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

繡舞子撩開門簾,往門口外面探着上半身,眼前的女孩深深低垂着頭,一根長辮子搭在她的後背上,辮梢垂在胳膊肘上,從她的側面看:削瘦的、白嫩的小臉頰,高高的鼻樑,一雙靈動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下忽閃,窄窄的雙肩微微地顫抖着,攥着衣襟的小手不停地哆嗦,像是一隻待宰的小羊羔。

瞧着女孩可憐的小模樣,繡舞子動了側忍之心。

“小女孩,你就是他們找來的繡工?你真的會刺繡嗎?”

顧小敏不敢擡頭,膽戰心驚地回答:“俺會一些。”

在今天之前顧小敏從沒見過日本女人,格子門口那個白麪鬼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日本女人,那個女人很可怕,不知是故意用白麪遮擋她臉上的缺陷,還是故意化了那個嚇人的妝?

眼前的女人說話很溫柔,細細的嗓音,不高不低的音量,很甜美。顧小敏猜測:這個女人一定是一個美女,就如在屋裡端坐着的許連姣一樣美。

“會?!”繡舞子聲音裡帶着質疑:“都會什麼花樣?”

“俺會單線走燈花,還會內外跑滾珠,異同兩面繡,還有雙影挑線……”

“連姣,這個女孩嘴裡說的話,我沒聽懂,聽着像是在背書,看她又不像上過學的樣子,你們中國女孩子幾乎都不上學,這個我知道。哈哈,不包括你許連姣,畢竟你們家在彌河口有碼頭,富甲一方。” www⊕ тт kǎn⊕ C 〇

“現在碼頭歸我二姑許洪黎了,我父母老了,他們身體吃不消了,沒精力管理那麼複雜的生意……”

“都是一家人,還是你們許家的,不是嗎?哎,碼頭事情我不懂,只喜歡自己的老本行,上次通過船員捎回日本的繡活都賣掉了,你們中國繡孃的手藝得到了我們日本人的認可,挺好的,對了,你說,你們中國女孩多大學刺繡?”繡舞子一手挑着門簾,扭臉看着屋裡面,她把顧小敏當空氣,與許連姣一唱一和。

“七八歲吧,我家以前有一個丫鬟是十一歲學的刺繡,跟着我家趙媽學的。趙媽八九歲時跟着她嫂子學的,聽說她嫂子七歲就學刺繡,每天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她想動,想去玩,家裡大人把她的腳捆在桌子腿上。”許連姣沒有擡頭,她的眼睛盯着她手裡茶碗上飄着的那點熱氣,她嘴裡的話似乎在講故事,這個故事裡有顧小敏。

趙媽對顧小敏講過她小時學刺繡的事兒,她的嫂子常常用錐子扎她,趙媽說幸虧嫂子對她狠心,不狠心她也不會有這種手藝。想到趙媽,顧小敏心裡酸酸的,趙媽人好,心地善良,在許家得到她不少的照顧。

“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顧小敏。”顧小敏脫口而出,聲音有點響亮,她是故意說給許連姣聽的。

顧小敏多麼希望許連姣看她一眼,嘴裡說:“吆,丫頭,你怎麼在這兒?我們大家都在找你,快跟着我回許家吧。”

可是,許連姣與她形同陌路,依然安安穩穩地、目不斜視地坐在那兒,不緊不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水。

顧小敏心裡有點落寞,瞬間淚水盈盈。仔細算算她離開許家一年多了,她每天都想回到許家,今兒在繡舞子屋裡遇到了許連姣,她心裡多高興呀,她真想打聽一下許家其他人的情況,問問許老太太好嗎?問問趙媽和舅老爺好嗎?還有那個冥爺……

在小敏的心裡許家的人就是她的親人,親人就在眼前,卻不擡頭看她一眼,多麼令人傷心呀,難道許家的人把她忘了嗎?

許連姣怎麼可能忘記顧小敏,她接近繡舞子是有原因的,她不想連累丫頭,她也不能連累丫頭。

許連姣從坊茨中學被調到青峰鎮中學當英語教員,在離開坊茨那天晚上,夏蟬找到了她,說:“聽從青峰鎮回來的同志說,我三妹在青峰鎮……她還那麼小,她受了那麼多苦……”夏蟬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許連姣多想替夏蟬抱抱顧小敏,她不敢,她只能用表面的冷酷掩蓋內心的悲傷。

“俺可以回家了嗎?俺娘讓俺早點回家。”顧小敏怯弱地問。

“回家?!”繡舞子嘴裡重複着這兩個字:“回家?!你來我這兒是做什麼的?你知道嗎?”

顧小敏點點頭:“聽說您要找一個會刺繡的。”

繡舞子又扭臉看了看許連姣,嘴裡呵呵笑了兩聲:“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女孩家裡人害怕了,囑咐她早點回去,不過,暫時她還不能走,我要帶她去旁邊繡工房看看,讓她見識一下什麼是真真正正的刺繡。”

許連姣把手裡的茶碗慢慢放到身前的茶桌上,擡起俊俏的眉眼看着繡舞子,嘴裡笑着說:“繡舞子姐,您別擔心我,也別在意我,我今天學校沒事兒,閒得無聊,找您聊聊天,您有您的生意,您先忙,但,我會一直坐在這兒等您回來。”

“怠慢連姣小姐了。”繡舞子一扭身一哈腰鑽出屋子,她身後的門簾跳動了一下,緩緩落下,把許連姣擋在了裡面。

顧小敏跟着繡舞子沿着長廊往前走,邁過了中間屋子,腳步落在了第三間屋子門口,這間屋子有一扇虛掩的門,是黑色的。

繡舞子低頭瞄了一眼顧小敏,嘴裡沒說話,直接伸手推開了眼前的門,隨着徐徐敞開的門扇,出現了幾個女孩與女人的身影,她們弓着肩膀坐在那兒,她們面前是繡架,繡架上擺放着繡棚。

聽到開門聲,她們有的擡起了頭,手裡的針線停在半空中;有的繼續一針一線上下穿梭,表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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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女孩把目光繞開繡舞子落在顧小敏身上,滿眼疑問:眼前的女孩歲數沒有她們大,她也會刺繡?

“看看,這就是我的繡工房。”繡舞子的腳步往屋裡走着,她稍微彎着肩膀,眼睛盯着一個個繡架,語氣裡透着自豪與炫耀:“她們是中國繡娘,她們都比你歲數大……”繡舞子沒聽到顧小敏回答她的話,猛地站住了腳步,扭臉看向她的身後。

顧小敏站在門口外面,扶着門框,歪着小瘦身子往前探頭探腦:一個個繡娘聚精會神地盯着她們手下的繡棚,小小的繡花針在她們手裡像跑花燈,一片葉子、一朵花露出一個尖尖的角;一縷縷晶光閃閃的絲線搭在胳膊旁邊的繡架上,五顏六色甚是好看。顧小敏從沒有見過這麼多、不同色的絲線,她衣服上繡花用的線,是一般的補衣服的線,她真想跑上前去,用手摸摸那一些漂亮的絲線。

就在這時,頭頂飄來繡舞子的聲音:“你沒聽到我說話嗎?”

顧小敏嚇得一哆嗦,她的眼睛慌亂地飄過繡舞子的臉,這是一張三十幾歲的、漂亮女人的臉,臉上少施胭脂水粉,眉清目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長衣,飄飄灑灑蕩在小腿之上,下身是一條褐色百褶裙子。

無論衣服還是裙子上都繡着精美的花飾,針腳細膩柔滑,色彩搭配明亮豔麗;青黃赤白紅綠幾種顏色勾勒出一幅幅美麗的畫卷,花花草草相得益彰;陰面、暗面、陽面,每根線絲或淡或深,雲舒霞卷;一枝一葉、一蝶一鳥栩栩如生。

“敏小姐,你不想在這兒找一個屬於你的座位嗎?”繡舞子歪了歪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喜不自勝,她發現眼前的女孩眼睛裡閃着稀罕與羨慕的光,這是真真正正喜歡刺繡的人獨有的神情。她暗暗點了點頭,憑她多年的經驗斷定,眼前的小女孩真的會刺繡。

顧小敏慌亂地搖搖頭,又垂下了頭,她想起了苗太太,如果她不回去,苗太太一定很擔心,還有樓下門口外面的蔣警官,他也許正在着急地來回踱步。她不能留在這兒,至少今天不能留在這兒。

“你以後喊我繡舞子小姐,敏小姐。”繡舞子見顧小敏沒有理睬她,她語氣裡有點羞怒,聲音擡高了幾倍:“敏小姐,你不喜歡說話嗎?”

顧小敏的身體往後退了一步,弓着腰,眼睛盯着自己腳上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說:“繡舞子小姐,我的婆婆有病,在炕上躺着,今天俺出門時,她讓俺早點回去。”顧小敏硬着頭皮把苗太太教她的話說了出來,說完這席話,她閉上眼睛,她等着對方劈頭蓋臉的怒罵。

聽到顧小敏嘴裡的話,繡舞子把斜着的身體站直了,婆婆兩個字她很熟悉,在日本她家裡也有年邁的婆婆,還有臥牀等着人伺候的丈夫,還有七歲的女兒,不,她的女兒今年十一歲了,比眼前的女孩小不多少。不知女兒在做什麼?她似乎看到年幼的女兒雙手端着尿盆,在兩個屋子裡穿梭,小腳被門檻絆倒了,手裡的尿盆甩了出去,前門牙磕在門檻石上,濺起的尿液打溼了她的衣衫。血順着女兒的嘴角流下來,女兒沒哭,爬起身來,去院子裡找抹布……女兒五歲就能幫助她伺候丈夫,伺候年邁的婆婆……想起可憐的女兒,繡舞子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她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手一哆嗦,手帕飄落在地上。

顧小敏彎腰撿起手帕,拿在手裡,這方手帕一個角上繡着三朵蒲公英花束,很是精緻,她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兩個字:“真美!”

繡舞子從顧小敏手裡抓起手帕,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吸吸鼻子,挺挺胸脯,把心裡的憂傷嚥進了喉嚨。

“喔,如果你想回家,可以,你今天可以回去,把針線布料與繡棚帶回去,明兒,不,三天後把繡活交回來,聽明白了,自己喜歡繡什麼都可以,這是你的作業。”

“繡什麼都可以嗎?有大米嗎?”顧小敏聲音小的可憐,她真希望繡舞子小姐能提前給大米。苗先生還在醫院裡躺着,不知他的情況怎麼樣?苗家已經無米下鍋,苗太太還病着,還要給小九兒餵奶。

半天沒聽到繡舞子說什麼,顧小敏心裡知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她趕緊又垂下頭,嘴裡說:“對不起,繡舞子小姐,三天後,您看俺的活幹的好,您再給俺大米,好嗎?”

苗家院子裡,薛嬸抱着小九兒在院裡轉着,曬着太陽,小九兒已經可以直着小身子了,他的小脖子哆嗦着往前梗着,一雙小眼睛使勁瞪着,看着苗太太收拾晾曬的衣服,嘴裡咿咿呀呀向苗太太打着招呼。

“太太,您看看這孩子都會挺胸擡頭了,剛剛兩個多月……太太您別忙活了,您的身體剛剛好點,先放那兒,一會兒俺來……”

“唉,這是丫頭昨天夜裡洗的,她可能擔心自己回不來。她把那間書屋也收拾的整整齊齊,她說先生回來看着他的書屋乾乾淨淨會高興。丫頭,懂事得讓人心疼。”苗太太嘴裡說着,抱着衣服走近了北屋,順手把衣服放在炕沿上,低頭疊着衣服,嘴裡自言自語:“這丫頭一直把自己當丫鬟,走到哪兒不閒着,每天老老少少的衣服都搶着洗,你看看,曲伯油乎乎的衣服都被她洗出底子來了。”

“是呀,這丫頭着實讓人可憐,十一歲就到了許家,聽她說,許家人對她挺好的,她一直都想回到許家。”薛嬸抱着小九兒踏進了屋子。

“知道,知道,不知爲什麼?心裡不捨得她走,如果俺的小子回來了,真希望他能喜歡這丫頭,這丫頭眼裡有活,手上有手藝,還聰明伶俐,學什麼快……”苗太太說着說着想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空閒時教丫頭學認字,學寫字,他常常與她念叨說丫頭聰明。

“不知你們苗先生怎麼樣了?那個蔣警官說沒事,俺這心呀七上八下的,曲伯昨兒就去了醫院,他也不知往家捎個話,唉,曲伯脾氣不好,昨兒俺聽到蔣警官囑咐了他好多話,說什麼,日本人在咱們醫院裡有駐軍,讓他少說話。”

“俺也聽到了,俺也囑咐他了,太太您放心,平日裡看着曲伯這個人一點火就躥,畢竟苗先生在他身邊,他不會不知道哪輕哪重的。”

“但願如此……薛嫂呀,如果沒有鬼子,咱們的日子多好呀。”

“可不是,先生有不少的收入,那幾年,麪館的買賣也不差,苗家多好的日子呀,街坊鄰居都羨慕。你說說,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呀?”

日本料理店門口,蔣警官雙手揣在胸前,一隻大手託着他寬厚的下巴,額頭冒着豆大的汗珠子,他着急呀,顧小敏進去半天了,也沒有人出來給他遞個話,如果丫頭出事,他怎麼向苗家交代呀?

正在這時,身後的格子門響了,他扭臉看過去,只見顧小敏懷裡抱着一個小包袱從店裡走了出來。

“丫頭……”蔣廣全嘴裡只喊了一聲丫頭,他的眼角往顧小敏身後瞄了一眼:“丫頭,咱們回家,快回家。”

這個時辰已經接近了晌午,街上的人多了起來。

幾個嘴裡說着日語的男女穿過了馬路,向料理店這邊走來,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瞥斜着穿着一身補丁衣衫的顧小敏,他們又狠狠瞪着穿着一身警服的蔣廣全。

蔣廣全急忙向他們低眉垂目,卑躬屈膝:”太君,您好!您好!您請!”

看着蔣警官唯唯諾諾的樣子,看着日本人目空一切傲慢無禮的表情,顧小敏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日本人爲什麼這麼囂張?

她的眼睛掃過店門口四周,最後落在牆角的樹旁,沒看到榮婆子的身影,只有幾片被行人的腳步踏碎的樹葉,可憐兮兮地躺在那兒**。

“那個巫婆被嚇着了,回家了,這個時候她也許在家裡燒香給自己叫魂呢。”

顧小敏被蔣警官嘴裡的話逗樂了,她的腳步變得輕鬆了許多。

薛嬸聽到敲門聲,碾着一雙小腳前來開門,見到顧小敏平安地站在門口,她愣了片刻,慌不迭地、岔了聲地大喊:“太太,丫頭回來了,丫頭回來了。”

聽到薛嬸在院裡吆喝,苗太太從炕上跳下腳丫,出溜上鞋子,踉踉蹌蹌奔到了院裡。

“丫頭,丫頭在哪兒?”

小九兒在炕上哭了,不知他是聽到了顧小敏的聲音高興的,還是他餓了,他的哭聲那麼響亮。

“這丫頭有福,有福,遇山開山遇水架橋……”薛嬸嘴裡叨咕着。

聽到薛嬸這句話,小敏想起了她包袱裡的那塊令牌,想起了巴爺,不知巴爺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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