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說話。也許某一句話,就會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平把眼神收了回來,把盤子裡的葡萄又吃了幾枚,吃得汁水四濺——倒不是什麼特別的寓意,他是真覺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問道:“那麼,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瞞住了絕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沒與郭嘉通氣,對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無知。

劉平用絲絹擦乾淨手,方纔答道:“郭祭酒臨行前只送了八個字:漢室以誘,帝王以欺。憑着漢室這塊招牌和朕親身至此,不怕袁紹不信服。取信於袁紹之後,咱們在軍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軍情?”

“呵呵,若只是這樣的小事,何必這麼折騰。”劉平用一隻手把整串葡萄拎起來,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個官渡之局掌握在手裡,遵從我的意志發展,跟隨我的指尖運動——此所謂控虎之術。”

“袁紹怎麼會這麼聽話?”曹丕疑道。

“袁紹不會,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會。我已經爲公則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會滿意的。”劉平笑了笑,顯得高深莫測。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了計劃之外。他畢竟年紀還小,沒留意劉平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兩者之間,有着微妙的不同。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一通報名字,居然是史阿。劉平略帶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來的?”曹丕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終於讓劉平意外了一回。他壓低聲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卻。蒼天有眼,將他的弟子送到面前,這是天賜良機啊!”

“他是公則的人,你要殺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劉平道。

曹丕揚揚眉毛:“陛下你又猜錯了。我不是要殺他,我是要拜他爲師。”說到這裡,他的神情略現猙獰,更多的卻是興奮,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劍殺死王越,才能徹底斬斷臣的夢魘。”

劉平的身體下意識地朝旁邊偏了幾分,這個少年一瞬間的鋒芒畢露,讓他覺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着,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一處叫做囚昆的山丘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着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將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爲他們唯一的寄託。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裡,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傢伙能做什麼。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囚崑山麓,卻沒有急於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扎進一條山溝裡,貼着溝底走了數裡,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面。這廟宇背靠巖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爲不錯。只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只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隻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着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着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着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着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將軍,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顏良沒有回禮,擡着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將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面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麼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紮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麼?”顏良扯着硬而亮的鬍鬚,拖着長腔道:“她在鄴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將軍你的表現了。”

“沮先生之前說,會有她的信物給我。”張遼原地不動,語速慢而有力。

顏良曖昧地看了一眼張遼,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張遼。張遼一把接過去,如同一個饑民拿到食物,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幾遍,臉色數變,亦喜亦憂。

楊修在一旁默不做聲,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錯。

呂布有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許給袁術的兒子,又數次反悔。後來曹操圍下邳,呂布把女兒綁在身上試圖突圍,卻被硬生生擋了回去。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而這位呂姬卻不知所蹤。靖安曹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查到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紹的手裡,郭嘉猜測袁紹一定會以此來要挾張遼。

準確地說,不是袁紹,而是沮授。楊修之前聽說,沮授因爲董承之事而被訓斥,冀州一派聲勢大減。想不到他們還暗中握着這麼一張牌,看來沮授他們是打算用張遼做一枚暗棋,在政爭中扳回一城,這纔有了此次會面。

看來這張遼和主公的女兒之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楊修咧開嘴,像狐狸一樣似笑非笑,暗自挪動一下腳步。郭嘉把這件事告訴劉平,自然有他的圖謀。可劉平隨後就告訴了楊修,他若不跟過來在郭嘉嘴裡奪點食,豈不是太虧了。

顏良見張遼讀完了,開口催促道:“我們言而有信了,現在輪到你了。”張遼看了眼楊修,猶豫地取出一枚黃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製節令,遞了過去。典軍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竹製節令是諸營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記,難以僞造。這東西若是落入敵手,等於是把自家轅門敞開了一半。

不料顏良掂了兩下,直接給扔了回來,一臉不屑:“老沮也真是,淨玩這些虛的。我告訴你,現在條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輸誠手書。”張遼一怔,旋即強抑怒氣道:“我與沮大人有約在先,只要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老沮回鄴城了,現在這裡是我做主,我說不夠,就是不夠!”顏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當漢室使者把張遼當先鋒的消息透露出來時,顏良立刻意識到這是個大好機會。呂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層都知道,而現在能用出這枚棋子的人,只有顏良一個。沮授談成什麼樣他不管,他大老遠輕軍離開袁營,不多榨點好處可不會回去。

張遼瞪圓了眼睛,嘴脣幾乎咬出血來。寫了輸誠血書,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對方,只剩下做內奸一條路。輕則陣前反叛,重則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頭來獻,總之是隻能任人擺佈。

顏良大剌剌叉開腿,滿不在乎道:“你一回是賣主,兩回也是賣主,何不賣得痛快些?”張遼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我出賣主家機密,已屬不忠,你們不要再逼我!”顏良一聽,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如雷,震得身後廢墟里幾隻鳥被驚走。

“忠義?你跟着原來那主子,先從丁原、董卓,後跟王允,早就是一窩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講忠義?若真說忠義,當日在白門樓上,陳宮、高順慨然赴死,你怎麼還厚顏活在世上?”

顏良看似粗豪,這話卻比刀子還鋒利,句句刺在心口。張遼臉漲得發紫,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顏良見他啞口無言,不耐煩地催促道:“我這次出來,也擔着好大的干係,你不要拖延時間。呂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最後一句,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張遼尷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拼命,未必會輸給這個傢伙,可偏偏被拿住軟肋不能動手。眼見陷入僵局,這時楊修施施然站了出來,笑眯眯地對顏良說道:“顏將軍,與其馴虎,何不從龍?”

顏良斜乜楊修一眼,二話沒說,手裡的馬刀驟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綸巾削掉,只差一線就掀掉頭蓋骨。他本以爲這個多嘴的傢伙會嚇得屁滾尿流,可楊修只是摸了摸頭頂,扯下幾絲頭髮,不動聲色道:“顏將軍你若殺了我,便是滔天大禍。”說話間,他又走近了一步,雙目逼視,氣勢居然不遜於這位河北名將。

顏良神色微動,這小子膽色倒不差。他盯着楊修細細的脖頸,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這個虛張聲勢的傢伙是否還這麼囂張。張遼眼神閃動,這個膽大妄爲的賭徒,他又在賭!賭的是顏良對他的話有興趣,不會先出手。

這一次,他似乎又賭對了。顏良終究沒有再次出手,把馬刀收了回去:“你是誰?”

楊修從懷裡取出一卷素絹,一抖而開,振聲道:“我乃楊太尉之子楊修,今奉天子制諭,封爾徵南將軍,攘除奸兇,重振朝綱。”聽到這話,在場的人除了張遼以外,俱是渾身一震。漢室在這個時候,在人心中仍有龍威餘存,這一封制書震懾住了全場,就連顏良身邊的親衛,都有些躁動。顏良先前對楊修的身份有了幾種猜測,但沒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漢室的繡衣使者想必你已見到了吧?”楊修問道。

“不錯。”