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邊打呼嚕。雖然還沒入夜,但男人經過一場激烈的大動以後,總是特別容易產生睡意。
金織爬起身來,對着鏡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經開始顯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銀環一樣,在這圈子裡輝煌過。年輕的時候,她也曾和幾個中等姿『色』的同行爭風吃醋,但現在卻只求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生。當鏡子中的人顯得齊整以後,她取過幾個布幣,出門反鎖,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從侍者手中接過『毛』巾,擦了擦嘴,這表示他吃飽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過去。
被這麼多人同時看着,有莘不破卻連一點不自然的神『色』也沒有,好像他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側身子,指着靖歆問站在他椅子後面的老不死:“那個傢伙爲什麼追着你不放?”
衆人心裡咯噔一下,這也正是他們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說話,哪怕只要吐『露』出隻言片語,自己也可以據理猜測。只有靖歆黑着臉。這些話,本該是在無人處『逼』問的,但這小子卻冒冒失失地當衆問了起來,自己偏偏無法阻止。
“或許羿之斯會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來,羿之斯顯然是幕後『操』縱着有莘不破的人,而這個老『奸』巨猾既然有這樣的舉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內幕。即使一時沒法把老不死奪過來,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問老不死,因爲秘密被公開對自己並沒有好處。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沒有一點擔心秘密被公開的樣子。“這頭老鳥,到底在想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着屈,“他老問我說什麼什麼崑崙山(《山海經》中的第一大山,天帝居住的地方),什麼什麼弱水(《山海經》中的河流,現在的陝西洛河),什麼樹林啊、園子啊,什麼果實啊,什麼母什麼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說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脫了,轉了一圈,皺巴巴的皮膚上全是不知怎麼造成的傷痕。“他就這麼折磨我!”說到這裡,這個老頭子開始氣憤起來,“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說?”
“媽的,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罵道,卻隱約聽身邊的江離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馬上反問:“什麼‘原來如此’?”
江離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卻興沖沖地道:“你猜出什麼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聞出那老賊坐騎是紫『色』的,現在不如也聞一聞,看看這老頭子身上是不是真有兩個秘密。”衆人聽說“坐騎是紫『色』的”,無不想起札羅。眼見札羅就在上座,而這年輕人竟直呼“老賊”,一些持重的人無不搖頭,如果有窮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認爲羿之斯失策。商隊行走,三分實力,三分運氣,還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給面子,各路豪強,能不得罪的儘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卻像一個火桶,剛進壽華城就差點犯了葛闐的規矩,這邊惹翻了靖歆,那邊又向札羅開炮。“帶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只會讓有窮多樹敵人!”如果蒼長老在,這句話他一定會說的。
江離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應該私下裡說,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秘密也不成爲秘密了。”
“這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有些用處,那個強盜既然說起,多半有些關係——但對我們卻一點用都沒有。什麼秘密?估計多半是寶藏之類的,說了就說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過是解解我心中之癢。”
江離側頭想了想,說:“也對。”說着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剛纔寨主說的、大風堡家書所傳的‘兩個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錯,應該是有的。”
葛闐突然冷笑道:“大風堡的秘密,我大風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離反問說:“三十年前,壽華城第二代城主在燭陰閣自焚,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脫口咦了一聲,葛闐原本不屑一顧的眼神也突然變得凌厲,大聲喝道:“尊駕到底是什麼人?!”
江離悠然說道:“你不用管我們是什麼人,你的事情我沒興趣知道,也沒興趣管。這壽華城在你眼中珍貴無比,在我眼中卻如同一粒轉瞬即逝的塵埃。我願意說話,只不過是我的朋友問起,我和他講講故事罷了。”
葛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卻追問說:“三十年前你還沒出世啊,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這件事情他們瞞得這樣隱秘,普通人多半也難以知道。嗯,你師父告訴你的,對吧?”
江離笑了笑,應道:“你也挺會猜的呀。不錯,當年壽華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師父借了一樣東西,眼見借期滿了,便來索還。到了這裡時,卻發現閣毀人亡,那東西也不翼而飛了。”
有莘不破問:“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怕就是那個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滿:“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離說,“我是在吊某個你不喜歡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見靖歆雖然表面鎮靜,但眼光閃爍着掩飾不住的熱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問,嘻嘻。”
江離繼續說:“這東西有些人雖然看得比天還大,但在我師父眼中,卻也不算什麼。找了一下沒找到,也就算了。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閒聊中聽他提起,因爲對這沒有結果的事情有點好奇,便記住了。想來這件東西,就是壽華城的第二個秘密。”
“第一個秘密還沒說,怎麼就第二個秘密了?”
“因爲第二個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還有些用處,而第一個秘密就算現在說了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再過個兩天三天,整個壽華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來,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問道:“這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也正是衆人想問的。
蜷縮在金織門口的那個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飯,往口裡塞去,他的眼神依舊茫然,就像在進行一個沒有意識支配的本能行爲。第一口飯還沒吞下,一個身影遮住了陶鉢。光線已經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擡頭,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極其凌厲而又極其複雜的光芒,那濃郁的殺氣又夾雜着一點溫柔的殘餘。
“你看你現在像什麼?”女人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怒火與痛苦。
“你像狗一樣縮在這裡,讓一個低賤的『妓』女像養野狗一樣養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氣哪兒去了!那震懾羣邪的氣勢哪兒去了!”她忽然笑了,“對了,我忘記了,你只是一個連男人的尊嚴都已經跑到陰溝裡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連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見自己的母狗被別的公狗壓在身子底下,至少還會吠兩聲。可你呢!你是一條硬不起來的爛泥鰍。你看着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會看着!縮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你連爭風吃醋的勇氣都沒有了。我真不明白,你還活着幹什麼?你爲什麼不去死!陪着那兩個女?都市小說人——那個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兒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還沒出世就變成一攤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開始顫抖,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刻薄:“可是你連死都不敢了!爲什麼不站起來?爲什麼不敢把你的弓拿起來?不能『射』死別人,你還不會殺了自己嗎?”男人的眼睛早已佈滿了血絲,五官全都扭曲起來。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把陶鉢裡面的飯一把一把地往嘴裡塞,就像往陰溝塞爛泥一樣。
女人突然像虛脫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見了。走的時候,她連步伐都蹣跚起來,完全沒有平時的搖拽之姿。
金織的隔壁,門微微『露』出一縫,門縫後面,是一隻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有莘不破問。
江離說:“是一件很不好聽的事情。”
“很不好聽?”
“因爲大多數人不願意聽。”
“爲什麼?”
“無論是誰,聽到自己會死,都不會樂意的。”
“我們會死?”有莘不破疑慮說,“你說的第一個秘密就是我們會死嗎?”
“咱們不一定吧。不過這壽華城內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難逃。”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來:“什麼?什麼?我們真的逃不過嗎?當年,當年我們還沒有這裡這麼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幾個人活了下來。難道這次天劫我們就逃不過了嗎?”
天劫!衆人對於江離所說的“第一個秘密”,突然有點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問:“江離小兄,真的有所謂的天劫嗎?”
江離還沒回答,札羅的眉目突然跳了幾跳。不一會兒,那駝子哈管帶急匆匆闖了進來,躬身說:“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獸瘋了,窫窳寨的兄弟們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風堡的城門。”還沒等他說完,札羅早跳了起來,向葛闐說了聲“兄弟去看看”,如風而去。
老不死指着札羅的背影大叫:“妖『亂』,妖『亂』!”
有莘不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嚷道:“妖『亂』?所謂的天劫就是怪獸作『亂』嗎?”
葛闐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貴賓,本城敬之以禮,但若是倡言妖異,意圖『惑』『亂』我城中軍民,那麼請恕我葛闐無禮了。”
靖歆接口道:“不錯不錯,別說這些事情毫無來由,就算真的有什麼妖『亂』,壽華城兵甲之利,名揚天下,哪有鎮不住的?”廳中賓客原本已經『騷』動不安,聽了這兩人的話,這才漸漸平復,但竊竊私語聲仍然此起彼伏。
“不說就不說唄。”江離依然輕鬆自如,“我早說過,這裡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會惹到我頭上來,我也不怕。”
葛闐辨言察『色』,突然一陣警惕。他並不信真有什麼天劫,而認定這是一個陰謀的肇始。羿之斯、札羅、靖歆,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這裡,難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着,突然長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許他正需要幫忙。”
“好了好了,寨主來了。”大風堡外,羣盜高呼。
札羅向哈管帶說:“打開城門!”
“不行,沒有城主手令,城門誰也不得打開!”
“難道你要眼看着窫窳把城門撞破?”
哈管帶寸步不讓:“本城兵士儘量剋制,就是想請寨主安撫神獸。如果連寨主也治不住神獸的瘋病,那麼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羅冷笑道:“憑你們這些破銅爛鐵,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帶也冷笑道:“那怎麼也得試試。”手一揮,大風堡箭手臨着垛窗向下瞄準瘋狂撞門的窫窳。札羅算定這些箭傷不了自己的守護獸,但和窫窳氣息相連的感覺告訴他:守護獸的不安感已經越來越強烈了。“住手!”他喝了一聲,從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風堡內外的驚呼聲中,穩穩落在窫窳背上。一時間,城裡城外,噪聲大作。
窫窳接觸了主人,登時安靜了許多。札羅俯首貼在窫窳背上,傾聽它體內的脈動。札羅突然有股衝動,想驅窫窳衝進大風堡。“到堡裡去!到堡裡去!只有裡面才安全。”札羅強烈地感到:這是窫窳傳達給他的信息。
“開門!窫窳已經安靜了。”
哈管帶在堡上叫道:“既然神獸已經安靜,就請寨主讓它回去休息吧。然後我們再恭請寨主入堡。”
札羅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已經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後,自己騎着坐騎,臨堡而立,確實有率衆攻城的嫌疑。揮手對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覺。”不一時,羣盜散盡,札羅又道:“可以開門了吧。”
哈管帶正在遲疑,卻聽城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寨主要攜窫窳進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羅怒道:“難道你看不出它此刻離了我安靜不下來麼?”
葛闐緩緩道:“既然如此,便請寨主且回城東駐紮處。若神獸精神得以平復,明日葛某設宴向寨主請招呼不周之罪。”
札羅大怒,但知葛闐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剛剛結仇,不想再樹大敵,權衡良久,勉強吞下這口惡氣,悻悻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