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末尾處已修改完畢)
幷州,銅鞮縣,銅鞮侯壁中的一處別院外,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健壯漢子正垂手而立。
這漢子面色古銅,耳鬢斑白,頭戴皮弁,身着一襲窄袖胡服,外邊套着上好的皮襖,腳踏考究的皮靴。
漢子的臉上多有風霜之色,但卻十分精神,尤其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讓人印象深刻。
此人姓蘇名雙,字伯常,乃是中山國盧奴縣人氏,其族中世代爲商,而他正是這一代的家主。
這年頭最大宗的貿易自然是糧食、鹽、各類布匹、木器、鐵器,最賺錢的生意則是一些珠玉財寶和象牙、蜀錦等奢侈品。
以上種種,蘇家雖也有射獵,但蘇家的主營業務卻與別他家略有不同,他們是以活物爲主。
由於蘇家居於中山,往西邊兒是幷州,往北邊兒是幽州,此兩地不論漢胡,都廣泛蓄養牛馬羊等牲畜,蘇家正是靠山吃山,做起了牲口貿易。
俗話說術業有專攻,蘇家幾十上百年來專注牲畜貿易,在整個河北都遠近有名,在和平年景時甚至往南最遠販售到徐州、豫州。
做此等跨越多個州郡的生意自然有許多門門道道,不但官家處要打點孝敬,各地的山賊匪類也要常打交道,不然白道黑道隨便下些絆子就夠商人們吃一壺。
蘇雙一直承襲着先人的教誨,在打點關係時不及血本,反正他們蘇家也不缺那些疏通商路的錢財,能夠長久安穩地把生意做下去纔是關鍵。
所以前兩年新任中山國相郭溥赴任時,雖然很多本地士族、商賈對這個外來流官不以爲意,但蘇雙仍舊給足了面子託了幾重關係給郭溥送去孝敬。
蘇雙的用意無他,花些錢財買個放心罷了,只消這個國相不給他家的生意添麻煩,便就足夠了。
不料新任國相郭溥的反應卻讓蘇雙有些意外,竟然退回了他輾轉託人送去的財貨。
剛被退回禮物時,蘇雙還有些惶恐不安,難不成自己拍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觸怒了新任國相?
要知道某些人成事或有不足,敗事綽綽有餘,若是特意要找他蘇家麻煩,可也不是個小事兒。
不過蘇雙小心翼翼地等了許久,卻發現國相府里根本就沒啥特別的動作,顯然根本就沒把這退禮當回事。
後來蘇雙才發現,郭府君倒是個頗有清名的好官,上任之後積極任事,絕非空談坐嘯之輩。
或許是蘇雙對地方官吏們的坦然受賕已經習以爲常,一旦遇見一個不貪財貨的好官便十分尊敬。
前一年夏天的時候中山國境內異常乾旱,境內農田或多或少地歉收,而到了冬天,又發生白災,大雪壓到了不少百姓屋舍,讓數以千計的百姓遭凍遭餓。
中山國中費了好大力氣賑災救災,但府庫空虛,郭府君也難爲無米之炊。
郭溥拉下老臉一方面往鄴城和臨近郡縣求援,一方面在郡中大力募捐,自己更是帶頭捐出不少財貨。
按照往年的時候,遇到災荒年景,正是奸商們表演的舞臺,各種囤積居奇,高價限售等手段玩得得心應手,大發國難財,絲毫沒有道德底線可言。
蘇家主營牲口貿易,也兼帶一些糧食、布匹等貨物,往年裡糧商囤積居奇的時候,蘇家大都隨大流,跟在後邊行事,雖然不至於推波助瀾,但爲虎作倀也難說沒有。
不過這一年蘇雙卻因爲對郭溥心存敬意而沒有隨大流,選擇響應郭府君的號召,捐了不少財貨給郡中救災,還發動一些關係不錯的商賈爲郡中開設的粥棚捐了不少糧食。
而且蘇雙還翻檢族中倉庫,把一些往年積壓下來的破舊毛皮、毛氈捐了出來,給災民們聊以禦寒。
蘇家的牲畜來源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北邊的漢胡遊牧民族,他們那兒多的是牛羊毛皮,許多自己用不完就一併便宜賣給了前來收牲畜的商人。
所以蘇家倉庫裡這些毛皮、毛氈本就不值幾個錢,還因爲貨物的品相太多不咋地,銷路很是一般,且越積壓得時間越久就越賣不掉,很多放了有些年頭,已經遭了蟲蛀生了黴斑。
但災民們這時候哪還能挑挑揀揀,即便沒遭上災,他們也未必能用上毛皮毛氈如今得了蘇家的好處,哪還不感恩戴德。
蘇家因爲這事兒辦得漂亮,雖然在背地裡沒少被一些囤積居奇的糧商戳脊梁骨,但上自國相,下至百姓,都稱讚蘇氏商號是義商。
郭溥因爲此事還特意召見了蘇雙及其他幾家大力參與救災的大族、商賈,溫言勉勵了幾句,讓蘇雙等人受寵若驚。
得了勉勵之後,蘇雙愈發熱衷起行善之事,什麼修路修橋,開挖水渠,建祠立廟之類的事情都要帶頭摻一腳。
一來二去後,蘇雙與郭府君熟悉了起來,逢年過節時再往相府裡送禮也就沒再被退回來。
當然,蘇雙十分有眼力件,不會再送明晃晃的財貨,送出的東西看上去都不起眼,但卻頗費心思。
比如青州東萊的極品左伯紙,比如涼州敦煌張芝的草書真跡,又比如鄭康成所注的《三禮》抄本等等,均是士族之間引以爲貴的雅物。
當然,也不能總是送這些,平日裡一些新鮮瓜果,來自各地的特產等等也時有獻上。
郭溥雖然曾當面說過不必費心送禮,可蘇雙表示他只是一介敬重明府君的義民,純是一腔赤誠。
當時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蘇雙本就是奔着一個心安理得,並沒有想得到什麼回報。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因爲蘇雙這個“義民”的舉動在郭溥心裡掛上了號,所以在去年末的時候郭府君特意召他前去,吩咐了一些事情。
這事情便是常山、中山、趙國三郡國實行的鹽鐵酒專賣制度,讓蘇雙準備準備參與其中,並親自帶上他去常山,讓他與顏良、陰夔分別指定的趙政、宋鎮、郝尚等人商議具體事宜。
鹽鐵酒專賣制度在推行之前便傳揚得沸沸揚揚,但蘇雙因爲主營牲畜貿易,倒並未太在意,也沒指望自家能參與。
但既然郭府君照拂提攜自己,哪還能有把送來的錢往外推的道理。
不管怎麼說,“義民”蘇雙蘇大掌櫃還是個商人不是?
蘇雙便樂呵呵地跟在另幾人身後合股籌組了常山錢莊,先後參與了三地好幾場專賣權唱賣,按照事先商議的策略拿下了一些預估價格以內的標的,併成立商號共同經營。
當然,蘇雙參與到這個圈子裡之後,所得到的收益絕不止於此。
因爲常山、中山、趙國三地在鹽鐵酒一事上結成了利益共同體,作爲代言人之一的蘇雙自然在三地可以放開手腳做生意,不用擔心來自於官家的掣肘。
便說蘇家的主營業務牲畜貿易上,得益於這層關係,各種訂單也成倍增長,賺了個盆滿鉢滿。
其中有討逆營軍中採購的戰馬、馱馬,補充肉食所需的羊,還有屯田所需的大量耕牛,以及冬天禦寒的皮料、毛料等等。
在過完年之後,常山相府主簿田燦找到蘇雙,言及有一筆特別重大的生意要他親自參與。
蘇雙得到通知後哪裡敢怠慢,立刻按田燦的要求,親自帶着商隊跟在顏良的隊伍後,穿過井陘來到了上黨境內。
因爲田燦並沒有透露細節,只讓他帶些貨物隨行,蘇雙也不清楚究竟有什麼要求,故而組織了個頗爲龐大的隊伍,各種貨物都帶了些,當然主要還是主營的牲畜。
他一路跟隨到銅鞮之後,也沒敢主動去市坊裡交易,只是接待了幾個聞訊而來的老關係,交換了少許貨物,其他時間都老老實實等候着田燦的下一步吩咐。
今天大早上,田燦前來告訴他顏府君要親自見他,這可讓蘇雙大吃一驚。
顏府君可與郭府君不能相提並論,且不提討逆將軍以往的赫赫軍功,便是來到常山後短短數月整治出的各種新氣象便令人肅然起敬。
別的暫且不提,近些時日以來,常山國中到處在傳揚顏府君視察房山鐵官時的一席話。
“《管子》有言:‘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此四民缺一不可,向無甚尊卑高下之分。若無農人在田埂之上面朝黃土背朝天,則百姓如何得食?若無工匠打造農具、兵械、屋宇、城樓,則百姓如何得用?若無商賈跋山涉水互通有無,則百姓如何得豐?天下百姓各安其分各盡其職,不唯獨苦讀聖賢書的士人爲貴矣!”
自秦至漢,士農工商這句話便被無數人故意歪曲爲士高於農,農高於工,工高於商,形成涇渭分明的四個階層。
這年頭商人的地位有多低?看看這年頭的朝廷律令記載就知道了。
《史記·秦始皇本紀》雲:“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爲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戌。”
當時但凡需要徵發民衆謫戍邊荒不毛之地,便會發動賤民前去。
漢承秦制,把謫戍的人等分爲七類人,稱之爲“七科謫”,具體內容是“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婿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凡七科也。”
從這“七科謫”可以看出,只要你是商賈,或者你父母,你祖父母曾經是商賈,你就會被列爲與有罪官吏、需要流亡的罪犯、贅婿等人一同被列爲賤籍,受到不公正待遇。
更誇張的是,秦以法家治國,後世歷朝歷代都視秦爲暴秦,倡導以儒家治國,但秦人指定的這條極爲嚴苛的律法卻被諸儒臉不紅心不慌地繼承沿用千餘年,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當真是奇哉怪哉!
在這種大環境之下,顏良一句“天下百姓各安其分各盡其職,不唯獨苦讀聖賢書的士人爲貴矣!”便如晨鐘暮鼓,敲在了工匠、商人等被視爲賤業的人羣心中。
顏良當天的話先是傳遍了房山鐵官的每一個工匠,然後再隨工匠口中傳出,進入了一些商人耳中。
商人們甫一聽到如此新奇的論調,自然會奉爲圭臬,把顏良當作工、商階層的知心人。
也有一些正兒八經的世族聽聞這種論調,還駁斥定是有人惡意編造,顏府君怎會說此等話語。
總之,當初顏良隨口說的一番話,引起了好大一陣波瀾,而始作俑者根本還毫無所覺。
當蘇雙聽說“工商階層的知心人”顏府君要召見他,不免暗暗激動和忐忑,不知究竟會有何事。
只是當蘇雙被帶進顏良所居的屋舍,見禮之後,顏良說的第一句話就出乎意料。
“聽聞蘇掌櫃與劉玄德有舊?”
蘇雙聞言先是一愣,再是一驚,他生意遍佈河北,消息靈通,自然聽說過白馬一役時,顏府君曾爲劉備手下大將關羽所傷,之後還在袁大將軍的慶功宴上當面對劉備發難。
他心想顏府君既然把我與劉備有交道之事都打聽清楚,莫非要因此牽於我?
蘇雙略帶惶恐地道:“二十年前,小人曾帶人去幽州行商,彼時劉豫州在涿郡附近頗有些名聲,小人也曾聞名拜訪,結交一二。”
顏良道:“噢?只是結交一二,不曾饋贈財貨,資助其召合徒衆?”
蘇雙只覺額頭冷汗往下直冒,把身體深深伏下,說道:“小人愚鈍,確曾資助過劉豫州一些錢財。”
其實早些時候郭溥命中山商人蘇雙前來參與鹽鐵酒專賣之事時,顏良就猜測或許是那個蘇雙,不過他也沒太在意,更無意深究。
前些時候與田燦研究南下荊州的人選時,交遊廣闊消息靈通的田燦建議以商隊作掩護,更推薦與劉備有交道的蘇雙,顏良便從善如流,答應了下來。
顏良見蘇雙戰戰兢兢的樣子,知道他怕是有所誤會,笑道:“蘇掌櫃但請安坐,既然你與劉玄德往日有交,那便好辦了,我欲遣你往荊州一行,去見見劉玄德,爲我帶幾句話,你可願意?”
蘇雙一聽是要他去帶話,懸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忙不迭道:“但憑明府吩咐,小人無有不從。”
顏良溫言道:“我聽立本言,蘇掌櫃等人在錢莊、專賣諸事中出力甚多,值得嘉獎。蘇掌櫃但請放心,只要用心爲我任事,絕不會苛待了爾等,別的不提,日後常山所需的牲畜毛皮,都可以首先考慮蘇氏。”
蘇雙鄭重叩拜道:“小人謝過明府信任,定用心做事。”
顏良又道:“這一回你便直接從司隸繞路去荊州,我會遣幾人與你同行,這一路上的道路你可熟悉?”
蘇雙道:“早些年小人也曾帶領商隊走過司隸,還算熟悉。”
顏良點點頭道:“公利,你且見過蘇掌櫃,這路上之事要多請教蘇掌櫃,萬勿魯莽。”
坐在一旁的顏益立刻朝蘇雙揖禮道:“在下見過蘇掌櫃。”
雖然顏益來到常山時日不久,但蘇雙知道他是顏良的族親,此時聽說顏良安排他與自己同行,哪裡敢怠慢,立刻回禮道:“小人定會遵從明府之命,聽候顏君差遣。”
見蘇雙十分識擡舉,顏良滿意地舉杯而起道:“二位此行事關重大,若能成功歸來,本府定有重賞,望二君勉勵而爲。此杯酒爲二君祝!”
顏益與蘇雙俱都舉杯而起高舉過頭,答道:“我等定不辱使命。”
PS:《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等貲累千金,販馬周旋於涿郡,見而異之,乃多與之金財。先主由是得用合徒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