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醒

麪館的門打開了,小敏愣愣站在門口,眼前站着二姐夏蟬,二姐旁邊是一個穿洋裝的女孩,十八九歲的年齡,頭上戴着一頂白色針織棉帽,蓋住兩邊的耳朵;一件藍色絨花斗篷,內襯銀白底的連衣裙,裙衫上繡着藍色矢車菊,衣領與袖口一圈白色蕾絲花,襯托着由於激動而紅潤的肌膚,真是清雅;一雙高過膝蓋的毛毛馬靴,像踩着白色雪花的小馬駒,可愛又調皮;再往臉上看,好像綻開的白蘭花,微凸的額頭,光滑細膩,細長的眉毛下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含着晶瑩的淚水,長長的、黑亮的睫毛翻卷着,像跳動的蝶羽;一條長長的大辮子搭在前胸,細長的胳膊向兩邊張開。

小敏的小心臟突突跳,自打她記事起,娘就整天唸叨大姐二姐,大姐被爹送給了一對德國夫妻,不知過得好不好?不知長的啥樣子?隨誰?眼前高高個子的、穿洋裝的小姐一定就是大姐,那雙碧水淋漓的大眼睛多隨爹呀,雖然沒有爹的眼睛剛毅,卻閃着星星之光;帶着弧線的脣角微微向上翹起,一顰一蹙多像娘,只是娘很少笑。

小敏全身哆嗦,她可以確認眼前漂亮的女孩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姐,此時,不知爲什麼相望不敢相認。她把慌亂的、帶着狐疑的眼神移向二姐夏蟬。

夏蟬向小敏點點頭,想說:三妹,這就是咱們的大姐呀。卻一個字沒有吐出口,兩行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滑到了她的嘴角,黏住了她的嘴脣。

“三妹……”仟溪輕輕喊了一聲。

仟溪的一聲呼喚,讓小敏瞪大了眼睛,這聲呼喚她等了好多年,這個鏡頭,她夢過好多次,每每都是她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空空的曠野,四周霧氣昭昭,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一個親人……此時此刻,兩個姐姐就站在她的面前,大姐在呼喚她,她聽到了。小敏再也抑制不住了,“大姐__”她一面呼喊,一面往前竄了一步,猛然扎進了仟溪的懷裡。

一股淡淡的花香瞬間溢滿心懷,讓她陶醉,更似夢似幻,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享受着大姐的手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彷彿看到娘在不遠處看着她們姐妹三人,娘笑了,終於笑了,笑得那麼好看。

臘月的風颳過大街小巷,各家的門窗緊緊實實閉着,行人縮緊了脖子,弓着背,凜凜的寒氣吹透了身上單薄的衣衫。沒有融化的雪覆蓋在屋頂與牆頭,閃着冰冷的光。

西落的太陽被高高的樓檐遮住了,半白,半黃,半紅的幾束光鑽出了點點縫隙,落在坊茨小鎮裡,夾在大樹、高牆、行人的陰影裡。

許連瑜的腳步停在了自家院門口外面,他的眼睛穿過了低矮的牆頭,院子裡靜悄悄的,一樓廳堂的兩扇門閉着,門口一旁牆邊立着一個溼乎乎的搓衣板和一個木墩子,還有兩個木盆,一個盆裡盛着乾乾淨淨的水,水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一盆裡放着剛剛洗好的、瀝淨水的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起,還沒有晾曬上。

二樓一個房間窗戶上拉着窗簾,一點閃爍的綠光從窗櫺一角漏出來,像忽陰忽暗的冥火。

火房的門從裡面開了,雪蓮細小的身影從裡面鑽了出來,她的額頭和鼻尖冒着汗水,兩綹散發貼在她的額頭,飄在她的耳旁。她手裡端着一盆狗糧,躡手躡腳爬上二樓,推開臥室門走了進去,一會兒抱着一堆髒衣服走下樓,把懷裡的髒衣服扔進屋檐下的水盆裡,端起另一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子的晾衣架上……幾隻野貓在後山牆上跳躍,朝院裡喵喵叫着,雪蓮轉身走到樓梯口,從樓梯口旮旯裡拿出一包食物,躡手躡腳折回身,把食物放在牆角,那幾只貓靈巧地跳下了院牆,直奔那一些食物而去。

許連瑜摁響了門鈴,雪蓮用衣襟擦着溼淋淋、凍得紅彤彤的雙手,低垂着頭走到院門口一側,謹慎又戰戰兢兢的樣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嘴裡的話在嗓子眼裡:“少爺回來了。”

許連瑜隔着門問:“我爹我娘去哪兒了?”

雪蓮膽怯地、試探地向她身後二樓瞄了一眼,又趕緊垂下頭,

磕磕巴巴地回答:“回少爺的話,老爺,老爺還沒有回家。”

“沒下班?!這個時間點,應該早已到家了。”

雪蓮把雙手伸向許連瑜手裡的行李包,怯生生說:“少爺,俺給您拿……”

“不用,裡面是換洗的衣服,明天洗出來就行,俺後天穿……”許連瑜一邊說着,一邊往院裡走。

剛剛邁上屋門口的臺階,樓上傳來幾聲狗叫,還有李氏懶洋洋的、口齒不清的聲音:“是連瑜嗎?”

聽到母親病弱弱的聲音,許連瑜心裡一抽抽,“母親怎麼啦?”

許連瑜扔下手裡的行李包,匆匆跑上二樓,驚惶地推開母親的臥室門,隨着屋門的打開,屋裡桌上的燈苗上下左右忽閃了一下,李氏疾速從煙槍上騰出一隻手,遮住那點火,嘴裡吐出一縷煙霧。

許連瑜踏進了屋子,一陣陣濃濃的煙膏味迎面而來,把他嗆了一個趔趄,剎那間一股冷氣襲擊了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一股怒氣置頂他的喉嚨,讓他窒息,他看到母親斜躺在牀上,披頭散髮,一張臉隱藏在亂髮之間,跳顫的燈苗照在她的眼珠子上,像犁地的耒耜,閃着青幽幽的光。

李氏早聽到了許連瑜的腳步聲,她也打了一個寒顫,她怕,她怕她抽大煙的事情被兒子發現,此時,已經被發現了,她只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照舊吞雲吐霧。

僵持了一會兒,李氏把嘴巴移開煙槍,吐出一口煙霧,嗓子眼裡像漏氣的氣球,發出低微的“噓籲”聲,翻了一個身,一隻手裡繼續抓着煙槍,另一條胳膊肘支撐着牀沿,準備坐起來,晃了晃又趴下了。牀裡面的小狗聽到主人的聲音,“騰”站了起來,向許連瑜齜牙咧嘴吼了一聲,一副兇惡的表情,似乎這兒是它們的領地,不可侵犯。

“招財,這是少爺,你不認識了嗎?”李氏說着,把身體往上移了移,把頭枕在高高的枕頭上,把臉轉向桌上的燈,哆嗦着手舉起煙槍。

看着眼前的情景,許連瑜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紅,太陽穴通額頭的青筋暴起,他忘記了敬老愛親禮節,頃刻間怒氣衝冠,大聲斥責:“娘,您這是怎麼啦?怎麼染上了這種東西?……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時候?俺怎麼不知道?”

李氏的脖子往桌前抻了抻,嘴脣含住了煙槍。她背後的京巴狗抖掉身上的被子,狂叫不止,似乎在替李氏回答許連瑜的問話。

李氏沒有立刻回答她兒子的話,她不想火上澆油,她以爲沉默能解決問題,她的眼珠子從手裡煙槍上移到屋頂,少頃,轉向屋子裡的煤爐,咳咳沙啞的嗓子,不緊不慢,答非所問:“爐子該添煤了,俺覺得有點冷,不知是不是你把外面的冷氣帶進了屋裡……以前沒有太大的癮,不想讓你看見而已,現在瞞不住了,一年多了……連瑜呀,你不是明天回來嗎?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許連瑜暴躁地撲向桌子,伸出大手一呼啦,“啪”把那盞閃着鬼火的玻璃燈打到了地上,玻璃碴子四處飛濺,然後他用腳上的大皮鞋瘋狂地踩着,暴跳如雷,“讓你們抽,抽死你們!”

“俺的煙燈……不,俺的命根……”李氏從牀上滾到了地上,她的腿上纏着被子,她顧不了地上有沒有玻璃碴子,有沒有煤灰?她覺得失去那口煙,讓她無法呼吸。

李氏的身體不過四十多歲,衰老的痕跡在她身上清晰可見,上午她和幾個原來的鄰居,一幫有錢有勢的家眷玩了十幾圈麻將,便感到疲憊不堪,本想抽口大煙解解乏,沒成想一躺下就起不來了,那一些女人等不了她,就自個回去了。

她本不想讓兒子知道她黏上大煙的事情,此時被捉了一個現形,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央求道:“兒啊,你想讓娘活着,就讓娘再抽一口,就抽一口……”李氏說着爬到了許連瑜的腳邊,抱住了兒子的大腳,鼻涕邋遢滴落在那雙錚明瓦亮的皮鞋上,

“娘只有這點愛好,只有這點愛好,只愛這一口……”

許連瑜蹲下身體,捧起母親一張面如土色的臉,母親臉上的肌肉猶如剛炸出來的麻花,擰作一團,冒着汗珠子,眉頭禁錮,雙眉之間肌肉凸起一個山包,額頭與眼角的皺紋像乾裂的土地,一溜溜汗水從那一些褶皺裡流下來,砸在地上的煤灰裡,升起一縷縷煙,煙霾裡這張臉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黯淡無神的眼睛上蒙着一層眼屎,腮幫子凹陷,鸛骨孤零獨立繃着薄薄的、枯黃的皮,簡直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殭屍。

許連瑜傷心疾首:“娘,您,您可以像以前一樣處心積慮許家的家產,爲許家每年的紅利而分斤掰兩,兒子都不會計較您唯利是圖,反而,每次都會順從您的意思去討好祖母……可是,可是現在,瞅瞅您的樣子……“

“你們許家還有什麼?最大收益是碼頭,碼頭也被日本人和許洪黎霸佔……許洪黎算什麼東西?她不是許家的人,她身上流着雜種的血……她不會給咱們一分錢……”

許連瑜不知道怎麼回答母親的話,這一些話她說過無數次了,難道這是她黏上大煙癮的理由嗎?有點可笑。

許連瑜晃悠悠站起身退出了屋子,從頭上抓下禮帽攥在手心裡,轉身扶着樓欄杆,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走下樓梯,站在院子裡,環顧一下這個漂亮的小洋樓,他們全家剛剛搬來不久。

這個安靜的小院不僅看着舒服,還清雅,大大的院落,光滑的石基路,長長的走廊……比以前的兩間平房寬敞多了,大大小小有四個臥室,還有書房……他希望有一天把祖母接過來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父親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工作收入也不錯,母親可以在家玩玩麻將都無所謂,只要她不亂髮脾氣就可以,沒成想她染上了大煙癮,這個家怎麼能架得住這樣折騰?

兩年多以前,母親不是這樣的,她雖然好強,心大,脾氣暴躁,但,對他很好。

記得,他的腳步每次踏進院門,把手裡皮箱交給身旁的丫鬟,昂起笑臉,向屋裡高聲喊:“娘,俺回來了。”

屋裡窗戶上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的腳步在門檻前停頓了一下,眯眯眼睛,高挺的鼻樑下紅潤的脣角露着一對虎牙,白皙的臉紅暈暈的,那是健康的顏色。淡淡的、細長的眉毛猛地聳一下,那是驚呀的樣子。一雙小腳步邁過了門檻,眼角細細的皺紋變成了歡喜。

“連瑜,你,你回來了,去見過你的祖母嗎?快進屋,累嗎?吃飯了嗎?”

“娘,俺在外面吃過了,不要爲俺費心,俺不是小孩子。”許連瑜走近母親,揚起一邊眉毛,打量一下母親,母親沒有別的愛好,喜歡玩麻將,由於她天天坐着眼睛往下瞧,肩膀有點駝。

“你快進屋歇歇,把外衣脫下來,讓丫鬟去洗洗……讓丫鬟給你燒熱水……來來,客廳裡有水果,剛剛洗好的……”母親說着退回客廳,端出一盤子水果,恨不得一下塞進他嘴裡,弄得整個院子就像打架似的,你追我趕。

“連瑜呀,你要想辦法討好你的祖母,許家所有的事情她說了算……她有的是錢……”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絮叨這一些話,她喜歡說,他喜歡聽。

而此時,這處小洋樓裡只有母親氣急敗壞的、嘶啞的吼聲:“雪蓮,你死哪去了?快,快給俺點菸燈……”

雪蓮夾着削瘦的肩膀,從許連瑜身邊擠過,慌里慌張的腳步聲落在樓梯上。

李氏的臥室裡,傳來此起彼落的狗叫,忽高忽低,在叫魂,誰的魂丟了,讓這個畜生如此煩躁。

這樣的家他許連瑜一刻鐘都不想待下去,他奔跑出了院子,他的衣襟摔在灰不溜秋的院牆上,撩起一層灰土。

在院門口外他遇到了鄰居,德國老太太梅格爾,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梅格爾向許連瑜點點頭,稍微彎彎腰,算是打招呼。許連瑜也連忙向梅格爾躬躬腰,沒有停下腳步,他不想讓鄰居看到他焦頭爛額的樣子,畢竟剛搬來不久,互相還不熟悉。

風吹在臉上,吹在他敞着的前胸,他感覺到涼,透心兒涼,他縮緊了肩膀,拽襟大衣領,冷讓他清醒了許多,舉起手瀟灑地抿抿鬢角,把手裡的禮帽扣到頭上。

巷子口雜貨鋪子的門大敞着,店裡忙活着兩個身影,一個是馬太太,沉默是金的鄉下女人,她弓着背,收拾着地上的雜物。一個是喜歡嘮嗑的馬掌櫃。這個時候,正是下工的時候,雜貨店裡生意很忙,馬掌櫃的從窗戶上看到了許連瑜,他扔下手裡的算盤珠子,急衝衝跑出了店鋪,親熱地打招呼:“許少爺回來了,辛苦了,有機會來家裡坐坐,俺有事求您幫忙,麻煩您給俺鄉下親戚找份礦上的工作。麻煩了。”

“好,馬師傅,您忙,有時間咱們細聊。”許連瑜說着,匆匆離開了雜貨店門口,他不是有意躲着馬掌櫃的。

馬掌櫃的性格外向,有事無事都要攔下別人嘮一會兒嗑,都是一些無關重要的事情,從他嘴裡說出來都是一些笑料,說的人唾沫星子四濺,費心勞神;聽的人笑得前仰後合,不知道是真笑還是假笑?

許連瑜的母親和父親把馬家列爲下等人,讓他躲着馬家走,他很聽話,他很少站下與馬掌櫃的聊天、聽他侃大山……許連瑜突然覺得自己的那個家都不如一個開雜貨鋪子的馬家。

馬掌櫃的尊重他的工作,在人前背後高看他一眼,他慚愧,在礦上,他要看日本人臉色行事,日本人不高興了,就會當着他的面殺人,血水在他腳下橫流,他沒有尊嚴,他就是一坨表面光鮮的驢糞。

“老婆子,許家發生了什麼?許少爺臉色很難看,俺去瞅瞅……”

馬掌櫃眼尖,他發現了許連瑜大衣上黏着一片片灰塵,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這條巷子誰人不知許連瑜有潔癖,每天穿衣打扮光鮮亮麗,一塵不染。

許連瑜大步流星走出了巷子,很快拐過了前面的街道,他準備去德國小酒館放鬆一下心情,甩過頭,一家日本煙館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門框上掛着的布簾像招魂幡,在風裡遊蕩。門口臺階下,幾個煙鬼跪在地上哭哭哀求,他們的大腫眼泡像在墨汁裡泡過了,黑乎乎的,嘴巴上流着哈喇子:“……給一口吧,賒賬,賒賬,一口……”

“滾!”從店裡竄出一個管事的,臉色難看,像被蜂子蟄了,青紫青紫,“來人,讓他們消失,不要在這兒礙眼。”

煙館管事的,還有跑堂的,都是所爲江湖中人,確切地說是日本人僱傭的打手,這一些人沒有仁義可講,只有滿嘴髒話,動不動揮舞拳頭,踢踢螳螂腿,一點三貓腳功夫,全憑心狠手辣。瞧瞧他們,一邊急賴賴擼袖子,一邊猖狂吼叫。

這些煙鬼有錢的時候,被煙館裡面的人像請財神一樣請進去,安排最好的房間和挑煙的丫頭伺候;錢燒完了,求爺爺告奶奶、頭磕破了,也沒有人理睬。

許連瑜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親。

許洪亮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拄着文明棍,跌跌撞撞從一輛人力車上爬下來,直奔煙館門口,在臺階下,他的身體往前一踉蹌,差點摔倒,管事的屁顛屁顛從店裡跑出來,雙手攙扶住許洪亮的胳膊,殷勤地招呼:“許理事,您下班了?彆着急,您的煙膏放在您的房間裡了,煙燈準備好了……”

許連瑜撲到煙館門前,向父親背影喊了一聲:“爹。”

許洪亮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鑽進了布簾後面,瞬間被烏煙瘴氣包裹。

氣得許連瑜咬牙切齒,恨不得砸了眼前的煙館,想到這兒他彎腰抓起一塊大石頭,舉起來狠狠拋向煙館窗戶,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戶被砸爛,破碎的玻璃碴子嘩啦啦往下掉,瞬間,一扇整整齊齊的玻璃窗,只剩下了搖搖欲墜的窗櫺,滾滾灰煙瘴氣從裡面冒出來,隱隱約約之間出現了一張木牀,許洪亮的身體蜷曲在木牀上,肩聳項縮,面色枯羸,瘦骨嶙峋的雙手抓着煙槍,像抓着起死回生的人蔘果,大口朵頤。

“抓住他!”隨着一聲怒不可遏,煙館裡衝出了幾個手裡舉着長刀的打手。看到寒光閃閃的刀片,許連瑜沒有猶豫,拔腿就跑,逃跑是他的強項,在學校時他就是短跑冠軍。

煙館的人不可能放過許連瑜,別說那扇窗戶值多少錢,這可是日本人的生意,砸日本人買賣是要付出代價的。

跑過兩條街,許連瑜往後撩了一眼,幾個打手張牙舞爪地揮舞着手裡的長刀,嘴裡叫囂着:“有種別跑,別讓我們逮住你……定砍下你的四肢,流盡你身上最後一滴血。”

在坊子礦區,許連瑜親眼目睹被砍去四肢的煤礦工人,被鬼子扔進了廢棄的煤井裡,那一些還能喘氣的、活生生的礦工在煤井裡掙扎……他害怕了,他自責自己今兒太沖動,沒有考慮後果,一旦落入鬼子手裡,他會怎麼樣?煙館裡的人也許認出了他是誰,也許那一些人已經包圍了他們許家,這該怎麼辦呀?

就在這時,從牆角旮旯裡跳出一個老頭,攔住了追趕許連瑜的打手,老頭揣着雙手,歪斜着肩膀,撇着鬍子拉碴的嘴角,慢條斯理地問:“你們知道__你們在追誰嗎?”

打手一愣,眉頭緊蹙,少頃,齊刷刷把目光投向老頭,滿臉疑問:“您哪兒來的?什麼意思?”

“他可是侯奎的姑爺許連瑜,你們知道侯奎是誰吧?他可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你們現在跑一趟侯府,找侯府小姐,她會把玻璃錢雙倍還給你們。”

幾個打手面面相覷,侯奎的名字家喻戶曉,是他幫助日本人把坊子碳礦區從德國人手裡奪下來的,是日本人最忠實的朋友。

侯奎就是張喜篷老婆舅舅,更是一個賣國賊,一個狗漢奸。侯奎唯一女兒侯麗曾是許連瑜的大學同學,愛戀許連瑜好多年,只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這個老頭就是雜貨店馬掌櫃的,他的真實身份是國民黨留在坊茨小鎮的地下工作人員,他不僅窺探着沃家與許家,還負責保護許連瑜的人身安全。

許連瑜往前又跑了一條街道,發現沒有人追趕,才停下了腳步,扶着膝蓋喘着粗氣,半天,直起身體,前面是電影院,電影院旁邊是一家旅館和日本超市,這裡是坊茨小鎮最熱鬧的街道,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個時候他哪有心思看光景,他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歇歇腳,靜靜煩躁的心情,去哪兒?一擡頭,他看到了邱家綢緞鋪子,鋪子門口的牆壁上貼着一張大大的畫報,畫報上是一個身穿旗袍的女子,濃妝淡抹,風情萬種,她手裡拿着一個毛絨絨的摺扇,一顧一盼皆嫵媚。這張畫報出自許連瑜的手。畫報上的女人,不僅善解人意,更見多識廣,談吐優雅。

許連瑜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狼狽,深感羞愧。

日頭西落,街上的人多了起來,大多都是下工的,有的表面穿着光鮮得體,搖頭晃腦坐在人力車上,嘴裡吆喝着“快走!”;有的破衣爛衫,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從鎮子外面走進鎮子裡面,鑽進路旁的雜貨店;有的推着獨輪車,停在了馬路牙子上,從筐子裡拿出幾樣手工品,擺在地上;肩上挑着冰糖葫蘆的嘴裡有氣無力地叫賣着,從巷子一頭躥到另一頭。

仟溪走出了麪館,她先擡頭看了看馬路對過的坊茨醫院,這個時間段真佑快下班了,他們約好在邱家綢緞鋪子見。

麪館門口臺階下,呂安打扮成了一個車伕,等候多時。

“小姐,您去哪兒?”呂安把揣着的雙手從襖袖裡抽出來,向仟溪鞠躬哈腰,“小姐,您賞口飯吃吧,家裡好久沒有開鍋了……”

仟溪想笑,她用衣袖遮住嘴巴,不是楊同慶提前與她有交代,她還要與呂安客氣一下,此時她沒好意思看呂安的打扮。

呂安頭戴一頂遮耳棉帽子,帽檐油澤澤的,露着毛炸炸的黑髮。一條補丁摞補丁的緬襠褲,在腰上纏了一根粗布繩子,褲腿遮住了腳腕,腳下一雙棉布鞋,千瘡百孔。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內襯一件灰不溜秋的長袖褂,脖子上繫着一塊破毛巾,遮住了他白淨的肌膚。臉上抹了一層廚房剩油,醬紫色。

呂安喜歡乾淨,一身襤褸他不在乎,只在乎臉上帶着腥臭味的鍋底油,他用手指撓撓臉,再舉到眼前看看,滿指甲蓋黑乎乎

、黏糊糊、臭乎乎的東西,他“吱吱”咬着牙,心裡罵着楊同慶:算盤珠子,以後看俺怎麼對付你?

“師傅,去邱家綢緞鋪子。”仟溪的腳邁過一側車把,身體輕輕落坐進車斗裡的座椅上。

“好來,小姐您坐好了。”真不愧是多面手呂安,上的了廳堂下的了廚房,扮什麼像什麼,還有一身體力。

仟溪坐在車裡,低聲囑咐呂安腳下的方向,很快,車子在電影院東面的街道上慢了下來,前面三角路口有一家綢緞鋪子。

呂安把人力車停在了綢緞鋪子門口一側的窗戶下,蹲下身子,左顧右盼,一隻手抓着脖子上毛巾擦着臉上的汗珠,一隻手摁着車子橫槓。

仟溪一手提着裙襬,一手拎着一個小包,輕盈地跳下車子,徑直走向綢緞鋪子。

呂安從頭上摘下棉帽子攥在手裡,擋住半張臉,一雙銳利的目光拋向街道,一隊鬼子和一隊僞軍在人羣裡穿梭,行人慌慌張張給他們讓出一條路。幾個鬼子手裡擎着糖葫蘆,一邊斜頭歪腦四處張望着,一邊嚼着,一邊傍若無人地撅着嘴吐着山楂核;一個僞軍懷裡抱着一筐冬棗,瘦弱的身體在幾個鬼子中間穿梭,討好地嚷嚷:“太君,您嚐嚐,甜得很。”

這檔口,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大搖大擺向這邊走來,呂安的眼睛貼着地面偷偷往上瞧,把兩個人裡裡外外洗刷了一遍,直覺告訴他這兩個人不是一般人。

前面的男人個子不高,模樣清瘦,一身西裝包裹着他不胖的身軀,俊美柔和的臉龐,帶着沉穩的貴族氣質,看走路姿勢像個日本人。

後面那個高個子男人五官精緻,油頭粉面,走路趾高氣揚,顯得狂野不拘,邪魅性感,胸脯跌宕起伏,稍帶點氣喘吁吁。一頂黑色禮帽壓在他寬寬的額頭,一側露着幾縷劉海,飄在帽檐下,遮不住一雙神情專注的星眸。內穿一套黑色西裝,外披一件黃色呢子軍大衣,一隻手裡玩弄着一塊白淨淨的手帕,一隻手揣在褲兜裡,一片大衣襟在他的後腰上和大長腿之間忽閃,真是瀟灑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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