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兩名軍士應一聲“喏”,把鄧展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于瓊目送他們離開營帳,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身披熊氅、臉色慘白的高瘦漢子被兩個人攙扶着在營裡行走,路過的袁軍士兵都紛紛投去好奇的眼光。鄧展一邊貪婪地吸着清新氣息,讓自己的腦袋儘快變得更清晰一些,同時觀察着周圍軍營裡的一切動靜。儘管他視力仍未恢復,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是從營地的種種細節判斷出來,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營地,估計能容一萬到一萬五千人。能讓袁紹動用這麼大規模軍團的,只有曹公。難道官渡戰端又起?不知局勢如何。

鄧展暗暗思索着,順從地被軍士引導着。他們從淳于瓊的營帳走出去,朝着西邊走了兩三百步,然後轉向左側,再走一百多步,就抵達了淳于瓊和公則所部的營帳邊界處。這兩處沒有用木柵分隔,只是簡單地用數輛裝滿輜重的大車橫置過來,權當界線。走到這裡,對鄧展的身體來說,差不多是極限了,喘息也劇烈起來。軍士連忙攙着他往回走。

就在轉身的一剎那,鄧展忽然看到,從大車另外一端的大帳裡走出一羣人,其中有一個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這邊看過來,那張面孔一映入鄧展瞳孔,便讓他悚然大驚,這身影實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二公子!?”

鄧展張開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痹的聲帶只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他拼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麼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不過軍士們吃不準淳于將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鬆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臺卻在急速轉動。二公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裡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拼命回憶,可剛纔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顏良在外頭草草地遊獵了半天,心裡有些鬱悶。淳于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隨,嘴裡還嘮叨着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于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顏良心想,反正這次出遊只是爲了殺殺公則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遊蕩了,於是也朝着自己的駐地返去。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聽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顏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夥,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麼事?”顏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着指甲。他和公則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裡,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並不氣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將軍一份消息。”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若將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顏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劉平答非所問。

顏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則,爲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麼?”

“不,恰好相反。”劉平道,“只是因爲將軍手中握着更好的東西。”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瞪着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麼給將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麼條件?讓我把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態度親熱了不少。

“等將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漢室志在高遠,不急於一時。”

“哈哈哈,說得好!那你就等着吧。”

顏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將軍遊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顏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顏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將軍都紛紛露出苦笑。顏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將,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顏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爲然地晃了晃指頭:“顏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脣,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爲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顏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顏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麼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楊修道:“我剛纔不是說了麼?戰場之上,謀略爲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顏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顏良的策劃,只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關羽,在明確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於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傢伙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覷之心。

關羽一捋下頜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顏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贊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致,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裡,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隨手畫了幾道:“顏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咱們分一支部隊,將其纏在黃河灘塗,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迴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麼出奇之處。不過戰場上確實沒那麼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麼我去纏住顏良。”張遼主動請纓。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爲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於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嫺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適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顏良退路。”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這位將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彷彿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裡都有些明悟。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顏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將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將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關將軍,屆時請你迂迴到南側,封堵顏良回營之路。三路合圍,來個甕中捉鱉。”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爲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麼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顏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里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餘具皮甲。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衝擊辦法。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佈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於中,標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中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關羽肩負着阻斷顏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衝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顏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顏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隨這一路人馬,只怕這小年輕根本不知戰場兇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他們將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顏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繫。

看着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繮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將軍和關將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麼警惕了。”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得充滿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