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

綢緞鋪子裡,前廳中間升着一個大火爐子,爐子上面蓋着蓋子,蓋子上面放着幾個大小不一的烤地瓜,焦黃的外皮上升騰着一縷縷細煙,糯糯的、甜絲絲的味道充溢在每個角落,掩蓋住了一絲絲香水味。

煙筒貼着屋頂與牆壁通向鋪子外面,在門檐上穿了一個洞,煙筒在那個洞口拐了一個彎,一滴滴黑糊糊的煤水從煙筒口滴落在一個橡膠桶裡,結成了黑色的冰,一股股黑色的煤煙在門檐上升騰,覆蓋着一塊門匾,上面隱隱約約出現了幾個字:邱家綢緞鋪子。

橡膠桶旁邊有一棵梧桐樹,樹上纏着一些凌亂的電線,一根橫跨屋檐的枝杆上掛着一個罩子燈,在風裡遊蕩;樹杈上有一個喜鵲窩,喜鵲窩被厚厚的雪包裹着,也許離着煙筒太近,喜鵲窩上的雪化了不少,結了一些細細的冰凌子,墜在七零八亂的樹枝子上,銀光閃閃。

屋子前廳除了煤爐子,還有一個長長的櫃檯,檯面上一塵不染。櫃檯兩側往北各有一條走廊,走廊有多長,又通向哪兒?不知道。櫃檯左右各有一間屋子,右面的屋子有兩扇寬寬的玻璃門,緊緊閉着,透過玻璃門能看到屋子裡的情況,好多光滑的木頭架子矗立在四周,架子上搭着五顏六色的絲綢,橘黃色的殘陽從窗戶上返照在每一塊絲綢上,光鮮華麗;屋裡有兩個中年女子,手裡倒弄着一塊綢緞,翻過來覆過去查看,滿眼喜歡,像是買主;門口外面有一塊寬寬的過門石,上面鋪着一塊厚厚的、齊着門口寬的地毯。一切有條不紊,乾乾淨淨。

店裡站着一個女人,一襲黑色金絲絨旗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體型,面似芙蓉,眉如柳,目如秋水,臉上並沒有施着濃妝。

長長的旗袍外面是一件紫色、半截袖子的披肩,袖肩之中繡着淺藍色、整棵牡丹,衣襟上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雲。領口開的很低,露出豐滿的胸部,一串瑪瑙石雞心墜項鍊與如雪肌膚相映輝,散發着晶瑩剔透的色彩。

一副璀璨耳環,點綴藍色寶石,隨着腳步,在耳前耳後搖搖擺擺。一頭齊耳黑髮燙成波浪紋,一邊彆着珍珠髮卡,襯托微微上揚的鮮紅嘴脣,好一個絕美女子。

那年,羅一品和仟溪爲了躲避鬼子誤闖進了鳳凰村的邱家,眼前女子就是邱家的最小女兒邱學秦,一個男人名字,做事辦事智力過人,心思敏銳。

在青島上學時,她是龐新雲的師妹,後去了北平,與喬丹霞做了三年同窗,在學校她與喬丹霞同時愛上了學長姚訾順,姚訾順選擇了有共同信仰的喬丹霞,可想而知她心裡多麼痛苦。畢業那年,喬丹霞和姚訾順加入了共產黨,她加入了國民黨。

當她知道喬丹霞犧牲後,姚訾順依舊奔走在山東地界,堅持不懈地團結抗日力量,親自衝鋒陷陣殺敵,她很是敬佩。

想起犧牲的喬丹霞,邱學秦感到她生存的單調,十幾年以前,喬丹霞活着時常常給她談起半殖民的東北人民生活。“東北三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倭寇在中國土地上爲虎作倀,咱們不能自相殘殺,有什麼事坐下好好談,應該一致對外……”

這幾年,國民黨多次想從日本人手裡奪回坊子煤礦,都以失敗告終,邱學秦自告奮勇回到了坊茨小鎮。

邱學秦可以說是爲姚訾順回到坊子,她希望與姚訾順並肩作戰,可是,她來到坊茨小鎮兩年多了,倆人至今沒能相遇。

馬路上,郵局門前的夾道里傳來吵吵聲,邱學秦走到窗前,把眼睛穿過玻璃窗戶,幾個鬼子和僞軍把一個挑夫堵在巷子裡,挑夫肩上挑着兩個破竹筐,筐裡裝着一些煤塊,煤塊不大,像是從火車道上撿來的。

“太君,這是俺撿來的,這一些碎煤渣俺整整撿了一天。”挑夫是一個破衣爛衫、農民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苦苦哀求幾個鬼子,“太君呀,這兩筐煤是俺一家一天的口糧,您行行好吧,放了俺吧。”

鬼子不回答他的話,舉着手裡槍托狠狠砸向他單薄的身軀,他向後故意打了一個趔趄,腳丫子碰倒了牆邊上的馬桶,瞬間污水四溢,幾個鬼子捂着鼻子跳到了臺階上,嘴裡“哇哇哇”大叫。

挑夫弓着腰向幾個助紂爲虐的僞軍作揖,乞求:“老總,您行行好,給說說好話,家裡開不了鍋了,需要這點東西換點玉米麪……拜託您了。”

青面獠牙的僞軍揮舞着手裡的刺刀,一個個像驥尾之蠅,咋咋呼呼:“皇軍說,讓你把這一些煤炭挑到憲兵隊門口,鋪路用,還不快去?!”

日本軍隊霸佔了坊子,到處燒殺搶掠,有的鄉民不得不放棄家園,四處避難。有錢人躲到了坊茨小鎮,把坊茨小鎮當成了避難港灣;沒錢人也往小鎮裡跑,做點小買賣,維持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他們不知道進了坊茨小鎮就是進了死衚衕,不僅有兇殘的鬼子,還有囂張跋扈的僞軍。

邱學秦在坊茨小鎮開起了這家綢緞鋪子,有錢有勢的家眷離不開穿,她的生意自然有起色,認識了好多達官貴人,她不爲了掙多少錢,主要任務是把鬼子趕出坊子,讓坊子礦區回到中國人民政府手裡。

眼瞅着天快黑了,一輛人力車停在了綢緞店門口旁邊,一個身穿洋裝的女孩從車上跳了下來。女孩與車伕簡單地交代了幾句,車伕沒有離開,而是抓着車把,把車子掉了一個頭,把車橫放在窗戶下面,揣着雙手蹲坐在車子的橫杆上,一頂破棉帽子壓在他的額頭,一雙澄亮又耀眼的黑瞳,閃着凜然英銳之氣,穿過帽檐前耷拉着的幾縷亂蓬蓬的頭髮,警惕地注視着四周。

女孩一隻手裡拎着一個小包,另一隻手裡提着裙襬,不慌不忙走近店門口,身體趴在玻璃門上,往店裡巴頭探腦,一點點夕陽穿過玻璃門,落在門檻裡面,往店裡深處看,沒有燈光,黑幽幽的。

門外的一切,映在邱學秦眼簾,她一愣,心裡念着兩個字:“是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把抱着的胳膊放了下來,離開窗前,靠近櫃檯,右胳膊肘支撐在櫃檯上,眼睛盯着門外面和不遠處的街道,街道上走來兩個男人,兩個男人相距不算太近,也不遠,邱學秦的眉梢擰了擰,他們兩人怎麼一塊來了?

邱學秦身後的櫃檯裡面,一個身穿長袍的老掌櫃的,時不時打着哈欠,扶扶鼻樑上一副眼鏡,齊耳的短髮罩在一頂瓜皮帽的下面,順絲順綹。他的大手下面捂着一個算盤子。

“鮑師傅,街上多了一些陌生人,咱們儘量不要多事,靜觀其變……那個沃家小姐,今兒她怎麼有時間到咱們店來了?”

鮑掌櫃的從算盤珠子上擡起頭,抖抖鬆垮垮的腮幫子,把眯着的眼睛瞪大,撩着嗓子問:“老闆,您說誰呀?”

“沃家丫頭。難道咱們那幾個傷員出事了嗎?不可能呀,我已經安排人盯着了,有事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邱學秦的聲音壓得很低:“鮑師傅,許連瑜和那個日本醫生也來了,今兒怎麼這麼湊巧?”

鮑掌櫃的把算盤子攥在左手裡,右手從櫃檯下面捏出一塊抹布,漫不經意地擦拭着,嗓子眼裡哼了一聲:“你是說那個日本男人也來了嗎?這還用說嗎,他一定是踏着沃家小姐的腳印找來的……你別讓俺去給他們開門,俺不待見他們,許少爺還可以,他是咱們中國人。”

鮑掌櫃的是河北人氏,他年輕時候是地主家的賬房先生,古北口戰役,日本鬼子把他的村子炸了,把他的家也炸了,他全家上上下下十幾口死在鬼子的炮火裡,村子裡的慘狀讓他終身難忘,遍地都是被鬼子炸死的村民,血肉橫飛,一個二百多戶的村子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年他五十七歲。爲了替家人報仇,他一跺腳跑上了戰場,當了兵,一個老兵,在部隊只能燒火做飯,就是燒火做飯他也一絲不苟、盡心盡力去做……前年,國民黨地下組織安排他跟隨邱學秦來到了坊茨小鎮。

邱學秦沒理睬鮑掌櫃的,向煤爐子瞥了一眼,沒回頭,沒好氣地喊了一聲:“青鳳,這爐子該加煤了,這屋子有點冷,先耬耬爐底煤灰。”

隨着邱學秦的聲音,從櫃檯旁邊走出一個女孩,她身上一件花棉襖,下身一條紫色燈籠褲,頭上包着一塊圍巾,包的嚴實,只露出一雙俊秀的眼睛。

她一隻手裡拿着小鐵耬子,一隻手拿着竹子簸萁,走到屋子正中間的煤爐前,蹲下身體,佝僂下背,抻着脖子往爐底探着眼睛,一下一下,把膛門裡的殘灰耬進簸萁裡。

鮑掌櫃的從眼鏡上面瞄了一眼女孩,又垂下頭,長吁短嘆:“老闆,俺的話讓您生氣了?唉,俺忘不了呀,忘不了俺的家人是怎麼死的,忘不了俺的村子怎麼在一夜之間夷爲平地。老闆呀,有時間您讓青鳳丫頭去教堂看看她的哥哥,這幾天,她偷偷哭過好幾次了,她只剩下一個親人了……”

邱學秦聲音嚴厲:“不可以,您做長輩的怎麼這麼糊塗,不分輕重緩急,不能因爲個人情緒誤了大事。”

蹲在煤爐旁邊的女孩聽到了鮑掌櫃的與邱學秦的對話,兩行淚水奔涌而下,她怕被老闆發現,深深低着頭,煤灰飄起來落在她的臉上,與淚水攪合,一道一道的。

一會兒,她從煤爐旁站起身,手裡端着簸萁,翼翼小心走向門口,這時仟溪正好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慌忙把身體退到門口一側,給仟溪讓出一條路。

“你好。”仟溪向女孩打了一個招呼。

女孩點點頭,沒有回話,走出了店門口,站在門口外面,四處張望了幾眼,然後彎下腰,把簸箕裡的煤灰灑在門口一個雪坑裡,瞬間,雪坑裡升起一股細細的煙霧,繚繞在半空。

煤灰被風拽着飄到了呂安的眼前,呂安急忙拽下脖子上破毛巾,在臉前甩打着,他想埋怨幾句,半張着嘴巴,一個字沒吐出口,女孩先說話了:“師傅,您的車怎麼停在了這兒?”女孩聲音很好聽,清脆悅耳,帶着責怪的意思。

“這?這地方不讓停車嗎?”呂安說着站起了身,一臉不服氣。

“你看看哪輛人力車停在人家窗戶下面?多礙眼呀。”

呂安向街口撩了幾眼,幾輛人力車停在馬路旁邊,沒有生意的車伕抱着膀子蹲在馬路牙子上,嘴裡嚼着寒氣,侃着大山。

女孩振振有詞:“俺看你不懂規矩,一定是第一天拉車,快走吧,別在這兒礙事,別惹急了我家老掌櫃的,他會罵人。”

“礙什麼事?又沒擋着你們店門口,俺不走。”呂安不高興了,他撅起了嘴角,不知哪兒來的野丫頭,說話得理不饒人。

“你這個人怎麼油鹽不進呢?俺說礙事就礙事。”丫頭比呂安還厲害,聲音不大,抑揚頓挫。

要說罵人,呂安比誰都會罵,只是,他肩上有任務,他只能把火氣吞嚥進肚子,呢喃了半天,“俺看你就是從煤灰裡鑽出來,裡外不是人……”

呂安的話氣得女孩直跺腳,眼淚汪汪。看着女孩要哭,呂安一時慌了神,他想安慰女孩,又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他撓着後腦勺,結結巴巴地說:“俺是看到你臉上有煤灰,才,才那麼說的,不信,不信你回去照照鏡子……”

仟溪想回頭看看,囑咐呂安把車子放到別處去,還沒等她轉過身,邱學秦的聲音飛過了她的耳邊,飄到了店外面。

“青鳳,進來吧,不要吵吵,他願意停在那兒,就停在那兒吧,都不容易……爐子上有幾個烤地瓜,送給那位黃包車師傅……”

鮑掌櫃的噯聲嘆氣:“丫頭心裡有事,故意與別人找茬……”

仟溪愣了一下,她以爲店裡沒有其他人,沒想到,不僅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心眼善良;還有一個老掌櫃的,耳不聾眼不瞎。

邱學秦舉起手背揉揉眼睛,好像剛看到仟溪,一雙丹鳳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仟溪,像是在欣賞一件商品,一驚一乍:“吆,這位小姐,您是來選布料的嗎?準備做結婚喜袍嗎?”

“您好,我想給朋友的母親選一塊布料,她是日本人,不知選什麼材質的,請您多多指教。”仟溪把雙手重疊放在右側腰上,往下蹲蹲身體。

邱學秦疾走一步,用雙手攙住仟溪的胳膊,“不必多禮,俺受不起。”而後,她紅紅的嘴脣靠近仟溪的耳邊,神秘兮兮,陰陽怪氣:“沃小姐找我沒有別的事情嗎?”

頃刻間,一股熱氣夾着濃郁的香水味鑽進了仟溪的衣領,仟溪的身體往後退了半步,半張着嘴,一時不知回答什麼?這是她第一次與這個女人面對面,這個女人一見面就能喊出她的名字,不簡單。眼前的女子不僅洞見底蘊,還能看出她無事不登三寶殿。

沒等仟溪回答,對方又說話了:“你是沃家大丫頭?好年紀,好光景,好福氣,交往了一個日本朋友,一個坊茨醫院主刀醫生,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倚仗日本人,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俺想借用你身旁的大樹乘乘涼,可以嗎?”

仟溪不明白眼前女人話中的意思,女人嘴裡話聽起來帶着羨慕,又有讚美的詞語,卻夾槍帶棒、冷嘲熱諷,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帶着銳角,冰徹心髓。

正在此時,真佑的身影出現在店鋪門口,他矮小的身材嚴嚴實實把那點夕陽遮住了,他的腳步與推門聲驚擾了屋檐上的幾隻麻雀,麻雀拍打着翅膀,慌不擇路掠過真佑的頭頂,真佑慌忙用胳膊遮住額頭,連連後退。

一旁呂安看着真佑的囧樣想笑,他只轉了一下身子,把頭擰向身後的馬路。

邱學秦把狡黠的目光穿過仟溪的肩頭落在店門口,換了一副臉色,岔開話題:“沃小姐,見到您很高興……談不上請教,做我們這一行,就應該讓顧客滿意,幫顧客挑選稱心如意的綢緞是應該的。吆,這不是真醫生嗎?你們是一起來的?看看俺這對瞎眼,俺只看到了漂亮的小姐……鮑掌櫃的,來客人了,您真是老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清嗎?”

鮑掌櫃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倉促扔下手裡的算盤,繞出櫃檯,慌里慌張擠過邱學秦和仟溪身旁,直奔店門口,雙手抓着門把手,把一扇門拉到牆邊,站立一旁,摧眉折腰,嘴裡諾諾:“先生,您,您快請進。”

昨天,真佑聽仟溪說下午到邱家綢緞鋪子看看,挑選幾樣中國絲綢送給他的母親,希望他也來瞅瞅,幫她掌掌眼。真佑自然高興,他覺得這是仟溪願意與他交往的誠意,下了班他直奔這邊而來。

真佑大踏步邁進了店內,目不斜視,徑直走近仟溪,他先微微一笑,關心地問:”仟溪,你什麼時候到的?走來的嗎?累嗎?”

仟溪知道真佑是明知故問,呂安的黃包車就停在店門口,那麼顯眼,他能看不到嗎?“真佑君,我剛到,是坐着人力車來的,不累。”

邱學秦站在仟溪和真佑之間,一時不知所措,她扭着胯部,用手背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一聲,”吆,瞧瞧你們小兩口,也太客氣了吧,羨煞旁人。”

真佑把臉轉向邱學秦,鞠躬行禮,“邱老闆,您好,打擾了。”

“吆,真醫生會說話,您光顧俺的店鋪,俺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能說打擾?俺剛剛與沃小姐聊起您,說曹操,曹操到……真醫生,您還不放心您心愛的姑娘嗎?誰敢把她吃了?”邱學秦的手在仟溪肩頭冷不丁戳了一下,往前扭了一步,送給真佑一個討好的微笑,“您是坊茨醫院有名氣的外科醫生,您大駕光臨,讓俺小店蓬蓽生輝。”

真佑不善言談,他雙手貼着兩邊褲縫再次鞠躬,“邱老闆,謝謝您!”

“真醫生,您行這麼大的禮,俺一個小老百姓受不起呀,呵呵呵,咱們不要互相行禮了,耽誤時間,咱們進屋喝杯熱茶,慢慢聊,待會俺讓她們送幾塊綢緞過來,你們仔細挑選。”邱學秦站直了身體,向鮑掌櫃的招招手,高聲說:“鮑掌櫃的,先不要擦洗您的算盤珠子,您去後面告訴青鳳,讓她燒一壺開水送過來,有貴客來了。”

跟着邱學秦扭捏的身體拐過走廊,來到一間屋門前,一扇厚厚的木門緊緊關着,邱學秦往前快走了一步,大敞開門,伸開右手掌,五指併攏,指尖往屋裡引着方向,熱情招呼:“真醫生,沃小姐,快請進~這兒是俺招待尊貴客人的茶屋。”

仟溪和真佑踏進了屋子,屋子裡沒有熱氣,沒有多少傢俱,可以說再簡單不過了,有兩扇窗戶,一扇南窗,一扇西窗。血色的落陽從西窗戶上鑽進來,落在屋裡,這間屋子比外面的屋子亮堂多了。一個掛衣服的架子,靠在門後面。一張圓圓的桌子擺放在屋子正中間,圓桌下面放着幾把扶手椅子,桌子上鋪着潔白的檯布,還有一個圓方形的茶盤,茶盤上汝窯燒製的茶杯、茶壺非常精緻,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

靠南窗戶旁邊有一個長方體的五斗櫃,五斗櫃上放着兩個高高的瓷花瓶,花瓶裡沒有插着花,插着兩根毛茸茸的雞毛撣子。

“這屋子冷,不用脫外套。請坐。”邱學秦走近五斗櫃,把兩個花瓶移到了西窗臺上,轉身從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扭着脖子向仟溪拋了一個媚眼,殷勤地說:“沃小姐先坐。”

仟溪也沒有謙讓,她雙手提起衣裙下襬,款款落座。

在來見邱學秦之前,楊同慶有交代,讓她好好觀察觀察邱老闆這個人。顧慶豐說,這個女人城府太深,明知道國軍的幾名將士被八路軍游擊隊救了,至今爲止,一個多月過去了,好像什麼事沒發生似的,無動於衷。坊茨地下黨組織決定讓呂安見見這個女人,與她商量商量把幾個傷員送走的事情,畢竟,呂安也曾在國軍部隊待過,言詞上好溝通。

“真醫生,您也坐。”邱學秦舉止言談比真佑進門時少了輕浮,反而多了點矜重,說話口氣像嘮家常,“這間屋子冷,俺討厭煤煙味,本想買個電爐子,坊茨小鎮的電費太貴,生意也不景氣,沒有辦法……”

邱學秦話音未落,屋門口外傳來了鮑掌櫃的聲音:“老闆,許少爺來了。”

邱學秦臉上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訕笑,很快恢復平靜,向屋門口方向走了一步,問:“是許家孫少爺嗎?他怎麼有時間從煤礦回到了小鎮?快請。他可是俺的恩人,俺這個小店他出過不少力……真醫生,沃小姐,不好意思,俺先失陪一下……”

邱學秦一點也沒說假話,綢緞鋪子門口那張畫像,許連瑜沒收她一文錢,並且他把他母親麻將桌上的雀友都介紹到了她的綢緞鋪子,給她增加了不少收入。

聽到許家孫少爺幾個字,仟溪想到了許連成和許連盛哥倆,她忘記了許家還有一個好逸惡勞的許連瑜,其實,許家的人她只認識許洪亮。

前廳裡,許連瑜從頭上摘下禮帽託在手裡,與鮑掌櫃的打招呼。

鮑掌櫃的一邊端詳着許連瑜,一邊說着恭維的話:“我們許少爺每天都這樣乾淨利索,不知道的還以爲許少爺在哪家銀行做高管,瞧瞧,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這一身衣裝,穿在身上真是英武帥氣。”

如果在平常,聽到別人說這席話許連瑜會很驕傲,今天他卻高興不起來,只是禮節性地擺擺手:“哪裡?鮑掌櫃的您過講了。”

這時,邱學秦的聲音隨着她的腳步而來:“連瑜,你家裡有事嗎?你不是明天休息嗎?怎麼提前回來了?”

許連瑜看向邱學秦,把左胳膊背到身後,右手裡的禮帽扣在小腹上,深深弓腰施禮,答非所問,卯不對榫:“邱大姐,您好,路過您這兒,來看看您,這個星期您生意可好?”

許連瑜踏進綢緞鋪子之前,去旅館洗了一個澡,一身行頭乾淨利索,渾身上下香氣撲鼻。

“連瑜,家裡人可好?……大姐不知你今天回來,如果知道你回來,給你準備一些好吃的,你們在礦上沒有什麼好吃的,除了黑乎乎的煤炭,就是黑色的煤水……”邱學秦噓寒問暖像長輩,其實她才三十幾歲。

許連瑜被邱學秦的話感動,他回家沒有聽到母親一句關心的話,沒看到母親驚喜的目光,只有一具鳩形鵠面的軀體,抱着一根冰冷冷的煙槍,瞪着貪婪的瞳孔,還有一條向他齜牙咧嘴的狗。

“邱大姐,俺家裡都挺好的……俺出來溜達一圈,不知不覺跑您這兒了,俺到您這兒蹭杯茶喝。”許連瑜好面子,不好意思說他家裡的情況,怕別人瞧不起他,可是他忘了邱學秦是做什麼的,他許家的所有情況她都瞭如指掌。

“呵呵,姐這兒什麼都缺,就不缺好茶,今兒有貴客來,俺準備打開一盒十月秋茶,大家一起嚐嚐鮮……連瑜,我把尊貴的客人介紹給你認識,來吧。”邱學秦聲音清澈明朗,好像是故意說給別人聽似的。

許連瑜吸吸鼻子,把手裡的禮帽重新扣在頭上,跟着邱學秦的腳步往前走。

來到西屋門口,邱學秦先走了進去,沒有回頭,直奔五斗櫃,拉開抽屜找茶葉。

許連瑜的一隻腳邁過了門檻,他頭上的禮帽被門檐擋了一下,從後腦勺滑落,他疾速擎起一隻手抓住帽子,驟然一挑眉梢,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端坐在屋裡圓桌前,她的座椅正好衝着屋門,這是一個上座,她是誰?好清秀的女孩,看年齡不大,怎麼會讓邱老闆如此敬重?許連瑜直眉楞眼盯着仟溪,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一時忘記了打招呼。

許連瑜在南方上大學時什麼女人沒見過?穿洋裝的亞洲面孔、穿藍衣黑裙的女學生、穿旗袍的闊家少太太……眼目前的女孩不僅有氣質還有靈氣,白淨的臉上飄着溫文爾雅。

聽到聲音,仟溪向屋門口瞄了一眼,正與許連瑜火辣辣的目光相撞,她全身不自在,眼前油頭粉面的男人她不認識。許家搬來做沃家鄰居一個多月了,她與許連瑜至今沒有碰過面,更別說打招呼了。

仟溪慌亂地把眼睛移到西窗戶上,落在兩個高大的花瓶上,她腦子裡跑出兩個問號,這兩個花瓶有一定的分量,邱老闆進屋時爲什麼先移動兩個不礙事的花瓶?爲什麼放在西窗臺上?而不是放在南窗臺上?這裡面一定有蹊蹺。

看到許連瑜一對桃花眼盯在仟溪的身上,真佑不高興了,他皺眉蹙眼,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又覺得太失禮,把握着的拳頭放在嘴角,輕輕咳嗽了一聲。

聽到咳嗽聲,許連瑜打了一個激靈,眼睛轉向仟溪身旁的真佑,他知道眼前瘦小的男人是日本人,剛纔在外面鮑掌櫃已經悄悄告訴了他,日本人不能得罪,他站穩腳步,雙手抱拳,故作有涵養的樣子向真佑躬身施禮。

然後,轉身脫下身上呢子大衣,掛在衣架上,把帽子掛在最高處,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襯衣,還有西服馬甲,下身一條黑色西褲,西褲中折一清二楚,手裡不知從哪兒捏出一方潔白手帕,一舉一動有點女孩習性,讓人看着不舒服。

這空擋,一個女孩手裡抓着一把大鐵壺走了進來,她直接走到圓桌前,一手抓起茶壺蓋,一手把長長的鐵壺嘴壓在茶壺上,趁勢瞅了一眼仟溪,仟溪的目光也從西窗戶上移過來,兩人目光交匯,憑感覺,眼前送水的女孩就是倒煤灰的女孩,一條烏黑的大辮子蕩在她的後背上,一張紅撲撲的臉蛋,略帶靦腆的微笑,年齡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嬌羞溫柔可人兒,與呂安爭吵時判若兩人。

邱學秦眼睛盯着桌上茶壺,沒有睜一下眼皮,語氣不疾不徐:“青鳳,你下去吧,有事我再招呼你,出去時,把門關上。”

“是,老闆。”女孩抓着大鐵壺,向門口退了幾步,轉身邁出了門檻,迴轉身帶上了木門。

“真醫生,嚐嚐這茶的味道……這茶是青島朋友寄來的,是秋茶,都說秋茶祛溼,多喝點……燒水的丫頭也是青島朋友介紹來的,火候掌握的恰到好處。來,大家不必拘謹,隨意……咱們不讓外人打擾,我來給大家斟茶。”邱學秦挑了挑眉梢,把一抹微笑送給許連瑜,溫婉地說:“連瑜,這就是我常給你提起過的真佑醫生,旁邊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她是你的鄰居沃家小姐。”

“鄰居?沃家小姐?”許連瑜的臉“騰”一下火燒火燎,他羞愧萬分,沒想到眼前漂亮的小姐是沃家女孩,他們兩家一牆之隔,那麼近,今兒他與他母親暴跳如雷的爭吵聲跑過了院牆,沃家已經聽到了。

他眼前出現了與那個德國老太太相遇的情景,他急衝衝竄出家門,一臉狼狽,老人正好從她家院子走出來,見到他一愣,想轉身回去,她腳步猶豫,而是面對着他弓弓腰,嘴裡沒說一句話,臉上掛着擔憂與無奈,還有對他的同情。

邱學秦看着許連瑜低頭耷腦,心慵意懶,精神萎靡不振,關心地問:“連瑜,你怎麼啦?看你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

“沒,沒有,今天……挺好的。”許連瑜滿臉尷尬,額頭冒着汗珠子,有幾顆滾下了他長長的眉毛,他把潔白的手帕放在額頭拭了拭,看向對面坐着的真佑和仟溪,頓然,他感覺有點失態,驟然換了一個坐姿,放下手帕壓在胳膊肘下面,雙手端起茶杯向真佑面前舉了舉,咧咧嘴角:“真佑君,剛纔一進門,俺被你女朋友的美貌吸引,有點失禮,請您多多包涵。”

許連瑜心裡的痛苦沒有人知道,他已經習慣了面對着日本人低眉垂目。他不敢直視真佑兩隻像秋星一樣深不可測的雙目,那雙眼眸裡不知道藏着多少嚚滑?

邱學秦給真佑面前的茶杯裡添上茶水,粲然一笑:“真醫生,這茶要趁熱品,才能感覺到:如蘭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甜。”

停頓了片刻,她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真醫生,俺想與您一起做煤炭生意,不知可否?”

真佑端起冒着熱氣的茶杯舉到眼前,放在嘴邊吹了吹,聞了聞,啜了一小口,然後把茶杯輕輕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邱學秦,說:“邱老闆,您想做煤炭生意,許先生不就在煤礦工作嗎?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爲春。”

邱學秦放下手裡茶壺,坐正身體,呵呵一笑:“真醫生,您不愧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飽讀詩書,滿腹經綸。話說回來,許少爺只是一個煤礦監工,替你們日本人辦事,與俺想做的買賣不搭邊。”

“不明白。”真佑又端起了茶杯。

“真醫生,俺說的買賣不是什麼大買賣,不知過磅要稱的買賣您能不能瞧在眼裡?”

“不,誰見了錢不親?無論大小。只是我有工作,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分心……邱老闆,我父親退休後一直在經商,他說無論什麼生意都是從小做起來的,父親還說,小生意磨鍊人的思維能力。”

“真醫生,您只要肯屈尊就卑,什麼都不需您做,只等着分紅即可,只是零售沒有太大利潤,只要您不嫌棄少就可以。”

“有這樣做買賣的嗎?!如果我沒猜錯您是想用我的名號?天上掉餡餅這個俗諺也是出自你們中國……還是讓我回去考慮考慮吧。”

真佑很聰明,他馬上意識到了邱老闆想利用他,如果眼前的女人利用他掙錢,他沒有意見,如果參與其他陰謀,他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原則,在他心裡,他傾向他的國家,日本政府無論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偏執地以爲,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弱者就要被強者吞噬、被欺凌。

“真醫生,俺說話不會繞圈子,只因爲運輸不方便,到處都是你們日本人設下的關卡,青峰鎮劉家煤場被迫關閉了,爲什麼?只因爲半路上卡車被扣了……現在中國人自己做不成生意,掙錢很費勁,俺想做煤炭生意,絞盡腦汁不知與誰合夥,今兒您的突然到訪,讓俺的眼睛與心靈都亮了。”

聽到邱學秦的話,仟溪捧着茶杯的手緊了緊,她聽三妹說過柳家溝劉家煤場的事情,劉大仁的運煤車被鬼子扣押了,鬼子還殺了十幾個工人,劉家煤場被逼無奈,停止營業。這個邱老闆在真佑面前無所顧忌地說出這件事,她一定是明察秋毫,把在座的每個人性格秉性瞭如指掌,纔有如此膽量與自信,的的確確不簡單。

“邱老闆,這件事必須給我考慮的時間,不可能馬上給您回話,請理解。”真佑站起身,輕輕揪揪仟溪的斗篷,“仟溪,咱們該回去了,街燈都亮了,邱老闆還有事,咱們不打擾她了。”

邱學秦向屋外吆喝了一聲:“鮑師傅,張燈。”

頭頂的燈亮了,燈光跑遍了牆角旮旯,照亮了屋裡的一切,如白晝。邱學秦站起身走到窗前,準備拉上窗簾,她的眼睛瞟向西窗外,她看到了,馬路對過的電線杆子下徘徊着馬掌櫃佝僂着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她馬上想到馬掌櫃是跟着許連瑜來的,他是看到了窗戶上的花瓶,沒敢踏進鋪子。

就在此時,巷子口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個影子越來越近,是那個挑着煤筐的男人,扁擔兩頭的筐子輕飄飄的、左右前後遊蕩,不小心碰在馬掌櫃的身上。

馬掌櫃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從懷裡抽出圍裙拍打着棉褲棉襖,嘴裡喋喋不休地埋怨:“走路不長眼睛嗎?”

挑着筐子的男人點頭哈腰,向馬掌櫃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

“走吧,走吧,幸虧遇到俺,否則,不訛你五個銅板都是便宜啦。”平日裡馬掌櫃的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格,今兒他心裡有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攪得他心煩意亂,有氣沒地方發泄。

邱學秦手裡揪着一側窗簾,遲遲沒有動,引起了仟溪的好奇心,她靜靜走到了邱學秦身後,順着邱學秦目光看過去,街道上電線杆子下有兩個身影,一個是雜貨店的馬掌櫃的,她認識,他家的雜貨店就在巷子口拐角處,每天上下班她都要路過他家門口;另一個是挑夫,晃悠悠的街燈在挑夫臉上閃過,仟溪心裡一陣小激動,是他?!

邱學秦把目光從街道上收回來,一回頭與仟溪打了一個照面,嚇了她一跳,很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自責道:“真是的,街燈都亮了,不知亮了多久了?”她又把臉轉向真佑,“真醫生,俺說的那件事情,還望您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有肉您吃,我們只留下一點湯就可以……”

許連瑜也向真佑抱拳作揖,“真醫生,初次見面沒有坐下吃一頓飯,很是遺憾,下次希望留給俺足夠準備時間,賞一個機會,請您與您女朋友一起賞光。”

“這要看我女友的心情……”真佑心裡不太喜歡許連瑜,在邱老闆面前,他又不能表現出來。

邱學秦沒有與真佑多客氣,她知道留不住真佑,她也不敢留,馬掌櫃的有事要向她稟報,眼前許連瑜也不在狀態。

前段時間,五十九軍在河北戰場失利,傷員無處安置,上級領導放棄了重傷員,好多傷員被八路軍游擊隊救了回來,有的安置在蟠龍山,有幾個重傷員被羅一品安置在坊茨教堂。上級領導不讓她摻呼傷員的事情,她幾個晚上不曾閤眼,好多事情煩擾着她的心,那也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呀,八路軍游擊隊不計前嫌,幫助國軍將士,眼前的沃家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傷員用的藥品都是她從醫院弄出來的,今兒她來到綢緞鋪子難道僅僅是爲了幾塊綢緞嗎?一定有事說,當着真佑和許連瑜的面她什麼也沒說,一點信息也沒有透露出來。

走出屋子,來到店門口,鮑掌櫃懷裡抱着一摞絲綢,磕磕絆絆跑到邱學秦身旁,低低喊了一聲:“老闆。”

邱學秦拍拍自己的額頭,哈哈一笑,“看俺的記性,差點忘了,這幾塊絲綢是俺送給沃小姐和真家太太的。”

邱學秦從鮑掌櫃手裡抓過絲綢遞向仟溪,仟溪沒有去接。

“咱們生意不在情意在,就當姐姐送給妹妹的,瞧瞧俺這張嘴,是不是俺高攀了?”邱學秦臉露不好意思。

仟溪一時無語,她看向真佑,真佑向她點點頭,意思是拿着吧。

仟溪依然沒有伸手去接那一摞綢緞,她不習慣要別人的東西,無功受祿,讓她心下慚愧。

“這天冷,路滑,注意安全。”邱學秦笑盈盈盯着仟溪的眼睛,柔聲說:“麻煩沃家小姐在真醫生面前多多善言。”

仟溪明白邱學秦是說合夥做煤炭生意的事情,不知這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一定要儘快告訴楊同慶和顧慶豐,讓他們拿個好主意。

“我不懂做生意,如果能掙錢,不用出力,誰也不願意放棄這樣的機會,但,我真真切切不懂,不瞭解,只知道家裡燒的煤是到個人煤場買的。”仟溪只能這樣回答邱老闆的話。

邱學秦笑了,她對仟溪這席話很滿意,仟溪無形之間告訴在場的人,普通家庭用的煤都是在附近代銷店買的,說明開煤場賣煤潛力無限。

綢緞鋪子的門開了,帶起一陣風,冷風劃過門口的梧桐樹,梧桐樹上掉下幾個冰凌,摔在玻璃窗上,落在窗臺上,滾到了迷迷瞪瞪呂安的腳下。聽到開門聲,呂安緊張地看向店門口,仟溪和真佑一前一後走出了綢緞鋪子,呂安迅速抓起車把,往前跨了兩步,靠近仟溪,頜首低眉:“小姐,您走嘛?去哪兒?”

仟溪瞄了呂安一眼,搖搖頭,“師傅,不好意思,俺不需要車了,俺和朋友走走……您忙您的去吧。”

“沒事。”呂安垂下眼角,回了兩個字,他一雙大腳後移,把車子又停在了原地,蹲下身子,偷偷盯着仟溪遠去的背影,他想等仟溪他們走遠點,他再悄悄跟上。

盯着仟溪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青鳳姑娘,她的哥哥是一名國軍戰士,身負重傷,被八路軍游擊隊藏在教堂裡,她想跟着仟溪去看看她的哥哥。

第二個是許連瑜,許連瑜呆呆傻傻站在綢緞鋪子門裡,目送着仟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久久不願離去,邱學秦走到他身旁,他也沒有發現,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對一個女孩一見鍾情。

邱學秦嘆了口氣,說:“許少爺不缺女人,更何況她名花有主,唉,別忘了,她的男友是一個日本人……許少爺,你還是回家吧,明天你再過來,今兒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就不陪你聊天了,無論什麼事情都要往兩個方面想,一個好的方向,一個壞的方向……關於煤炭生意,咱們明天好好研究研究,我準備在沙河街和青峰鎮各開一家賣場,你有時間回一趟沙河街,挑選一塊空曠的場地。”

“邱大姐,一切聽您的……您忙,俺,俺這就回家……”許連瑜想起嗜煙如命的母親,心生悲哀與淒涼,那個家就是一個冰窟窿,沒有一點熱乎氣,他一點也不想回去,他真想郭家莊的許家大院,祖母在的時候,每天熱鬧非凡。如今祖母也不知躲哪兒去了,郭家大院裡只有舅老爺和那個直管家,還有一個廚師,就是那樣也比他現在的家有人情味。

舅老爺每天罵罵咧咧,對他還是比較親熱的,自小他在滄州許金府長大,跟着舅老爺吃遍了滄州地界的大小酒館子,坐在老人對面,看着老人高高的喉結吞嚥着一盅一盅烈酒,吐着唾沫星子埋怨着這世道,那個時候,他覺得舅老爺沒有什麼真本事,除了菸酒,就是罵人,今天想想舅老爺不是不講理的人,更不可能平白無故罵人,他心裡有他說不出的苦,只能用酒消愁。

想到這兒,許連瑜折回到西屋,從衣架上摘下帽子戴在頭上,把呢子大衣甩在肩上,又抓起桌上他的茶杯,一仰脖子把一杯不熱不冷的茶水倒進了喉嚨。“媽的,真苦。”不知他是說茶苦,還是他的生活苦?“啪”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扭身鑽出屋子,在前廳與邱老闆和鮑掌櫃的告辭,大步流星走出了綢緞鋪子,直奔呂安,“人力車……”

“您好,您去哪兒?”呂安把人力車停在了許連瑜的身旁。

許連瑜撩起大衣襟坐進了車斗,翹起二郎腿,不緊不慢地說:“去菲兒德國酒館。”

撂下這句話,許連瑜閉上了眼睛,使勁吞嚥一下喉嚨,似乎苦苦的茶水堵在他的嗓子眼,讓他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就像他的生活亂七八糟,這種生活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鬼子佔領坊子那天開始的,鬼子把大煙帶到了坊子,父母先後染上了大煙,他失去一個溫馨的家,失去了他昔日安逸、瀟灑、快樂生活……讓他在人前背後直不起腰,在日本人面前戰戰兢兢。

呂安回頭看看似睡非睡的許連瑜,小心翼翼問:“客官,您說哪個德國酒館?俺怎麼沒聽說過,今兒俺是,俺是替俺爹拉車……”

一年多前,呂安在楊同慶麪館工作過一段時間,在坊茨小鎮的日子裡,楊同慶就是一個管家婆,處處限制他的自由,他就像被關在籠子裡的貓,出了籠子就迷失了方向,但,讓他原路返回麪館還可以,此時客人想去德國酒館,坊茨小鎮德國酒館很多,不知客人說的菲兒德國酒館在哪條街?

半天沒聽到許連瑜回答,呂安有點生氣,他真想破口大罵:今天俺都把俺死了幾十年的爹搬出來了,你到吭一聲呀。

呂安擡頭看看綢緞鋪子屋檐下的燈,燈上的鐵罩子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光環,隨着風在腳下跳動。綢緞鋪子的門已經關閉,一股股熱氣從門縫之間鑽了出來,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層層厚厚的霧。窗戶上拉着窗簾,窗簾上隱隱約約有幾個人影隨着燈光跳動,他猜測屋裡人一定在偷偷窺視着他,不能拉着車子原地跑圈圈。

楊同慶安排他見見邱學秦,看來今兒有點不湊巧,只能先把車上這位少爺送到目的地再說了。

呂安拉起車子,硬着頭皮跑上了大街,看着眼花繚亂的、縱橫交錯的街道,他不知往哪兒去,躊躇不前。一個肩上挑着煤筐子的男人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擋住了呂安的去路。

此人一身破衣爛衫,吊兒郎當,一頂破草帽子,扣在頭頂,只露着高高的鼻尖和鬍子拉碴的嘴巴,聲音粗狂:“師傅,俺知道菲兒德國酒館在哪條街上,不過,俺帶路,您要出點血汗錢吆……”

多麼熟悉的聲音呀,這聲音有好久沒聽到了,呂安心裡激動,嘴巴哆嗦:“謝,謝謝兄弟……謝謝這位兄弟,拉完這趟活,俺請你坐下喝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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